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万物生发的季节，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三月，也是乍暖还寒的日子，花飞花谢，阴雨连绵。
27日，一个非同寻常的周末。天气的变化在春天里显得格外的诡谲，几天前的十度的低温，在这天，猝不及防就到了二十七八度。老母亲的病情并没有随着大地的回暖而好转。
这是她入医院以来的第二十三日。
这一天也是旧历十五。清晨，我偕妻往净居寺祈福。以往都是在朔望之日敬香礼佛，自从母亲进ICU以来，礼佛的日子更多了。虔诚合十，跪于佛前，噙泪而拜。燃三炷清香，用我最诚挚的心祈祷。那缕缕游丝般的青烟从晨曦的光芒里升起，我似乎又看到了缥缈的希望。
这一丝的希望，随着姐姐的急促电话而破灭。一小时后，母亲胸口的心肺复苏机停止了启动。
时间停留在2021年3月27日8：59分。
勤劳、质朴、节俭的母亲，走完了八十五岁的人生，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溘然离去。
黯然
又到了周末。
回到天电花苑的母亲居所，仿佛一切如昨。半干的橘皮尚晾晒在阳台上；墨绿色毛毯整齐铺开在床榻上；暖脚器依旧倚在客厅的沙发旁，寂寥落寞；茶几上的魔方，还在等待主人转阶拼色……环顾室中，不禁黯然。
短短的二十余日，也仅是一个转身而已，却物是人非，时光已老。
窗台上母亲所栽的葱菜在春天里，愈发青翠繁盛，竟开出了清新淡雅的花来。球状的伞形花序，花丝密布，亭亭玉立于花葶之上，洁净素雅，凄楚可人。方觉时光不曾停留，依旧似流水般逝去。
母亲窗台上的葱花
每一天傍晚，母亲都会在台历上用铅笔记录下翌日的天气，她常说，除了了解天气变化，适时增减衣物外，还能预防痴呆。十多年来，从未耽搁一天。“11-13”是母亲在三月四日的日历上写下的气温。这是她最后的一行字迹。
每一个周末，母亲都会倚窗等着我们归来。
周五，她总会来一个电话，问问归期。
我明明知道这应该是她一周中最期盼的时刻，却总是工作忙，说不上几句，便匆匆挂断。
3月1日，元宵节才过三天，上午9时31分母亲打来了电话，便问休礼拜回来的事。
那天只是周一，母亲却早早地打来电话，现在回想，冥冥之中，母亲似乎对自己的定数、期程，已有所悟。
时长3分52秒。
这是她最后的一个电话。
每一个假期，母亲是最忙碌的，总在我们到来之前准备好各色食材。炖好酥嫩的猪蹄，煮好滚烫的汤圆，蒸好香气四溢的三角肉粽。以至于5日早晨醒来，还要振作起来，煮上一碗小米粥，再用热水壶要烧上一壶的滚烫的水，才肯出门进医院。茶水犹温，人已杳然。这是她最后烧的一壶热水。
母亲85岁寿辰
母亲给予我们子女的，皆是生命的全部。
我以为，母亲永远都会在县城的天电花苑等着我，总觉来日方长，而每每不能报答。孰不知这个“长”，是她老人家用生命倒计时的天、时、秒来度量的。
微风吹过，葱花随风摇曳。窗外，已是花红柳绿，翠鸟鸣啼。
花开有时，花谢有期，而人走，茶凉；人去，灯灭。
如果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换一种方式来陪伴母亲，照顾她的日常。
早晨，一杯润肠排毒的温水，一颗或粉或脆的苹果，一勺老年怡养奶粉，加上营养粥、面包、馒头和鸡蛋。这是你一天的开始，你的早餐不能如以往那样随意了。俗语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必须要吃好，吃得有营养。
上午，阳光普照。我一定会劝你到对面的天祥公园走走。清新的空气弥漫周遭，能增加心肺功能，提高免疫能力，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机。走不动，我备有拐杖；走不远，我添置轮椅；尿频也没关系，公园里又建了几处公厕，几百米就有一处。亲水的平台上，跟着我做几节八段锦吧：中正安舒，意守丹田……。
中午，我一定会把冰箱里你舍不得的剩菜清理干净，不再理会你的心情了。我知道你们这一辈人，都是从上世纪苦难的岁月里走过来的，节俭已经成了习惯。但隔餐的馀饭剩菜会产生亚硝酸盐，对人体非常有害。为了你的健康，我必须武断，无论如何你必须听从。荤素搭配的午餐，必须少煎炒，多煲煮才行。
午后，我一定要把你的老友张罗起来，把你近一二年没玩的麻将再拾起来。
你也知道，搓搓麻将，对健脑增忆，大有裨益。
如果三缺一的话，我们就一起到吉安居住些日子。
以前，住房高了，你上下多有不便。
现在，再过两个月，我们购置的新居也要交房了，大四房二卫的江景房，滨江的公园出门即是，养老是最适宜的。
我也知道，你舍不得天电花苑，怕忘了旧友，也怕旧友忘了你。
什么时候想回，我们就什么时候回，小憩长住皆可。
晚餐，还是以清淡为主，多一点粥食，少一点油，少一点辣。饭后，一面听着你有一搭没一搭的絮絮叨叨，一面看着你最喜欢的央视三频道的《黄金一百秒》。旻旻给你寄来的老年平板电脑，你还没有用过呢。手指一点，想怎么看便怎么看，操作非常简便。你再也不用担心调台的事了。
睡前，继续你多年泡脚的好习惯。花椒、桑叶、艾草能祛湿解乏，益处很多。最后再冲调一勺奶粉入眠，一觉到天光，睡到自然醒。
……
2008年春节
世上没有如果，就像时光一去不复返。亲情，拥有时，不懂如何珍惜，失去后，才觉陪伴的可贵。一旦错过，便是一生。
每念及此，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泪水将悲伤冲刷成沟壑，只能让时间来慢慢填平，最后形成的记忆印痕，会藏在内心的深处，在某个特定的节点翻露出来，化为思念。我想，死非永诀，遗忘才是。
忘川
一场春雨之后，香樟叶落一地。
人老亦如落叶，低垂在树枝上，等待着死神像风雨打落叶一样，一个个把他们打落，飘零，归为泥土。
当火葬场的炉门打开的一刻，遗体向前缓缓滑进，火焰瞬间吞噬了一切。母亲今生与我们的缘分，在我们无奈的哭泣中，已化成灰烟，随风而逝了。万物都要死亡，没有例外。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须面对的事。
人生就是一列没有回程的火车，悄然而来，缓缓而去，死亡是它的终点。途中，有人会伴你一程，有人会默然下车，很少有人会陪你到终点。我们唯一能做的，只能面对与接受。
人生如列车
人生不过百年，幕起幕落而已，如“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的意义何在？
曹公的《红楼梦》，更像佛经一卷，照见的是“五蕴皆空”：历尽人间繁华一梦，最终裸露出荒凉底色，“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一切皆是幻象。人必须是向死而生，看透看淡了死亡，才能好好地生活吗？
有人说，人一旦死亡，意识便会从肉体中脱离出去，重回宇宙，存在于另一时空——平行宇宙，在我们不能所见的八个维度中。
曼珠沙华——彼岸花
我相信，母亲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冥冥之中，我看见你奔走在黄泉路上，穿过遍布山谷的花海。那些殷红如血，娇艳欲滴的花，就是彼岸花吧。
你驻足回望，俯身闻了闻花香，又疾步走向忘川河。忘川河上奈何桥，奈何桥旁望乡台。
登上望乡台，河风吹乱了头发。风的苍凉里，你理顺了发丝，倚栏回望人间。
你看到了吗？那天，风和日丽，气温适宜。你的老领导、老同事、老邻居、老伙伴们都来了，院子里只要能走得动的都来到娑罗山与你作最后的告别，送你最后一程。
你泪眼婆娑，双唇微启，心有感激。
孟婆正在台前，用忘川水熬制一碗滚汤。你端起孟婆汤，泪如断珠，滚落碗中。
那些牵挂的人，那些无法放下的事，还有那些无法割裂的亲情……我知道，纵有太多不舍，随着热汤缓缓入喉，你的今生今世已然了却。
你的来生，刻在三生石上。我期待，在新的轮回中，再相逢。
天外
太阳收住了它最后的余晖，天空变得深邃。大地上升腾的云向幽远的高处飘去。云在天际之外，又以雨的形式回到大地。这是母亲的云么？云在天外，令我思之绵绵。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读之，释然。死，不与生对立，是因为没有恐惧和遗忘；死，与生永存，是因为温暖和怀念。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余生只剩归途。我们应该停下埋头奔命的脚步，慢下来，再慢下来，看看山野初开的花朵，听听风过竹林的声音，陪陪年迈的父母过好每一天。
汉古诗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