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彭山,有一块汉代崖墓的方砖拓片。
拓片画面简洁,一位老人腰背微弓,手拄鸠杖;一处貌似粮仓的建筑物前,放置着量器,一名官员打扮的男子,正从仓库里拿出粮食,倒入老人的袋中。
画面让人观之心安喜悦,其中意涵展示了中国爱老尽孝之举历史悠久,远在汉代,国家已如此重视老人、爱护老人、善待老人。
泱泱华夏,孝义为道德之本,敬老是社会准则,体现了较高的文明程度。
可这是人类生来就具有的美德吗?真相也许残酷,答案令人遗憾。
孔子曾说,弃老而取幼,家之不祥也。孔子为何这样说呢,因为春秋时代的他,身边的确有活生生的“弃老”例子,他一腔正气澎拜,忍不住为老人发声。而在比这更久远的原始蛮荒时代,春秋后续的岁月里,“弃老”的故事,像霉点一般,牢牢吸附在历史的进程中,斑斑驳驳,无从抹去。
日本电影《楢山节考》以一种酷冷视角,让故事徐徐展开,其发生的时间,离我们并不久远。
距今不到两百年前的日本信州深山村落里,世代流传着令人胆寒的传统习俗,老人到了七十岁,如果还没去世,就要由儿子背着送往村后的楢山,任其自行死亡。
阿玲婆已经六十九岁,她对于“上楢山”这件事毫无畏惧,反而用余下的时间,从容处理好家事。
阿玲婆惭愧于自己已是一个老人,还有一口好牙,和子孙后代争吃粮食,为此她故意在石磨上磕掉门牙,满嘴流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去给村里人观看:我是个老得该死的人了,去楢山是理所当然。
可阿玲婆的长子辰平不这么想,他对母亲有着极深的感情,心中万般纠结,不愿让仍旧康健的母亲孤单赴死。
但辰平还是未能拗过村子强大的习俗,送阿玲婆上了楢山。
阿玲婆在漫天飞雪中安静地坐下来,心甘情愿以个体的牺牲换来家人更好的生存。
“阿玲婆”的故事,并不仅仅发生在日本。
我国学者曾研究过我们的弃老习俗,弃老场所的名字各地不一,有自死窑、弃死窑、弃老洞、模子坟、油篓坟、六十花甲子、生藏等等,都统统指向一个无情的“弃”字。
湖北郧县至今能寻访到“自死窑”,它凿于绝壁,想必是由家中壮年男人踩着凸出的石头攀上悬崖,背着老人送往洞中,老人孱弱,靠自己能力自然无法回返。
人在洞中,空间十分窄迫,只能像虾米一样躬着身。
看向洞外,眼前是深不见底的绝壁,绝壁下是漩涡湍急的汉江水,而远处对岸的小村中,袅袅炊烟正在升起。
这些年过六十或七十的老人,他们没犯任何错,只是错在“长寿”上,于是变成了血淋淋的“寿多则辱”,不得不选择“自绝于家人”的方式,在自死窑中满怀孤独地绝望等死。
民国学者马长寿在《中国古代花甲生藏的起源与再现》中,介绍了一种非常残忍的墓葬方式,它是位于地面之下的箱形土床,外面砌砖,与民间通行的土炕相似。
老人一过六十岁,算是在人间度过了一个完整的轮回,便不许活在人间,要去“生藏”中过活。
亲友家属为老人举行“活祭”,将他送到阴黑的藏里,从此便不见天日。
过一段时间,家人查验老人已饿死,直接覆土掩埋,隆坟立碑,当作墓穴。
放眼全世界,“弃老”的“遗址”,如同一部由不同国籍的文字,共同写就的血泪之书,无声地存在着,呜咽着,千年百年也难以咽下这深深的委屈与痛楚。
俄罗斯的弃老建筑物为2500年前的多尔曼民族所建,石制,圆形,无门,顶端有口,用绳子放老人进去,然后石板盖顶,活活饿死老人。
西班牙穆尔西亚地区的“弃老罐”,老人被放入罐中活埋于地下,出土时清楚可见罐中一人头骨被砸烂,显然当时有过挣扎反抗。
在古代苏格兰地区,岛上的岩柱在退潮时常用来抛弃老人,海水涨潮,老人无力反抗,只能被汹涌的浪涛席卷。
类人猿从四肢着地,到两足行走,是一条漫长崎岖的进化之路。
而从弃老到敬老,人类也走过了一条触目惊心的长路,这条路上不乏含血带泪的悲呼、骨肉分离的剧痛,生命以酷烈而丑陋的面貌,艰难万状地推行着文明的进程。
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若我们游弋文字记载,叩访实地亲睹实物,从当地人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去“捋线头”,探究那蛮荒的“根”在哪里?也许最终也捋不出一个孰是孰非。
因为这就是人类,当身上的“动物性”压倒一切时,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所谓文明和道德,只能在角落瑟瑟发抖,掩面哭泣。
人类为了种族得以留存和繁衍,身上携带着相当自私的基因。
在原始部落里,青壮男子能狩猎觅食,年轻女性能生儿育女,幼小孩童只待时光经过,长大了就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或具生育能力的姑娘。
唯独风烛残年的老人,发白齿落,满面皱纹,手抖脚颤,甚至连拾捡柴禾、打磨利器都无能为力。
他们的存在,只是浪费部落的粮食,让部众从原本稀薄的口粮里,再匀出一份分给无用的他们,他们哪有继续活着的价值与意义呢?于是,若遇到灾祸天降,身强体健的青壮年脚底抹油,跑得风快,这些“废物老人”活该被弃。
倘若老人生命力过于顽强,老而不死,天灾都能顺利躲过,那只有部众们狠下心肠,抛之、弃之、驱赶之,将其扔到荒寂苍凉之地,让他们无食好寻,慢慢耗尽身体最后一口气息。
这种残忍与冷血,与动物界不少“养大儿子饿死娘”的动物相似。哪里仅仅是相似呢,它其实鲜明彰显了铁一般的事实,人生天地之间,自诩为万物灵者,不过也是一种“高等动物”而已。
可人毕竟是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类充分开发和运用大脑,做出了别的动物永远也做不到的事,甚至取得了一些“战胜自然”的成就,在自信心和荣誉感膨胀的同时,渐渐也拥有了廉耻心、道德感。
最重要的是,人开始思索和反省,从家中长辈老去的模样,遥想自己的未来,设身处地地思考:倘若我到了那一天会怎样?当然,这有个前提是此时生产力已发展到一定程度,人至少能获得足够的食物果腹,“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当人基本解决了生存问题,这才能用“人的思维”来直面养老敬老的事,将心比心,代入彼时情境,心底不由得荡起温柔涟漪,对老人的纯孝之念又添一分。
中国的孝文化源远流长,最早的一部解释词义的著作《尔雅》下定义为:“善事父母为孝”。
最早记录孝道的是《孝经》,相传由孔子及弟子著书。
从那时起,国家的统治者几乎都遵循着“以孝治国”的漫漫长旅。
为什么“孝”会受到国君们的青睐呢?因为《孝经》首次将孝与忠联系起来,认为“忠”是“孝”的发展和扩大,而一个想要在事业上有所发展的人,一个在社会上想拥有赫赫声名的人,他一定是“忠孝之士”。
儒家的伦理思想,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它约束的是“人的行为”,考虑的却是“人的前途”与“国的命运”,它将“知”与“行”结合起来,让全社会都积极参与。
“孝”,明明白白写入了史册,成为“大家共同遵守的准则”,在文明史上不啻于一次飞跃。
在我国历史上,汉朝是一个“孝子频出”的朝代,汉以孝治天下,提倡孝道,褒奖孝悌,成就大汉盛世。身为最高领袖的汉文帝,就亲身作则,为全国臣民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这便不难理解,为何“鸠杖”会在汉朝出现了。
汉高祖刘邦做鸠杖赠送高龄老人,开启了汉朝“赐杖”的先河。
它不仅仅是一根能“助人行路”的手杖,还是“古代中国的老年证”,拥有鸠杖的老人,能享受一些特权待遇。
所谓“鸠杖”,是将拐杖扶手做成一只斑鸠鸟的形状,材质有青铜、木头,也有玉质的。
为什么要给老人送斑鸠鸟呢?因为斑鸠是“不噎之鸟”,相传它食道独特,怎么吃都不会噎住自己,人们希望老人年龄大了,仍有好胃口、好身体,得以健康安乐,长命百岁。
“鸠鸟熙春”,同时“鸠”还谐音“九”,古人认为单数为阳,“九”是最大数,被赋予了“生命长久”之意。
所以,“坐看云溪忘岁月,笑扶鸠杖话桑麻”,采取斑鸠作手杖饰物,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汉朝的《王杖诏令册》可谓是中国最早的老年人权益保护法,规定了朝廷授予70岁以上老人鸠杖,老人地位等同于天子节信,相当于县令。持“鸠杖”者,可以行走于皇帝专用的驰道旁,不服徭役,不交市税,可经营酒店(酒当时为国家专卖品,私人一般不得染指),不但免于一般刑事处罚,而且必要时还可杖击地方不良官吏。
1981年,在甘肃武威发现的汉朝竹简上,记有若干刑事案件,其中一桩说的是王姓男子殴打持杖老人,后来被判斩首弃市。
还有一位基层小官,因怀疑持杖老人有触犯法律的嫌疑,擅自扣留老人,结果也被处以极刑。
可见“鸠杖”是一种身份的体现,更是特权的象征,它让长寿老人得到了至为尊贵的待遇,“多福多寿”不再是空中楼阁。
我们若站在历史的某个断面,拥有随意浏览往昔种种的权利,会看到矛盾和悖论所在,犹如一组对比强烈的讽刺:一边是因为年满六十、七十就要被亲人选择饿死或活埋的老人,无法自主选择死亡,“长寿”如同一个诅咒,更是巨大的枷锁,压得他们日夜喘不过气来。
另一边是手拄鸠杖的老人,他们应诏去参加皇帝的筵席,散席后政府还发给酒肉米粮,脸上溢着幸福的笑容,将长寿的步子迈得从容喜悦。
鸠杖保障了老人权利,给予长寿者以自信和快乐,因为“老有所养”,令人们不再畏老、惧老甚至厌老、弃老,大家能顺应自然,像接受自然界的花开花谢、月圆月缺一样,接受年华流逝,生命注定老去。这不仅是老人的福利,更让每个年轻人都活得舒展平和,淡定沉着。
可倘若深究下去,人类恐怕并非生来就有孝亲敬老的本能,而是在教化和熏陶中,慢慢端正思想,规范行为,从而养成“孝”的自觉自愿行为。这是富含文明之光的历程,能与蛮荒和愚昧割开界线的,依靠着社会的整体进步,国力的强大繁荣,这是无可回避的物质基础。
汉王朝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西汉前期休养生息,推行黄老之道,主张无为而治,出现了文景之治,至汉武帝时国力发展到了鼎盛时期。
国家有了经济实力,统治阶级又深知“移孝入忠”之妙,举国尊老敬老,从政府到家庭,从君王到平民,都在“孝文化”的浸润之下,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开出了美丽的孝敬之花。
《王杖诏令册》涉及了老人的政治地位、法律援助、经济支持、生活关怀、社会扶持等诸多方面,其中还有不少量化指标,对于老人这一“日薄西山”的社会弱势群体,汉代倾注了真挚而温情的关爱,让后世传承不衰。
孟子的理想社会,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长者与幼童,都想象成自己的至亲,去爱戴,去呵护,这样何愁世间不和谐不美好呢?孟子在表达这一思想时,估计脑中并未闪过“弃老窑”之类冰冷、阴森、丑恶、黑暗之地,因为会行使“弃老权利”的,恰是老人的骨血至亲,身为血脉相系的亲人,却日日计较着老人年纪渐长,力气渐弱,成了一个“吃闲饭的”,对于家庭再无半点用处的废人。
倘若这个家庭向来在贫困线上挣扎,若不好好分配粮食,冬天闹粮荒会有饥寒之虞,老人的存在就更加碍眼,恨不得立时赶出家门,以便节省一碗薄粥。
哪怕老人是家族这棵大树的“根”,子子孙孙不过是树干和枝叶,无根哪来的满树葱郁、枝繁叶茂?在生存拷问之前,也顾不得这些逻辑溯源了,人退回极端自私的动物本性,为了“我”能继续生存发展,那无用的“老根”拔掉就是,无用的老人弃掉就好。
在儒家看来,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在某些学者看来,却被美化成一种“最世俗也最崇高的死亡观”。因为老人凄凉无比地走进“弃老窑”,是为了给后人腾出发展空间、节省生活资源、减轻后辈负担。从终极价值角度看,是为了保持后辈和民族国家的绵延久远和兴旺发达。
这种凌驾于老人生死选择之上的粗暴残忍行为,竟被抹上了“悲壮”的色彩。
但对于“一个崇高的信仰”,老人是否愿意接纳之,并为之牺牲性命,还是反驳之,宁愿保全性命,鼓吹“弃老是崇高死亡”的学者掩住双耳,他不屑去听去想,在他所勾勒的“崇高伟大”图景中,老人视死如归,心怀坦荡,他们为了“腾位置”,即便身康体健也要壮烈赴死。
而那些狠心绝情抛弃他们的后辈,不再是“刽子手”,而是“帮助老人达成牺牲夙愿”的温暖同谋。
这样颠倒黑白、粉饰太平的解说,比活埋与生葬还要令人齿寒。
老人的声音太弱,可他们从弃死窑、自死洞、模子坟等恐怖之地中传出的哭声,却不会烟消云散,它慢慢演变成一句叮咛,一条律法,一种准则,让全社会都懂得孝亲尊老的重要,别让野蛮而残酷的悲剧上演,更别让孤独被弃的无辜老人,满怀凄凉和惶恐奔赴黄泉,还要继续扮演英雄角色。
每个人都会从出生走向死亡,既然途经少年、青年、壮年令人欣悦,为何不能心平气和接纳老年呢?中国孝文化讲了几千年,核心还不只是讲“孝亲”,也是人类自己对自己老去的接受和宽容。
民间故事中,有个狠心将老母绑着背到山上遗弃的男人,不料小儿子尾随其后,捡回了捆绑奶奶的绳索,天真浪漫的孩子对父亲讲:“等你老了,我好捆着你上山啊。
”世间事,所有的果都有因,所有的劫都能找到最初的结。
很多年后人们再回望,也许都会承认,2020年是个极具“魔幻色彩”的年头,一场疫情,几乎波震了世界人民的平静生活。
在这年五月,陕西靖边一个五十八岁的儿子,活埋79岁的瘫痪老母亲,他采用的是和“弃死窑”相似的方式,将母亲推入一个废弃墓坑中,扬长而去,妄图母亲在荒无人烟之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活活被饿死渴死。
让人最为泪目的,是几日后母亲获救,她张口却说:我不想让我的儿子被判重刑。
生为父母,即使遭遇这样的不公待遇,她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儿子的安危,这份爱,有多博大、辽远、深刻,就让人明白人性有多温暖,也有多复杂。
此案一出,中国网友们爆发一片骂声,纷纷指责这位活埋母亲的儿子,他犯下的不仅是法律之罪,还是道德之罪,为世人所不容。
可就在2020年春天,在欧美一些发达国家,受限于医疗资源,作出了“无奈的规定”:六十岁以上的新冠肺炎患者不能进入ICU病房。
年老体弱,再加之受到疫情感染,不得及时抢救,结局可想而知。
在这些国家发布“弃老令”时,我国却不计花费不讲成本地挽救每一位患者,光以“雷神山”为例,此医院ICU收治的患者中,六成以上都是六十岁以上的高龄老人。
以前,我们也许熟视无睹,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诞生于华夏礼仪之邦有什么好处。
一场疫情,也许会扭曲善良的人性,让歧视取代良俗,但也会让人自豪地感知:此生,生于华夏之家,真好。
物质基础与意识形态的牢固结合,是让我国有底气“善待每一位老人”的坚实基础,倘若没有经济打底,国家如何有力量来尊老爱老?倘若没有“人必忠孝”的传统文化约束,人们怎会发自内心地孝亲敬老?何其有幸,经历了千年的孝道传承,全社会都将“孝”视为准则与习俗。
我也期盼现在所有的老人,如同汉代那位拄着鸠杖的老人一样,享受着幸福的晚年生活,翩然喜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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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老爱老,社会才会持续向好。
中国文化的内涵丰富,孝俭持家延续千年,这与西方文明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