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借约伯的苦难,继续从终极视角解说上述道理。
《圣经》中约伯的故事是著名的受苦受难的故事,史铁生借此谈他对苦难的认识,以及面对苦难应有的态度。
约伯是一个叫乌斯的地方的老人,家业兴旺,儿女满堂,对上帝满怀虔敬的信仰,一家人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有一天,魔鬼撒旦对上帝说:约伯敬畏上帝乃是之前蒙上帝赐福,若你愿意动手毁坏他一切所有,他必当面抛弃你。上帝因此决定考验一下约伯的信仰是否纯正,于是命令撒旦夺走了约伯所有的儿女和财产,结果约伯经受考验,信仰坚执并纯正。撒旦继而又蛊惑上帝说:人是情愿舍弃一切而保全自己,若伤及他的骨和肉,他必当面抛弃你。于是上帝决定再次考验约伯,又命撒旦使约伯身染恶疾。约伯在此过程中,虽倍受煎熬,却始终敬畏和信仰上帝。最终上帝现身使约伯开悟,并把原先夺走的所有财产、儿女及健康重新返还给了这位苦难又可敬的老人。
《圣经》中的上帝是一位有思想有意志的人格神,你看他可以随意发号施令决定人的吉凶祸福。史铁生当然不信这样的人格神,但他却从故事中受到了面对苦难人类应该怎么办的启发,于是以他聪慧睿智的思考,对约伯的故事做出了无神论的独特解释。
借助约伯的故事,史铁生讨论了以下几层意思。
首先,世界是一个整体,你要整个接受它,而不是单单拿掉苦难的世界。
不断的苦难曾使约伯的信心动摇,他质问上帝为什么对他如此苛刻。“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他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从中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于是醒悟。醒悟了什么?醒悟苦难原是宇宙、人生的本真存在,人生中避不开苦难,苦难乃人生题中应有之义,不必大惊小怪;人,不可能光是享有幸运,也可能遭遇苦难;你要是摊上了苦难,那也没有办法,只有耐心接受才是明智之举。
其次,你的苦难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因此你不必怨愤不必闹心。
史铁生说过,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意思是面对苦难,人的精神往往脆弱,会不由自主地自责:是我有什么罪孽而受惩罚吗?是我对神不虔诚吗?如果你自觉没有做错什么而遭遇不幸,你会满腔怨愤,埋怨上帝不公平,结果自己闹心烦躁活不下去。事实如何呢?事实是,正如上帝指给约伯看到的,生活从来都布设了凶险,不因为谁的虔敬就给谁特别的优惠。意思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宇宙造化自有规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因而自然不会偏爱或有意苛待某个人,一切都是自然而为。既然如此,你还闹什么心?!
再次,苦难面前,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你,能够拯救你的,只有你坚定的信心。
苦难面前,谁都忍不住希望有个人格神,以向他祈祷,寻求他的保佑,求他赐福。但是人格神不存在,因此他也不会给你许诺,给你保证。那么怎么办?出路只有一个,依靠自己的信仰,或者说战胜苦难的信心和希望。“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病隙碎笔》第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由约伯(个体)的故事生发开去,推而广之,人生在世,不止约伯面临苦难,而是人人都可能遇到苦难,苦难面前任何人都没有豁免权,正所谓苦难面前人人平等。面临苦难,难免求神保佑(“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但是,你所求的那个按你的祈祷解除你苦难的人格神有吗?当然没有,所以这个神不能依靠;唯一靠得住的神是自己的精神——苦难面前永不丧失的信心,永不放弃的希望。
笔者以为,理解史铁生借宗教谈哲理的文字,一定要分清有神论和无神论,分清两个上帝——人格神和非人格神。史铁生笔下的上帝,不是人格神而是宇宙神——大自然本身,客观世界本身。
——对世界、人生、宇宙、造化认识到这一步,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不能理解?!还有什么不幸和苦难不能化解?!
记得好像是德国人有句格言——理解了也就宽恕了。事实正是如此,经过由近及远,由浅入深,由个别到一般,由具体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通天达地出入六合的思考,史铁生的心态由愤激躁动走向安祥平静,从浑浊昏暗走向清澈澄明。透彻成熟的理性不但坦然接受了苦难,而且彻底理解了苦难,从而也就从内心深处真正地包容了、化解了苦难 。
精神能够走到这一步,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得益于他的哲学智慧和看问题的终极视角。史铁生的身体苦难深重,但他的精神却相当自由潇洒。他的思想具有二重性,他常常把“自我”分为“主我”与“客我”,或者说是精神性之我和肉身之我。(在《病隙碎笔》里,常常有“史铁生和我”这种说法,这里的“史铁生”即“客我”,这里的“我”即自我意识,即理性,即“主我”)他的主我常常自由灵活地从客我中分离出来,站在高处和远处,居高临下,像神一样地俯瞰自己,俯瞰他人,俯瞰世界上的一切,因而能够看到世界人生的真相,看到自己存在的真相。他把自己融汇到大千世界之中,芸芸众生之中,他像看别人一样看自己,包括自身的灾难。有了这种神一样的眼光,还有什么看不破,还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化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