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原 罪
2.4 迟来的祭奠
三姨的儿时记忆里有这样一则趣闻:某晚几姊妹“密谋”去阁楼偷吃晾干的柿子,因怕惊醒楼下主卧睡觉的大人招来训斥,都怂恿得宠的大姐前去冒险。
笨手笨脚的“贼首”作业时果真弄醒了楼下睡眠中的外婆,便大喝:哪个?!心里有数的外公赶忙打掩护:应该是老鼠吧,别管它…
听说长女嫁了个“革命干部”,算是有了个安全的归宿,“偏心”(参阅【小贴士·偏爱长女】)的外公或曾暗自庆幸。
他还曾步行一百多里山路(再也雇不起骡子了)到县城看望新生长孙,可又怕自己的身份连累要求进步的女儿女婿,第二天便匆匆返回。
我父亲也曾出差去外公家乡,但为“划清界限”根本就不敢登他岳父家的门,只是通过成分稍低一点(富农)的外公三弟转达问候。
父爱就是不计回报的付出!此时家里已十分困窘,但外公没向条件稍好的女儿女婿发出任何求助的信号,在家里断盐几天后背木料去换盐时不幸摔伤,因无就医条件而悄然逝于(当地称“拖死于”)家中,享年48岁。
接到噩耗,正在财校学习的母亲不敢声张(一个剥削阶级家庭的“背叛者”自有其顾虑),心想九泉之下的慈父一定不愿她的学业和前途被耽误,只是偷偷大哭了一场,凑了几块钱寄回,也没回家奔丧。
外公储备了十几年的寿材已经贱卖助女,家人只好找来几块薄板钉了个简陋的匣子将他入殓下葬。
相比之下,因产褥热先他几年而去的外婆倒还享用了一副油漆棺材,也算是有福气的了。
这里不能不提到一个插曲:因外公外婆前几胎都是女儿,为生意后继有人曾认过一个张姓干儿子,见他精明嘴甜就一直悉心栽培还热心为其张罗亲事,临解放时又倾其所有借给他几笔钱扶持其经商,当然也难免鼓励地说过“钱还不还无所谓,把生意做大就好。
”后来一心置地的他干爹(我外公)成了地主被剥夺了财产,而暗中敛财的干儿却安然度过土改并从此与干爹划清了界限。
当昔日亲昵无比的干爹和解囊相助的恩人深陷绝境生命垂危,家人不得不向他求助的时候,他不仅失口否认这门干亲甚至拒认曾经的借款:有证人吗?有凭据吗?你们敢报官吗?地主未申报债权等于隐匿财产罪加一等,自然是不敢的。
奄奄一息的外公听到这个结果也只是叹了口气:不为难他了,人家也挺不容易的…
外公去世后家里只剩下19岁的二姨、13岁的三姨、9岁的舅舅和5岁的幺姨。
外婆就是在生幺姨时患上产褥热病逝的。
因无人哺乳和家境困难只好把刚出生的幺姨送给了一位远亲,可几个月后有人来报信说小女孩得了眼疾养父母舍不得花钱医治,心疼不已的外公只好把小女要回自己喂养,但也让她落下了一只眼失明的终身残疾。
这下全家的“顶梁柱”也走了,家里就靠几姐弟相依为命。
勤劳本分的二姨在艰难支撑这个破败的家庭八九年后,终于在“剩女”之龄嫁给了临乡一个同样出身不好的大龄男---出身好早就没她的份了。
舅舅尚未成年就去了一般人避之不及的生产队自办小煤窑挖煤,工作虽然艰苦危险但却让他少受了好些对“黑五类”的冲击;但毫无防护的矿井劳作也让他很早就患上了比癌症还凶险的矽(尘)肺病,不到50就撇下三个儿女离世了。
独眼的幺姨成年后嫁给了邻村一位腿脚残疾人。
三姨则在她14岁那年帮大姐(我母亲)带孩子(我),离开了那个谁都想离开的家,算是母亲对她娘家做出的一点微薄贡献。
然而好不容易离家的三姨仍然遭遇了一次差点被清退回乡的风险。
那年全国工业战线大幅减员,很多职工被动员回乡务农,何况刚刚由保姆转做临工的三姨。
母亲自然是秉持她一贯的大公无私立场动员妹妹返乡,倒是父亲深表同情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尝试。
深知老家境况的三姨宁死不回原籍,经多番努力最后才搞掂去临乡的一个远亲家“投亲靠友”。
经这一折腾反倒因祸得福:清退政策逐渐缓和下来她最终得以留厂。
母亲常夸赞三姨头脑聪明可惜没条件多读书。
她经历了从临时工到合同工再到正式工的艰难蜕变。
前男友是根正苗红的厂部(后调专署机关)通讯员,因顾忌三姨的地主出身而未与她修成正果。
后来三姨在年龄的压力下嫁给了一位同样出身地主、但高大帅气的矿工(参见图2-7)。
与舅舅一样,多年的井下作业也让三姨夫患上了矽肺病。
不过他还是在三姨的精心照料下、幸运地活到了对那个病来说堪称高龄的64岁。
图2-7 三姨一家子
与出身自卑感并存的是对“出身好”、“成分低”的崇尚。
家人们对母亲嫁了个劳动人民出身的人自是钦羡不已,其下的弟妹们也都持相同诉求但皆努力未果,最后才无奈接受“同流合污”或“物以类聚”。
为此三姨还一直念念不忘那位初恋的前男友。
但好在我外婆娘家那边是贫农成分,因而常常被三姨牵强附会地拿来炫耀。
一次听说身为生产队贫协组长的舅爷(母亲和三姨的舅舅)来县城参加全县贫协(贫下中农协会)代表大会,激动得三姨立即请假搭车赶到六七十里外的县城会场外去恭候,直到散会后把贵宾迎到厂里,由两姊妹高调款待并一起畅叙了两天。
图2-8 1992年幺叔公夫妇(中)与母亲(右)、三弟(后)、笔者夫妇(左)在武汉
与之相反,母亲有一位幺叔(我叫幺叔公)却从不被家人提及。
外公在世的最后几年特别避讳此事,只当这位他最亲近的小弟根本就不存在。
我们这一辈人更是闻所未闻。
原来幺叔公解放前任区公所“师爷”(幕僚、顾问、秘书,参见姜文执导的电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因写得一手好字好文,1949年作为“青年才俊”被招募到蒋经国的青年军去了台湾,临登船前还在宜昌与大哥(我外公)握别并去教会学校看望过侄女(我母亲)。
此后一直杳无音信。
直到1990年代初台湾开放老兵探亲,幺叔公才得以与家乡亲人重新续上联系。
1992年春幺叔公终于带着幺叔婆(台湾原住民)回到阔别43年的家乡(参见图2-8、图2-9),也像许多返乡老兵一样花钱修缮了破败不堪的祖坟并含泪跪拜,还给每个亲人送上一枚金戒指(男士)或金耳环(女士)甚至美金(重要亲人)以示“衣锦还乡”。
由此我也更加理解了父亲这一辈子终未还乡的缘由。
图2-9 2010年母亲赴台回访幺叔公夫妇(左为其孙、我的小表弟)
此后幺叔公与我这位侄孙相交甚笃,我也曾在去台湾考察期间(我兼做台湾经济研究)拜访他老人家。
按他的能力和勤奋本可以做到将军,但因没有正规大学或军校学历(国民党也讲这个),最后只是以一个高校上校教官(相当于大陆文革时期的高校军代表)的身份退役。
他曾拉着我的手打趣说:如今是“两党”(他是国民党员,我是共产党员还是40多年前把他们赶出大陆的军人之子)携手共同面对“台独”威胁,真是“没有永久的敌人”啊!他也一直是岛内“统盟”和“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的积极份子,直到2019年才以97岁高龄驾鹤西去,算是比留在老家“背锅”的他大哥(我外公)有福气许多。
2013年,早已退休的母亲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追忆和反思过去,想起中年(相较于幺叔公活到97岁,48岁只能算中年)早逝并被草草掩埋的慈父(我外公),感觉受到良心的拷问,便不顾自己近80岁高龄千里迢迢回到老家,找到了那座荒草中的孤坟(参见图2-10),花钱做了一番修缮并立碑为念,还于次年召集远方的子孙回去进行了祭奠。
图2-10 一家老小在二表弟的带领下上山寻找外公的荒冢
语录网网友观点: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呀,字字句句都饱含着对亲人的深厚感情!
对您的文章读,点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