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伤 遁
6.6 再遭裁撤
选择去招商蛇口研发部与去南油集团战略研究室的理由相似：同为园区开发商，同为自己熟悉的研究工作，同样因年龄问题不容再挑剔。
何况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目中----正如口才了得的工业区胡书记在欢迎座谈会上所言：蛇口工业区曾是一个遥远的梦（当开始听闻时），也是一首澎湃的诗（当首次踏足时），更是一片奉献的热土（当融入其中时）…
招商局在中华民族历史上至少成就过两次辉煌。
第一次是为近代洋务运动做出巨大贡献。
她是1872年清朝重臣李鸿章奏请同治皇帝御批、其总管盛宣怀直接督办的中国第一家大型股份制航运企业，能保留至今堪称中国洋务运动的“仅存硕果”（之一）。
第二次辉煌是为中国改革开放做出巨大贡献。
在招商局香港分局实际“掌门人”袁庚的主导下，于1978年酝酿、1979年正式动工开发蛇口工业区，开创了中国多项“第一”，催生了经济特区、各类开发区及一系列改革开放新举措的问世，堪称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前沿和摇篮。
随着迁台的原招商局总部退出历史舞台，招商局香港分局也就成了新的、事实上的总局（参阅下面的小贴士【阳明海运】）。
作为知名度极高的中国改革开放“圣地”，是很难“释出”一个中层职位给外来新人的。
国家领导人张德江在主政广东时，曾透露改革开放之初他本人到蛇口工业区应聘未果的“秘辛”，表明这里的门槛不低。
先我半年进来试用的两位“海归”，就因不适应或不合格离开了。
所以我尽管作为“研究员”暂时进来了，但如履薄冰、诚惶诚恐，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接受的第一项任务是“招商蛇口走出去研究”。背景知识与我的博士论文《中国企业跨国经营论》和那一阶段发表的系列论文有些关联，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成果也得到了领导的认可。
第二项任务是“中国加入WTO对招商蛇口的影响研究”。
内容对我也不算陌生。
一开始部门全体成员都参与研究，后期因责成我向招商局集团高管培训班报告成果，任务便落到我一人身上。
那期培训班办在中山市的招商局三乡培训基地，委托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承办，一百多学员来自从集团总部到下属各层级的数十家企业，我本人也是学员之一。
培训主要是听取来自清华大学相关专业的教授授课。
中途插入了我的《“入世”及其对招商蛇口产业发展的影响》”讲座。
因反响尚可，又在次日晚学员锻炼（爬山）归来后的“课外时间”，安排我讲了《招商蛇口走出去战略》。
不知是讲座的效果所致还是领导有意要扩大对我“考察”的影响，我不无意外地接受了工业区《消息报》、蛇口电视台、香港《招商局（杂志）》等媒体的采访报道，《消息报》、《招商局》还扩版并配照刊登了我那篇“冗长”的讲座整理稿。
新年伊始，内定为工业区“第三梯队”人选的部长（部门总经理）出国接受精英培训，我便被任命为副部长（部门副总经理），实际主持工作，由此“兑现”了从第一步到第二步的“渐进”。
图6-7 “下榻”台北圆山饭店(左2为笔者,右3为东道代表,其他为工业区领导)
上任后印象比较深刻的工作之一，是陪同工业区及招商科技的领导考察台湾的科技与交通产业。
我在武汉积累的这方面工作经验正好派上了用场。
我们从北到南考察了基隆港和阳明海运、台北的创投与育成业、南岗软体园、新竹科学园（与蛇口工业区几乎同时起步）、交大（与大陆交大同宗）、清大（与大陆清华大学同宗）、工研院、台中港、台南科学园、高雄港等。
回蛇口的第二天我照例递交了《招商局交通、科技考察团赴台考察报告》。
这里分享几则行程花絮（参见图6-7及下面的三则小贴士）：
【阳明海运】与招商局“同宗”的阳明海运股份有限公司住所于基隆港。
其董事长率总经理等高层热情接待了我们。
双方介绍了各自的发展演变史，相互交换了具“史料”价值的纪念品，还参观了公司史陈列室。
陈列品按招商局时期与阳明时期分列，从中可大致了解招商局在台湾的发展演变历程：“轮船招商总局”（招商局总部）1949年从上海迁到台湾，1972年附设专理国际船运业务的子公司阳明海运。
1981年后考虑到与开发蛇口工业区而名声大噪的香港招商局（原为分局）有品牌冲突，遂将阳明海运“反子为父”，仅在阳明之下保留一个“招商局管理处”处理善后。
1992年阳明海运在台上市，股票代码2609，企业性质也由官营转为民营（官股低于50%）。
1995年撤消“招商局管理处”，招商局品牌在台湾完全退出历史舞台。
【豪华套间】完成新竹的考察行程后，很晚才入住东道方为我们预订的福华饭店。
我作为“随团总务”在分发房间钥匙时遇到麻烦----谁都不愿入住给此行最高领导准备的豪华套间。
结果众人把其他房间的钥匙一抢而空，便迅速钻进各房休息去了，只留下唯一的“烫手山芋”。
问柜台回答无房可换，我一个人便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实在困极了只好在大厅的沙发上卷缩了几小时。
第二天交涉也退不了房费。
此后每到下一站，我这个“总务”都得提前查问有无并换掉豪华套间。
【见到亲人】到台中前已与定居在那里的幺叔公（母亲的幺叔）约好相见。
我们完成当天的日程一到预订的总统大酒店，就看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幺叔公和他的儿子、儿媳、孙子一家子（幺叔婆有事没来）。
我们一行人被盛情邀请到一家著名餐厅餐叙，并被赠予人手一份的台中名产凤梨酥和太阳饼（时任市长胡志强来大陆推销的“首牌”）。
餐后幺叔公还意犹未尽地邀请我们领导一起唱了几首卡拉OK。
另一印象深刻的“事件”是那年中期“关键绩效指标”（KPI）考核的地产业务分析会。
我们部门负责在会上做上半年房地产行情分析。
按惯例由本部房地产专职分析师“担纲”，上年度我的前任就是这样安排的。
当时工业区主要领导刚刚换人：原总经理到龄退休，原书记调任集团副总裁。
因而我在部门例会上布置任务后，有部属私下向我建议：这是你向新领导“展示”的机会，最好由你亲自操刀。
可我犹豫再三未敢“破例”。
到开会那天的13:45，我提前一刻钟拍醒了躺在办公室午休的房地产分析师，提醒他作为发言人要早点去。
我自己便先到了会场。
一看才知，这次分析会招商局集团和工业区的主要领导几乎全部到场，空前隆重。
14点正式开始。
主持人简短致辞后便按议程点研发部发言。
天哪！发言人竟然还没到！全场领导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和空置发言席。
我赶忙起身到走廊里打电话，因气急竟骂了接电话的分析师一句粗话，估计也被很多人听到了。
然后返回会场请求调到第二位发言。
这时才看到我的专职分析师睡眼惺忪地进场。
等别人讲完后，心态良好的他也若无其事地完成了他准备的PPT演示。
这是我一生中从未出过的重大工作意外，不，是事故！按我的危机应对三步法，首先是接受现实：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冤再屈再无辜也没用，最起码我也负有“领导责任”，其负面影响肯定是巨大深远的，坦然面对吧。
其次是自我反省：这事有没有需要自己避免重犯的疏失？至少我在权衡“机会”与“惯例”上失当---惯例尚可补救，机会往往是稍纵即逝的；对重大事项没有准备预案也是一大疏失；还有当时“爆粗口”也属自我修养不够，愈是气极愈要冷静。
最后是止损补救：紧急召开部门会议检讨此事，以期举一反三，更希望下次分析会能最大限度地扳回失分。
按KPI考核惯例第三季度分析会在9月底10月初举行。
我“趁势”打破惯例由自己“担纲”并提前开始准备，其他部属包括两位实习研究生都被发动起来帮忙查找资料数据。
初稿出来后先召集研发部全体同仁到会议室现场“听证”我的模拟演示，以集思广益修改完善。
可人算不如天算！终于等来的KPI地产业务三季度分析会到场阵容与上次相比大打折扣：集团只来了位即将到龄退休的副总裁和几位对口业务部门的负责人，工业区的党政一把手也都未出席。
是不是因为第三季度分析会没有第二季度（半年）重要呢？抑或事不凑巧主要领导都忙于更重要的工作去了？但我还是强忍失望认真演示了我和同事们精心准备的分析报告（要点见下面的小贴士）。
规定的发言时间不超过30分钟。
因准备充分，我一口气讲了70多分钟。
主持人在总结时说他曾多次试图提醒我“超时”，但都因研发部的分析做得“太精彩了”（听众也毫无倦意）而“不忍”。
这次报告虽因关键领导缺席未能扳回多少失分，但给与会人士包括地产业务单元的几家公司留下了深刻印象，使之后来成为我的“避难所”选项。
【三季度国内房地产市场分析（要点）】
---市场总量分析
---市场区块分析
---市场层级分析
---市场品种分析
---市场竞争对手分析
---市场走势分析
---结语
接下来我们部门又主导或参与完成了纳入工业区年度工作计划的“园区开发产业化研究”“香港迪士尼乐园、深港西部通道、丽星邮轮基地、澳门赌牌变更等周边事件对蛇口工业区发展的影响研究”“招商局物流产业5年发展规划”“招商局房地产业5年发展规划”等课题。
随着时间的过去，中期KPI分析会发言人迟到的阴影似乎在慢慢淡化，我的一年“副职”或“代理”过渡期也即将届满，到了对我“转正”考评的关键时刻。
这时一切都显得“岁月静好”：我与本部门新分来的另一位博士及来自其他部门、企业的“才俊”们应邀参加了工业区未来发展畅想会，我还认真做了一番准备和PPT演示；分管领导（工业区总经济师）也宴请我们部门全员并一起“展望”新年工作，显得信心满满；工业区行政一把手（总经理）还把我单独叫去就其新年述职听取建议…
可一天下午突然听到我们大办公室书柜的玻璃隔板“咔嚓”断裂，各种书籍滚落一地。两位女士惊得手捂胸口：这是不是不祥之兆？我坦然安慰：天气变化、温差大引起的热胀冷缩而已。口里虽这么说，但心里总觉得异样。到第二天我被叫到书记办公室终于得到证实：研发部予以撤销，人员合并到企管部（参见图6-8）。
图6-8 研发部“散伙饭”(裁撤前最后一次年饭合影,男士左3为笔者)
这是我4年来遭遇的第二次部门裁撤----上一次在武汉经济技术开发区。
而且这次对我的个人去向没做出任何安排。
为什么同样的遭遇会在我身上反复发生？是因为主要领导换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吗？也许是，但似乎不全是，要不为什么直到最近还显示出一切“向好”的迹象？是因为那次中期分析会发生的意外吗？也许有关系（从那位专职分析师后来被解聘看，事情还是蛮严重的），但不至于如此决绝。
是因为… 我再一次陷于无休无止的自责、反省、困惑和迷茫之中。
怎么办？难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一次又一次的伤遁？难道真的“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好在我还可以找到暂时的“避难所”。
听过我第三季度房地产市场分析报告的招商物业总经理请我去做副手，先从总助做起，可我自忖对此并无优势而婉拒。
工业区原书记愿推荐我去招商物流，但按业务熟悉度我选择了招商地产。
后者领导班子几乎都听过我的三季度分析报告，便把我安排到其研究发展部，可能也有让我做已患肿瘤的时任经理“备胎”之意。
但他对此甚为敏感，排斥之情溢于言表。
不久遇到招商地产与招商科技发起筹建科技园，我便主动要求去了这个草创班子，算是找了个自我舔舐伤口的僻静角落，也好冷静规划一下所剩无几的职业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