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
——岳母仙逝百日祭
再过几天就是岳母仙逝百日祭日。
岳母的生命戛然止步于九十岁。岳母的逝世打乱了我平静的生活，一个那么睿智、坚强的老人的突然去世造成的情感缺憾短期内是无法弥补的。看着妻子貌似坚强后面隐忍的巨大的悲痛，粗心的我，在捉摸妻子细微的变化时，也默默地自舔伤口，抚慰无言的悲伤。
我有一个平凡的岳母，她寄予我的母亲般的关爱远远超出一个岳母对于女婿的关爱。
大姐长我二十一岁。大姐家和岳母家对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寒假，大姐和岳母、父母亲一商量，我的婚事就定了。我和妻子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一下就相信了什么叫一见钟情。岳母打小就关注我，此后整整三十七年，岳母和我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而未来的岁月里，岳母也片刻不会离开我的生活，直到我和岳母在天国相会。
人是一个奇怪的动物，许多美好的东西在身边时常常熟视无睹，可一旦失去，才知道意谓着什么。当我们用回忆补救曾经的错误时，任是怎样的努力，皆于事无补。
我的岳父岳母是普通的人，他们是一字不识的农民，但我从他们身上学会了做人，他们在潜移默化中教会了我很多书本上看不到的东西，这就是真正的、纯粹的、普通人的慈悲与亲爱。
和妻子订婚一月多后，父亲在我全无知情的情况下几乎是无疾而终；又过了几个月，大学结业后我分配到甘谷三中任教。
我在作品中，好多次写到上世纪八十个代，那么一个激情而纯真的年代，改革开放春风劲吹，百废待举的祖国欣欣向荣，人们之间淳朴友爱。
三中的条件是艰苦的，塌陷了的土炕上放一页木板就是床，晚上，和老鼠几时斗争累了，几时才休息。
可恨的是早晨起来，老鼠呼呼酣睡时，我还得填墙角边一个个老鼠的杰作，倒掉那些多出来的土。
水是苦咸水，因为含碱多，衣服根本洗不净。
从家里到三中，五十多里山路坡陡弯急，一路上坡，就是再年轻气盛，没两个半小时骑不到学校。
来时稍好些，但那些去时推着车走的路，来时还得推着车走，何也？路太陡，根本不敢骑。
生活是艰苦的，心情却是愉快的。
每周星期六中午放学，午饭有时吃有时不吃，一口气骑到史家坪，常常，岳母给我留着饭菜，不管是啥，上面都会盖一两个煎鸡蛋。
四年后进城，行政上绕圈子，好饭没少吃，却是怎么也吃不出岳母做的味道。
后来，条件改善了，老家修了院，城里买了房，内弟王增武在城里专门为岳父母买了一套。
不管住乡下，还是在城里，勤快惯了的岳母一刻也闲不下来，七十岁如此，八十岁依然如此，尽管她也是多病缠身，在岳母的思想中，能帮多少是多少，对儿女如何，对孙辈同样如此。
默默奉献是岳母一生的关键词。
岳母对我的工作不理解，我也没办法完全说清楚自己到底在干啥，但岳母怕我太累，太吃苦，经常劝我多休息点，活永远干不完，钱也永远挣不完。对我如此，对几个孩子都如此。而听说谁取得了啥成绩，得了啥奖励，岳母就像小孩子般高兴。岳母一生所求不多，她唯一希望的就是她的孩子健康快乐，不论干啥都干得好一点。
好多人见了岳母，甚至看了岳母的遗像后，说岳母气质好。
我也认为岳母气质好，且还不是一般地好。
对此我专门思考过，古人说“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今人说从一个人的气质中能看出他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交过的人。
粗缯大布不假，但腹有诗书不实，因为岳母一字不识，哪么岳母何以能气质好，甚至气自华呢？原来，岳母的气质，实际是就是屈原说的“内美”，是纯粹的慈悲和亲爱，是悲悯的情怀的博爱的境界。
岳母是虔诚的佛教居士，岳母能念很多经，但并不一定懂，就像岳父爱戏成瘾，其实也并不懂戏一样，但他们却能以极端的虔诚去感悟，去身体力行。
他们不会布道，却会用行动诠释，他们说不清真善美，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践行真善美。
岳父母以他们的善良朴实培植了一个极好的家风，这家风春风雨露般滋润着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并将之辐射开去，成为邻里效法的榜样。
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一个像岳父那样性格好的人，从来都是笑呵呵的，从没见他生气，从未听他抱怨过任何人，更不会对任何人说三道四评头品足。
岳父天生甘当配角的性格，自然将岳母推到了前台，所有的谋划打算组织落实都是岳母的事。
岳母也当将军，但她首先是这个家庭的元帅。
这个家庭所以被人羡慕，究其原因，一是孝道，二是教育，三是亲爱。
岳祖母早逝，岳父母对继母的孝顺是许许多多亲生儿女都难做到的。这一代老人，包括我的父母，不可能讲清孝道，我的母亲一生给我反反复复说的就一句话：“孝顺老的不怕天。”这是我所接受的父母关于孝道的唯一教育。但他们会默默无闻地做给你看，让你自己感悟什么是孝，什么是顺。
恒久的家风会成为基因，深深根植于一代代人的骨子里。
岳父和岳母同庚，在将近七十年的生死相守中，他们互敬互爱，相濡以沫，他们不言爱情，但他们就是爱情的经典。
岳母对岳父的关心，岂止一个无微不至可以概括。
而且，越到老境，越发细心周到，仔细入微。
每次读英国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在热泪盈眶的同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岳父岳母，他们不知道叶芝，甚至无法诠释爱情，但他们却做到了诗人写到和没有写到的一切。
因为岳母的榜样，我这样一个懒散的人竟也无时不在不在爱情的氤氲里长大、变老。
只所以还能干成点什么，将耗时费力的文学创作坚持数十年，没有妻子的担当与理解，没有妻子默默无闻地付出，谈何容易。
女儿是母亲的翻版，是母亲的影子，是母亲精神的延续。
我最为敬重，也最为羡慕的是岳父母这个家庭之间亲爱和孝顺。
岳父母对岳祖母的孝顺，妻哥和妻弟对于岳父母的孝顺，几个侄辈、孙辈对各自父母的孝顺，那种孝是发自内心的真孝，而顺，绝对是百依百顺。
在岳父母营造的这个长幼有序的家庭里，孝顺自然衍生为成员之间血浓于水的亲爱。
我妻子一个哥、一个弟，他们三人之间的关心体恤着实让人感动，几乎每天都要相互电话问安，对方的任何小事都认为是大事。
没有刻意，一切如行云流水，自然得体。
我深深受益于这个家庭的溢出效应，妻子对我母亲的孝顺，作为儿子的我做不到，两个孩子对我们，对所有亲人们的亲爱其源潜移默化于这个家庭。
在中国蒙学经典中，我特别推崇《弟子规》，他把孝顺讲得不能再明白如话，再具备极强的操作性了。
天下的家长，欲使孩子知孝懂顺，一定要让他知道“首孝悌，次谨信，范爱众，而亲人”。
比起孝，顺要难得多。
给父母钱，是孝又不全是孝，顺着父母的心，做父母所愿的事，且使所愿得成，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妻哥、妻弟和妻子对岳父母的孝顺我看在眼里，妻哥多病，几次手术后子女表现出来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对孝顺的拷贝和复制，说穿了就是一种基因的延续。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而后亦有其媳。
一个坏母亲是很难培养出一个好女儿的，也是很难使女儿成为一个好媳妇的。
遗传是什么，是基因；基因是什么，是家风。
岳母的子孙们都很优秀，而其孝顺更使邻里交口称赞。
刚强的岳母是睿智的，既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保持着思维的清醒。
这一方面得益于岳母多年来的虔诚修持，一方面得益于岳母过人的智慧。
作为一个家村妇女，岳母极易和人亲近沟通，特别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
凡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觉着她有一种磁场和魅力，一种感召力。
我想，这种魅力抑或感召力，其实就是岳母对任何人的真诚，在很多选择面前，岳母真能做到忘我，做到率先垂范，顾全大局。
岳母不论在史家坪，在七甲村，在城里两个小区，都有追随她的老朋友和小朋友，而且都喜欢在岳母面前说心事，因为岳母特别善于开导人，她佛教徒的宽大为怀，慈悲为怀总能让来人从狭隘和滞气中走出来。
这不是知识的力量，而是人格的力量，真善美的力量。
教子读书是这个家庭的光荣传统，也是岳母留给这个家庭的最为重要的精神遗产。
岳母没有受过学校教育，她对教育的认识基于一种朴素的认识，让自己的孩子从农村走出去，活得不要太累、太苦了。
而将这种朴素的认识变为执着，推于极致时，这认识便于自觉不自觉间超越了她的实际认知。
在最困难的时候，岳母没有放弃过鼓励子女读书学习；在农活最繁忙的时候，岳母没有干扰过子女的学习。
学习，从来是家庭最大的事，为此，她承担了比别的母亲更多的辛苦。
她亲手把自己的儿女、孙辈送进了大学，送出了国门，送上了人生的锦绣征程。
而她的子女和孙辈同样没有辜负她的厚望，一个个在各自的岗位上斩露头角，独当一面。
目不识丁的岳母创造了家庭教育的奇迹，这奇迹源于质朴、悲悯、敬畏，缘于无私的亲爱。
我想，什么是可持续发展，可持续发展其实就是一代代优良家风的因袭与延续。
用不着说教和选择，一代踏着一代的足印走就行了。
而其第一行足印，重要，太重要了。
岳母走了，坚强的身影后是一行踏实而端正的脚印，这是岳母留给这个家庭的，留给她的孩子的，也是留给这个世界的。
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再次回到关于气质的话题，我想，气质是相，相源于心，这心，既能生相，更能造境。境是什么，对人来说，是内美和格局，对家来说就是风气。
岳父母是平凡的，他们是莽原，永远不会成为高峰，但他们可以托起高峰，托着一代代人向高峰，甚至巅峰迈进。一次次含泪端详着岳母的遗像，一遍遍回忆和岳母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时，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位值得我永远敬爱的人。她走了，她指给我的路，我会一丝不苟地走下去。
明天我就要去敦煌了，在敦煌的千万佛身中，我坚信我一定会找到岳母，那一尊尊爱与善的形象，就是我岳母的形象。
作者简介：
牛勃，男，1964.6月生，甘肃省甘谷县人，中共党员。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戏剧家协会会员、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会员，甘肃省戏剧家协会理事，天水市政协委员、文联委员、天水市作家协会顾问。
2017年文化部戏曲艺术人才培养“千人计划”高级研修班编剧班结业。
2008年北京奥运会火炬手，首届全国“书香之家”。
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6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此人》《官场密码》、长篇报告文学《甘泉梦》、散文集《远去的背影》及史志专著等15部，编演大型秦腔历史剧、现代剧《睢阳魂》《玉兰仙子》《椒乡里的麻辣事》等10部。
获各级各类奖励1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