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风冷如刀,严霜刺骨,寒天冻地之间的别离多了几分萧索。
青年苏轼即将离开京城,告别父亲与师友,纵马一路西行。
好在这次别离并不凄凉,不久前,他在制科考试中一举夺魁,授官凤翔,此去为一展抱负,就连亲友们的送别目光中,也含着对这个年轻人之期许——这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终于登上了他一展身手的舞台。
凤翔府位于今陕西凤翔县一带,唐代天宝年间为扶风郡,至德二年(757),也就是安史之乱后期,唐肃宗曾一度莅临于此,同年长安、洛阳被唐军光复,十二月肃宗下诏设置风翔府,辖地相当今陕西宝鸡、岐山、麟游、扶风、郿县、周至等市县,号西京,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称五京。
凤翔府本也算肥沃之地,可入宋之后因西夏之乱,战争使西北各地遭到极大破坏,尤其在仁宗康定、庆历年间,西夏屡次进犯陕西,一路烧杀掳掠,边民不得安宁。
宋夏战争持续数年,直到庆历四年(1044)双方达成协议方才停战。
算起来那不过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但战争造成的破坏至今尚未恢复元气,苏轼一路沿途所见的,是萧条不堪的惨景。
从苏轼留下的诗文来看,自京师到凤翔府这一路,完全没有两年前从巴蜀赴京那般踌躇满志、豪情万丈,反是平添了许多感伤与叹息。
苏轼有什么事放不下呢?最大的牵挂大概就是弟弟苏辙。
兄弟二人一同参加制科考试,如今自己已夺魁授官,而苏辙的最终评级问题,几名考官之间仍在争执不休,直到苏轼离京时也没有出结果。
苏轼与弟弟二十多年来形影不离,儿时一同纵情山水,少年一起寒窗苦读,大考之前更是一同床前听雨,共订“夜雨对床”之约,这是两人第一次分别。
《宋史·苏辙传》中亦称赞苏轼与苏辙兄弟的情谊:“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
如今苏轼远行于蛮荒的驿路之上,想到从此与弟弟天各一方,不知归期几何,心中满是离愁别恨,写成长诗一首遥寄弟弟。诗中有“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之句,更是在提醒弟弟,今后步入宦海,莫要在官场中迷失自己,不要忘记我们兄弟在那个雨夜的约定。
苏轼的西行路并不顺利,寒天冻地中前行,坐骑也累病而死,只好改骑驴,慢慢悠悠走了几天抵达渑池。
仿佛一场回忆杀,渑池让他想起五年前,与弟弟一起跟随父亲到京参加赶考也曾路过此地,那次父子三人借宿于县中寺庙,庙宇中的老住持奉闲和尚热情接待他们,老和尚与这两位年轻人相谈,甚为投机,临别之际还请他们在居室的墙壁上题诗留念。
如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老和尚奉闲已去世,寺院中筑了一座供奉其骨灰的新塔。
当年居室内的墙皮也已剥落,无处再寻旧诗行。
聚散无常,生死无常,感慨万千的苏轼提笔写下了那篇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虽然五年前题写于老僧屋舍墙壁上的诗已无迹可寻,但此次苏轼的同行者中,却有一位是因为苏轼的另一次“题壁诗”而选择跟随他的。
此人叫马梦得,字正卿,与苏轼同年同月生。
他本在京师做“太学正”之学官,但因性格过于耿直,以至于“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生活也拮据清贫。
不过这样一位不太受欢迎的人物却与苏轼成为好朋友,有一日苏轼前去拜访马梦得,不巧没遇到,习惯墙壁“涂鸦”的苏轼提起笔便在马梦得书斋墙壁题下了杜甫的《秋雨叹》之一,诗中首句为“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尾句有“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之句。
马梦得回来后看到这首题诗,想到鲜艳的决明草在秋雨中与百草一起烂死凄凉,又叹书生不得其志,不愿将来白头空悲切,忽然豁然开朗,做出了人生一个重要抉择——辞官离京。
马梦得辞官后去哪呢?他决定跟随点醒了自己的苏轼,宁可去凤翔府做一个幕僚,也不想留在京城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学官。
苏轼后来说自己当初题诗并没有刻意想要暗示什么,只是题者无心,观者有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而马梦得的选择也足见青年苏轼在当时年轻同辈中的影响力与人格魅力。
就这样,马梦得从苏轼的朋友圈成功进入苏轼的工作群,亦算东坡青年时代的一段交友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