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落 第
5.7 绝地一搏
从研究生院领导做出宣布的“正式性”看,情况就是那么个情况,问题就是那么个问题,任谁也改不了这个现实了。
所以还要不要去面见王校长,接受那一番例行公事式的“思想工作”或“安抚”也就无关紧要了。
对我来说紧要的是怎么“退而求其次”去找到一条应急的生路!去市委研究室?我前一天刚以读博为由明确回绝过室主任了。
回开发区筹建办?在闹得满城风雨后,从市长、秘书长到党组(实际上的最高决策层)会议都决定不留我了,还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失业?我上有老下有小(父亲刚去世,母亲退休后跟着我,两个未成家的弟弟尚在攻博读研,老婆收入低微,儿子在上幼儿园),又怎么承受得起… 我离开研究生院向学校大门外走去,一路“浮想联翩”竟不知不觉地来到必经的行政楼下,心一横反正来都来了,上去道个谢(别)也好,且听听校长的解释和安慰也无妨。
上楼找到王校长的办公室,他已在里面等候。见我进来便客气地起身与我握手并叹道:“唉,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 我真的不解----校长怎么会连累到一个普通的考生?
原来最近校内有人举报王校长,举报信列举他的种种“罪状”中,有一条说他滥用权力,证据之一就是违规保留博士生的学籍。
经查现有博士研究生培养规制中确实没有保留学籍的相关条款,他只好忍痛取消了保留给我的博士生学籍。
听到这里我很想反驳:各地在招商引资中对项目准入都已改行负面列表(清单)制了----只有国家命令禁止的才是不允许的(反过来说:凡是国家没有明令禁止的就是允许的)… 可一想“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决定一旦形成说啥都没用了,认了吧!
我默默地听完校长的解释,除了无助还是无助。最后只得克制住强烈的悲戚,在礼貌性道谢后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突然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又是神示?),便回身问送我出门的王校长今年的博考结束没?
“还没,下周考。”校长以为我只是随便问问,便不经意地回答。
“我还来得及补报吗?”
“… ” 校长惊悟片刻,似乎一下子发现了其中的“微妙”:这不正好可以给无辜的“替罪羊”一个“道义”或心理补偿(复活的机会),也无涉“违规保留学籍”的罪嫌吗?于是他颇为“经意”地回应我:“这个倒是可以想办法,以前也有过博考报名截止后补报的先例。只是我要提醒你,没几天准备了,这样仓促应考你行吗?”
“怎么办呢?不行也得行啊!”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和最后的机会了,还有什么可选择和挑剔的呢!
整个“抢救”方案从起意到定夺仅几分钟。我不敢在此久留,得争分夺秒赶在下班前回到工作单位,以今年入学需重新履行一遍手续为由,重开一张单位同意报考证明,赶到明天一早送到中南财大研招办履行补充报考手续。于是我匆匆离开那里,开启了下一个“轮回”。王校长则抓紧安排学校这边的补充报名程序(参见图5-9)。
工作单位(至今)无人知晓我已丧失学籍需重新考试,以为只是按新学年的要求再办一遍手续,所以还算配合。
走完补充报名程序拿到准考证后,就需尽快稳定情绪,抓紧最后几天时间全面梳理一下考试课程。
既然领导已决定放行,我正好可以借办理入学手续之名请几天假在家复习。
我的人生再次陷于背水一战、绝地一搏、生死攸关的高度紧张状态,废寝忘食是免不了的,问题是要睡也睡不着啊!这自然惊动了家人,想瞒也瞒不过了。
母亲和妻子达成了难得的共识----坚决反对我弃职再考:像这样紧张就是拼掉性命也未见得能考上,还是去向领导求个情重返岗位吧!
图5-9 王校长(右3)退休后定居深圳,与笔者(右2)谈起这段往事仍觉“惊险”
倒是有两位经历过学历之痛的亲人坚定支持我冒险再考。
一位是人在台湾的幺叔公(母亲的幺叔),按他的能力和资历本可以做到将官,但因无大学或正规军校学历最后只是以校官军阶退役。
他在电话里“现身说法”地表达了对母亲(他侄女)的异议和对我(他侄孙)的支持。
另一位是岳父,他曾经历过几次拔擢为局长的组织考察,都因无大学学历未果。
结果他在公司正职任上亲手培养的一位副职则因有大学文凭替代他上去了,反过来成了他的上司。
他的态度是让我考了再说,考不上再想出路。
两位长辈的明智支持让我终生铭记。
决定命运的时刻很快就到了。紧张是免不了的,狂跳的心和颤抖的手再次发作。但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做完卷子就是胜利。考砸了咋办?考砸了也不至于玩完,大不了摆地摊去,回到职场上去重新应聘一份工作也不是不可能… 在这种反复的心理暗示下,两天的考试终于坚持了下来,如释重负。
不久接到成绩。我最关心的外语虽然比上次少了许多,但也在60分以上。其他我不担心的科目与去年不相上下。另一位同考者则被我挤下(只一个名额)。绝地一搏终于险胜过关。直到提心吊胆地走完整个录取程序,又小心翼翼地等到新学期入学,总算没再出现什么意外。
至此我获得“平生第一快悟”(畅快之感悟):不是每一次尝试,都没有成功的可能;不是每一次努力,都只有失败的结局。
但必要前提是抱着失败的准备去“尝试”----尝试再尝试,努力再努力。
尝试了可能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但不尝试则肯定是零概率。
虽然我“屡试不第”,遭遇的挫败比某些幸运儿多了些,但这些挫败也许恰恰是一个心智原本脆弱的人走向心智成熟之所需。
一个普通人若不用加倍的尝试和努力去作“宽泛铺垫”,又怎么能接住命运之神从高空随机抛落的一枚小小骰子呢?
孟郊是所有科场失意者的“委屈参照系”:连才气远高于己的孟郊都屡试不第(文献记载2~6次不等,从他46岁才登科看,此前落榜6次是比较可信的),我落榜几次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这就是为什么我每遇升学不果,总想到孟郊的原因。
当然,并非每一次努力,都只有失败的结局。
这位运气不及才气的执著书生也终于在接近知天命之年及第进士,咏出了他那远比我的“平生第一快悟”畅快的“平生第一快诗”:
【小贴士·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孟郊
有南宋诗论家讥讽:“年(近)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荡无涯,哦诗夸咏,非能自持者,其不至远大,宜哉。
* ”没错,这的确是一个登科难于上青天者的夸张惊乍之作。
但也只有一个怀才不遇的贫寒学子,在忍受了大半生悲苦,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被压抑得太久之后终得一快时,才能咏出这等千古文坛上无与伦比的快意之作。
孟郊当日的快意是那些比他幸运的青年才俊们所感受不到的,即使29、24岁就登科进士的白居易、韩愈那样的诗圣或大家(后者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及第诗,都远不及孟郊的意境。
其实对“穷者孟郊”(韩愈在《荐士》中以一个“穷”字道尽了这位相差17岁“跨辈”知己的一生悲苦)来说,超越“春风得意”的情愫是他对陪伴自己受尽贫寒的家人们包括老母的歉疚和感恩,以至他在登科后不久迎接母亲的路上写下了那首更为“绝唱”的感恩诗:
【小贴士 · 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唐]孟郊
* 葛立方(宋),《韵语阳秋》卷一八; 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排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