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大树
我对树十分钟情,尤其是老树、大树。
这或许跟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有关,那时候家里院子的门口有一颗枣树,枣树长了七八十年了,树干矮而粗,树枝像擎起的巨大的手臂,茂密的枝叶横跨左邻右舍,罩住了前面人家的半个屋顶。
这棵枣树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天天跟它玩儿。春天,爬到上面去逮蜜蜂、抓蝴蝶;夏天,在枣树下纳凉、睡觉;秋天,骑在树杈上打枣子,抓着树枝荡秋千;冬天,把积雪堆在树根周围,用雪球在树干上画画、写字。
这是我家乡豫东地区的树所留给我的印记,使我一直保持着对大树的独特好感,仿佛我的上辈子就是一棵大树。
当然,家乡豫东地区里的树不止是枣树,每一种树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不必说枝疏叶阔的泡桐树,婀娜多姿的柳树,榆钱串串的榆树;也不必说槐花飘香的槐树,风一吹叶子就啪啪作响的白杨树;单单是长在某个角落里的椿树就能带给我最动人的故事。
家乡北中原地区的树种和珠三角地区的树种完全不同,但它们的美和魅力都是相同的。关于家乡的树,我写过一篇小文《记董堂的树》,里面有较详细的叙述,在此不作重复。
工作后我对大树更有深情,常常留意我所到过的每一个地方上的大树。从曼谷的榴莲树、清迈的山竹树、春蓬的橡胶树和棕榈树,到西贡街头遮天蔽日的榄仁树,再到德里的菩提树;从新疆天山上高耸入云的雪松,到沙漠边上高大倔强的榆树,再到泉州小巷子里的龙眼树,以及桂林白崇禧旧办公楼边那一排银杏树,无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年前,我在阳朔一个古村里闲逛,想充分享受一下那些古建筑所带给我的美。在一条小河边,迎面碰见一棵粗大的柚子树,树身不高,但树冠庞大,枝繁叶茂。一仰头,十数个青皮大柚子正吊在头顶上,虎视眈眈地望着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母亲种在院子里葫芦,那是我家的葫芦飞到了树枝上了吗?
柚子树:是母亲种在院子里的葫芦飞到树枝上了吗
第二天在桂林北边一处山坡上看到了一片野生的柿子树,正是农历八月,或红或橙或黄或青的柿子像灯泡一样挂在枝丫上,树叶稀稀啦啦,柿子却密密麻麻,一棵树就是一团七彩的虹,一棵树就是一本汇集了各种风格的诗集。把车子停在路边,爬到一块岩石上摘了几棵柿子,擦都不擦就放在嘴里咬,不用说,柿子的浆水是多么地甘甜可口了。柿子树下掉落了许多柿子,有些是刚落下的,已经熟透了,还很新鲜,放在嘴里一嘬,柿子的汁水就全部进了肚,手里只捏着一张皮。
挂满柿子的柿子树
珠三角地区的乡村是藏龙卧虎地之地,不仅每个村子里都有一座或数座祠堂,而且村子里还藏着不少古老粗壮的树木。在珠三角地区的乡村里行走,我常常被村子里龙脊老祠堂、雕花老民房和虬枝老树所吸引。祠堂、水塘、村口的大榕树以及榕树下的小庙是村子里的标配,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些较大的村子村口还建有一座牌坊。
在乡村里行走,那些老树会在不经意之间带给我惊喜,好像是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迎接着我的到来。我很关注各个村庄里的老树,凡是有老树的地方我都不愿意错过,我甚至会驱车百余公里到一个村庄里去瞻仰一棵老树,哪怕是在树下坐上几分钟,我也会感到愉悦和心满意足。那些老树所带给我的美的享受会在内心里慢慢地荡漾开来,如撒在白开水里的一勺白糖慢慢地溶进水里。
在珠三角地区混了那么久,这里的乡村没有让我失望过,无论在哪一个村子里行走,都能见到一棵或数棵老树,它们是村庄历史的见证者。不像北中原地区的乡村,城镇化的进程让村子里的老房子成为过往,同时也让村里的老树成为历史。
不用说众所周知的巴金笔下那棵一榕成林的大榕树了,因为在世博会上一展身姿,它在全世界都是知名的,世人为它的魅力所倾倒。这棵方圆十五亩的大树可谓名符其实的鸟的天堂。我经常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天马河边上散步,驻足观赏鹭鸟在枝头上扑打着翅膀,一边追逐,一边鸣叫。
我数次去拜访过新会东凌村那棵三百岁的木棉树和龙眼树。
木棉树矗立在一座石拱桥旁,虬枝疏影,长满青苔的树枝如伸向半空的龙爪,遮蔽了半个石拱桥。每到春季,火红的木棉花开得十分泼辣,引得路人频频驻足,仰望树冠,如瞻仰一座丰碑。可不是吗,热烈的木棉花就是木棉老人的丰碑。瞻仰木棉花的人们,脸上的笑容如木棉花一样灿烂。三五小童在木棉树下追逐嬉戏,拾起地上的木棉花当作武器,互相投掷对方,被掷到的和没被掷到都哈哈大笑,笑声沿着石拱桥的桥面,铺展到河的对岸。石拱桥已四百余岁,仍坚固如初。落在桥面上的木棉花,如一片怒放的烟花,似乎刚从四百年前穿越到今天。
三百岁的木棉,火红的木棉花
离木棉树不远处是一棵同样有着三百岁高龄的龙眼树,树根周围砌了一圈水泥台子保护着。它和歇马村的那棵龙眼树一样,都被当地村民保护得好好的,树身周围砌了一圈水泥台子,台子上钉着古树名木保护牌。歇马村的这棵龙眼树更年长一些,已有360多岁了,树身是空的,木质部分朽腐严重,几乎没有木质相连,只剩下顽强的树皮在供养着枝叶。这棵龙眼树的整个树身是通透的,八面玲珑,只好用钢管把树身支撑着保护起来,否则一场台风就能把它吹得七零八落。整个龙眼树就像一个镂空的艺术品,又像一位能工巧匠专门编织的花篮,特意摆在村口的空地上,正迎接从锦江河上泊来的八方客商。
三百六十多岁的龙眼树,树身八面玲珑
七堡村一个祠堂的院子里有数棵木棉,树上结了很多棉桃,棉桃已盛开,如新疆大地上盛开的棉花。可木棉的棉絮要大很多,一朵朵洁白的棉絮如一颗大大的棉花糖。木棉絮会像柳絮一样四处飘散。用木棉絮装枕头做枕芯很是舒服。年轻的木棉树长着纺锤形的树干,圆鼓鼓得如婴儿肚子一样可爱。可是树肚子上长满了尖而长的刺,整个树干就像一根狼牙棒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在一个农庄里上厕所的间隙,一抬头,从厕所的半开放式屋顶上看到几只硕大的菠萝蜜正虎视眈眈地瞅着我,惊得我忙把我的东东收起来。以便集中精力和菠萝蜜“对峙”,好上演一场情深深雨蒙蒙的大戏。
能干的菠萝密树
而天禄村的街道两边的菠萝蜜树就像两排列队的士兵一样挺拔。每一棵树的树干上都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菠萝蜜,有的已有水桶大。
在乡间的田地里行走,靠近小河边的田埂上全是歪七扭八的荔枝树,树身老而壮。荔枝树干虽不挺拔,可荔枝柴烤出的烧鹅和烧肉却分外地香。
田间地头上有无处不在的木瓜树,整个树身上都挂满了一串串的木瓜,硕果累累。我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诗经里的句子“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硕果累累的木瓜树
在丰贤里村见到一棵油桐树,叶子阔大,跟家乡的泡桐树叶十分相像,倍感亲切,顿时勾起了我的思乡情节,索性蹲在树下和她来个合影。
阔叶油桐,勾起了我的思乡情绪,想起了家乡的泡桐
结着长长豆角的凤凰木就长在村头的山坡上,碎碎的树叶对称而生,鹅毛一样,春天一到,开满了一树绒球似的红花,给你无限欢喜。
尤记得宅梧村的那棵大樟树,佝偻着三百多岁的身躯横亘在街道上,依然神采奕奕。宅梧村民尊重老树,修路时特意避开,行人和车辆都在他两边的腋下穿行。老樟树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保护着宅梧村里的村民。
三百多岁的老樟树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保护着村民
在小冈村的那一片茂密的蒲葵林里行走,总有种在亚马逊雨林里穿行的错觉。树下是纵横交错的小河,河里有鱼。蒲葵树的叶子遮天蔽日,密不透风,阳光自然照不下来,林中很暗。在家乡的玉蜀黍地里薅草也有这种感觉。
葵树林,叶子可做蒲扇
葵树的叶子能做蒲扇,轻巧、耐用、环保,扇起风来十分有力。小时候躺在院子里的苇席上数星星,奶奶坐在旁边用蒲扇为我们扇风,一边扇一边讲那过去的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白千层的树皮怎么那么松软呢,一拳头擂上去像打在棉花包上。那树皮是母亲做的烙饼吧,一层一层地夹杂着面粉似的粉末,还泛着油光,正喷香着呢,恨不得咬上一大口。
没有冬天的广东,所有的树都是常绿的,不用换衣服,省事儿,不像北中原的树那样脱了夏装、穿上秋装再换上冬装。
我忍不住要说一说我的南瓜树了。是的,南瓜树。南瓜还能长成树?我的南瓜种在一个曲奇饼干盒里,就放在阳台上,已经长了一年多了,我只是偶尔给它浇点水,从没有施过肥,但是我的南瓜树竟然如此坚强,一年多来它不停地生叶、开花、结果。一年半来它不停地生长,难道还不成了树?
一棵树就像一个人,都有一个身份。如果说年轻时的木棉是调皮可爱的孩子,那么长大了的木棉就是一位端庄沉稳的夫人。年轻时候的龙眼树是一位趣味横生的艺术家,老了的龙眼树则是一位八面玲珑的纵横家。而芒果树就是一位说书人,他很会讲故事,经常把山海经里举父投掷石块大战怪兽的故事讲给我听。
每一棵老树都是一位睿智的老人,他们见证了时代的沧桑流变。每一棵树又都是一首诗,写满了人生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