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北宋卓越的文学家、史学家。
公元1007年,56岁的绵州军事推官欧阳先生老来得子,为其取名为欧阳修。
天意弄人,没有等到他的儿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在欧阳修四岁的时候,父亲撇下他们孤儿寡母撒手人寰。
为了生活,母亲带着小修投奔叔父,虽然叔父家的日子也不宽裕,但是一家人彼此照顾,谦让和睦,幼年时的丧父之痛,在欧阳修的心中并没有留下多少阴影。
欧阳修的母亲郑氏,是一个精通文墨的大家闺秀。她深知,要想改变命运,出人头地,就必须让小修读书识字,接受教育。
没有纸笔,郑氏就教儿子拿着荻杆,在沙地上写字。欧阳修写得很认真,他还借书抄书,学写诗文,每每“下笔出人意表”。
十岁那年,欧阳修和小朋友玩耍的时候,从邻居家偶然发现了一本韩愈的《昌黎先生集》。他随手一翻,啊,每一篇文章都是那样有意思,他发誓,长大后也要成为韩愈那样的人。
1030年,二十三岁的欧阳修在知府大人胥偃的保举之下,在国子监考试、国学解试、礼部考试中连获第一。他本以为自己在殿试中也会高中状元,但主考官觉得他“锋芒过露”,故“挫其锐气”,仅让他获得殿试的第十四名,位列二甲进士及第。
胥偃大人非常欣赏欧阳修的才华,认定他必以文章闻名天下。于是胥偃将金榜题名后的欧阳修,第一时间选为自己的乘龙快婿。
不久前还是寒门子弟的欧阳修,一朝中举,立即成为有家有室、有功名有靠山的人了。新娘子不但知书达理,而且貌美如花,娇憨可人,欧阳修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与幸福之中: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下窗来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画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疏?
——《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考中进士,欧阳修走马上任西京留守推官一职,他当时的上司是吴越忠懿王钱俶之子钱惟演。
钱惟演可能是世界上最开明、最爱才的领导。单位上像欧阳修这样的青年才俊,他根本舍不得让他们承担琐碎的行政事务,而是给他们最大的自由,让他们游山玩水,纵情诗酒。
有一次,欧阳修和几个年轻的同僚到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他们正不知如何赶回去。这时钱惟演的使者赶到,还为他们带来了橱子和歌妓,并传老板的话说:“府里没有什么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就好好地在山上赏雪吧。”
幸运的欧阳修不仅遇到了钱惟演这样好的老板,初到洛阳,他还与北宋诗人梅尧臣、散文家尹洙结为至交。大家意气相投,除了在一起切磋诗文,还时常结伴出游。后来因为各奔前程,与这些朋友暂且分开,欧阳修怅然地写下: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当时的北宋文坛,正流行骈文,文风华而不实,欧阳修等新进文人,力主打破陈腐的文风,推行“古文”。在钱惟演的大力支持下,以欧阳修领衔的古文创作,在北宋逐渐繁盛一时,并出现了不少千古名篇。
然而,幸福的时日总是那么短暂。不久钱惟演仕途失意,被迫离开洛阳。欧阳修等人为昔日的老领导置酒送别,想到钱老对他们无私地富养、爱护与照顾,这些年轻人不禁万分伤感。
刚刚送别了钱惟演,欧阳修又遭当头一棒,他年仅十七岁的妻子,留下一个早产的儿子,离世而去。欧阳修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他的家庭生活才刚刚开始,老天为什么要夺走他仅有的幸福?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钱惟演的继任者王曙,是位年逾古稀的“老干部”,看到欧阳修这些年轻人整日诗酒唱和,不理政事,十分不满。
在王曙的严厉管束之下,欧阳修对往日的行为有所收敛。但是他怎能忘了,那些尽情享受青春的时光,那些快马轻裘的岁月。他永远感谢钱惟演,是他给了他放飞情思的翅膀,是他给了他磨砺才华的平台。
公元1034年,欧阳修被召回京,担任馆阁校勘,参与编撰《崇文总目》一书。
此时,北宋王朝的积弊开始显现,社会矛盾日益突出。范仲淹着手改革,却因触犯了既得利益者而被贬饶州。
不少朝中大臣都在为范仲淹求情,只有谏官高若讷还在公开场合诋毁范仲淹。欧阳修“路见不平一声吼”,挥笔写了一封公开信——《与高司谏书》,用词咄咄逼人,直指高若讷“君子之贼”,是典型的小人。
此时的宋仁宗,也不想再细细分辨这些人孰对孰错,他圣旨一下,将欧阳修也贬了。于是1036年,欧阳修从一名朝廷的史官,成为新的夷陵县令。正欲出发,欧阳修的第二任妻子——那个曾和他一起相拥着看元宵花灯的人,又去世了。欧阳修含泪埋葬了她,也含泪埋葬了自己最后的青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夷陵是一个“县楼朝见虎,官舍夜闻呺”的荒邑小县,在《戏答元珍》一诗中,欧阳修描绘了他初到夷陵的感受:
春风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戏答元珍》
夷陵的地理条件虽然差了一点,但是这里的地方长官对欧阳修相当客气,还专门修了新官衙“至喜堂”给欧阳修居住。再加上好友丁判官的陪伴,欧阳修在夷陵的生活和心情,还是不错的。
知府大人对自己如此厚爱,使欧阳修觉得,不实实在在干点事情,真是对不住夷陵人民。所以,欧阳修上任后,“为政风流”、“教民礼让”,使夷陵很快“风移俗易”。
由于欧阳修德惠深厚,遗风久长,夷陵后人曾在夷陵城内,建起“六一书院”以为纪念,不少县令还亲赴书院,授课讲学。
被贬夷陵之后,欧阳修勤于诗文创作之余,还加强了对经史之学的研究与著述。故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一中载庄有恭诗:“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如此评价夷陵对欧阳修的影响。
1043年,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推行“庆历新政”,已从夷陵被召回的欧阳修,参与革新,并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吏治、军事、贡举法的主张。
新政的实施于国有利,对权贵们则无益,于是保守派们将矛头集体指向欧阳修等人,指责他们“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误朝迷国”、“挟恨报仇”。
为此,欧阳修专门写了一篇《朋党论》来进行辩解,但是宋仁宗不但没有消除对他们的怀疑,反而随着形势的变化,原来朝中支持他们和保持中立的一些官员,都站到了革新派的对立面。
保守派们恨不得将欧阳修置于死地,无奈欧阳修为官清廉,正直磊落,实在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大加攻击。
正当保守派为如何扳倒欧阳修大伤脑筋之时,开封府接到一起报案,欧阳修的远房堂侄欧阳晟,揭发自己的妻子张氏与仆人通奸。而这个张氏正是欧阳修妹夫的前妻所生之女,曾随后母在欧阳修家中居住数年,保守派们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他们授意开封府尹杨日严,让他对张氏严加审讯,逼她说出出嫁之前与欧阳修的暧昧之事。在严刑逼供之下,张氏只好胡乱承认曾与欧阳修有过乱伦。
保守派们高兴极了,他们终于达到了搞臭欧阳修的目的。1045年,“德行欠佳、风流无行”的欧阳修被贬到了滁州。
滁州地处江淮之间,四面环山,风景秀丽:“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滁州的民风更是淳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
滁州地僻民安,因而滁州的太守一贯实行宽简之政,与民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滁州的前任长官王禹偁,当年来到滁州时,就曾写下“况是丰年少公事,为郎为郡似闲人”的诗句。
王禹偁看似闲人,实则心系于民,事关滁州百姓的民生大事,他一样都不会懈怠。所以王禹偁逝世后,滁州百姓为了纪念这位仁政爱民的先贤,在琅琊山上修建了祠庙,并奉其画像,长年祭祀。
从内心来说,欧阳修也想成为像王禹偁那样的父母官,因此他借鉴了王禹偁治政的理念精髓,爱民而不扰民,而是与民同忧,与民同乐。
在这种可贵的民本思想的支配之下,欧阳修将滁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他与滁州的百姓打成一片,与他们一起出游,一起宴饮。琅琊山上的醉翁亭就是欧阳修最喜欢去的地方:
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
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
山花徒能笑,不解与我言。
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题滁州醉翁亭》
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就是欧阳修被贬到滁州时所作,它风格清新、语言优美、摇曳多姿。《曲洧旧闻》记载:“《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纸贵。”
《醉翁亭记》不但为我们展现了,琅琊山美丽的朝暮之景和四时之景,更为我们描绘了太守和滁人共同游乐的和谐画卷。这样的景象,正是太守所乐意看到的,也是他最感欣慰的。所以欧阳修自号醉翁,他醉的不是山水,不是野味,而是他治下的美好的太平光景。
1057年,已经50岁的欧阳修做了礼部贡举的主考官,他和梅尧臣共同主持了这一年的科考。
阅卷时,欧阳修看了很多卷子,一点感觉都没有,当读到《刑赏忠厚之至论》时,欧阳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被文章新颖的观点和老辣的文笔所震撼!
欧阳修思来想去,天下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非他的弟子曾巩不可。但若是给曾巩第一,必然引起天下非议,于是欧阳修给这位考生判了第二名。
等到拜谢主考官的时候,欧阳修才发现那个考生并不是曾巩,而是苏轼。那时苏轼还是文坛新秀,但欧阳修却连连称赞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苏轼只是嘉佑二年科举考试的一个侧影,事实上,在欧阳修的主持下,这一年的科考共录取进士388人,除了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坛巨匠,还包括张载、程颢、吕大均等旷世大儒。
一次考试之所以能选拔这么多人才,与欧阳修的学识、眼光和胸怀密不可分。因此,《宋史·欧阳修传》中说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
欧阳修不仅是大力奖掖后辈的可敬长者,而且是宋代文学的杰出代表,被公认为文坛领袖。他领导了北宋的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和发扬了韩愈的古文理论,对整个宋朝文学的繁荣居功至伟。
欧阳修的散文和诗词创作,均成就斐然,尤其是他的散文,层次曲折,气势流畅,情韵优美,具有很高的艺术性。苏轼曾评价欧阳修的散文:“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
1071年,欧阳修以太子少师的身份光荣引退,定居在风光秀美的小城颍州。卸下了朝廷的公务,放下了世俗的重担,欧阳修的暮年时光,是那样地轻松惬意、舒心怡然: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
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
人生何处似尊前!
——《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
欧阳修曾经是一个苦孩子,但他凭自己的学识和本领,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虽然因为耿介率直,放达不羁,欧阳修在仕途上也曾遭受打击和贬谪,但是他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做人的准则。
60岁那年,欧阳修妻子的堂弟蒋宗孺犯了事,遭到弹劾,蒋希望欧阳修能帮自己开脱一下,欧阳修却上书要求尽快处理。蒋对此恨恨不已,就诬陷说欧阳修和他的大儿媳吴春燕有染,还告到神宗皇帝那儿,神宗不信方才作罢。
欧阳修在一生中,之所以屡屡被泼污水,固然与他年轻时的那点风流经历有关,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因嫉妒而生愤恨,因愤恨而加打压才是真正的原因。
但是欧阳修不在乎,他相信自己没有错。所以,潇潇洒洒做好自己,雅致深远著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