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不是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我也不会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件事。
五年前，我念高二，某个上完晚自习回到家的深夜，我一脸疲倦的坐到沙发上，准备吃点东西继续去看书的时候，爸爸妈妈一脸严肃的坐到我面前。
“我们和你商量点事儿。”
听到他们这么说，我着实楞了一下。因为在我们这个家里，并不讲民主。但我从他们闪烁的眼神，和紧抿着的嘴角判断出，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并且，是一件大事。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近乎是用等待死神宣判死亡的心态一样，等着我爸继续说下去。不料他却反而沉默了。屋子里静的可以听见掉一根头发丝儿的声音。我用力吞咽着口水，拼命压制那颗狂跳不安的心脏，然后故作镇定又满脸疑惑的看着对面的父母。
沉默，还是沉默，短短的几分钟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终于，我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攥紧拳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你妈怀孕了。”
什么？这句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完全无法相信我快五十的妈妈居然怀孕了！更无法接受一个和我相差十八岁的孩子叫我亲姐姐。更何况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了。
我瞪圆了眼睛，集中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玻璃杯，近乎是要把它捏个粉碎。用带着嘲讽、不屑、还有些委屈的声音问：“所以呢？你们打算生下来？”
对面的父母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像是竖起全身的刺，等待着进攻敌人的刺猬一样，嘭的站起身，用力地迈着步子在客厅来回的走着。“你们就非得生这个孩子吗？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有我和妹妹还不够吗？你们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啊！还有能力养这么一个孩子吗？供他吃供他穿，还要供他上大学，你们七十多岁他才能结婚啊！到时候你们没有能力，是不是还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养？这是你们的孩子，还是我的累赘？”
在我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爸轻轻地，几乎是含在喉咙里说了一句话，但我还是听清了每一个字。
“医生说，这胎可能是个男孩。”
我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眼里噙满了泪水，跑到我的房间裹着被子呜咽。
房门外一直响着敲门的声音，爸爸一遍又一遍地说：“闺女，你开开门。”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剧烈的哭泣几乎让我窒息，稍稍平复了一下之后，我嘶吼着说：“你们非要生，没问题，但是我不会认他是我弟弟，他也没有我这个姐姐，明天我就去住校，再也不回这个家！”
外面的敲门声忽然止住了。屋子里静静的，只剩下我的哭泣声。时钟滴滴答答，清晰地划过表盘上的每一个刻度。窗外如刀子般的北风，席卷过每个光秃秃的枝干。我的头脑涨热，手脚却冰凉。
良久，我听到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大概是爸爸回屋去了。门外的妈妈小声的说：“那我还是打掉他吧。”
随后妈妈关了客厅里的灯，也回屋去了。
我的屋子丧失了最后一丝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亮，世界完全陷入黑暗里。
这场战斗，终归是我赢了。
后来的日子我们一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个晚上发生过的一切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绝口不提。这个孩子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以为我会永久的忘记他，却不曾料想，在五年以后的今天，他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2.
我捂着疼痛的小腹，艰难地翻了个身。
现在是九月，天气却不见转凉，秋老虎热的厉害。刚刚失去的孩子让我本就多病的身体愈加虚弱起来，我严严实实的盖着被子，生怕医院里的中央空调吹到我一丝丝的皮肤。
隔壁床是一个刚生产完的姐姐，男孩，八斤八两，胖且结识，喜庆的很。婆婆老公整日言笑晏晏的守在旁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唯一需要她活动的时候，就是给孩子喂奶。
我转身后的目光刚好迎上她的，避不开，便礼貌性的和她聊了几句。
“姐，你儿子胖胖乎乎的，真可爱。”
“谢谢啊，当初怀他的时候，可没少吃好的。你看我这身上全是赘肉。”她一边说一边抬了抬胳膊给我看。
“女人嘛，为了孩子都是这样的。不过你老公和婆婆可是真的很疼你啊。”
“是啊，医生说我已经可以出院了，可是我婆婆坚持让我再住几天，让我一定把身子调理的好好的。”她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着，眼里是充盈到要溢出来的幸福。
我看了看自己头顶的点滴瓶，有点说不出的心酸。
“妹子，你结婚了吗？”
“还没呢。”
“那你可得注意了，一定要好好调理，这对女人伤害太大了，尤其是头胎，流掉了，就不容易怀了。”
她边说边抱起婴儿车里的孩子，小男孩的手臂在空中有力的摆动着，眼睛清澈的像一汪水，让人沉醉。
我看着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喉咙一阵哽咽。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谢谢”，就扭过头去了，眼泪一下子就打湿了枕头。
我的孩子才两个月，还没有一只老鼠大，可是他拥有自己的血和肉，他会在我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他会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他会爬会走，会在牙牙学语时叫我妈妈。可是因为他来的不合时宜，我就剥夺了他生的权利。
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的往下流，忽然门口响起敲门声。隔壁床的姐姐热情的对我说：“姑娘，你男朋友来了。”
我慌忙的擦干眼泪，又努力的收拾了一下表情。
吴楠提着盒饭和水果走进来，神色疲惫。这几天公司的事情多，他要不停地加班，还要照顾我的三餐，精力近乎是完全透支。我们两个都是刚刚大学毕业，房租和饭钱已经差不多花掉了所有的工资，没有任何积蓄。又因为要打胎，好不容易找朋友借了点钱，数目虽然不大，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负债累累。我看着他疲倦的脸，说不出的心疼。虽然身子很虚，但是我能自己做的事情，尽量不去麻烦他。
也许是因为刚才隔壁床的小孩子让我有点情绪失控，虽然极力克制，但我还是没能控制住内心的悲伤。
“吴楠，打掉这个孩子，你后悔吗？”
吴楠没有看我，他坐在我床边静静的削好了一个梨，放在我的床头。
“思苇，我们现在没有能力去抚养一个孩子，怎么能草率的生下他呢？”
“那就能草率的打掉他？”
“我们没有选择。”
我别过头去不看他，也许是因为药物的作用，我有些想睡了。迷迷糊糊的，我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近乎是以死相逼，拼命要母亲流掉的那个孩子。那时候我只觉得他们是丧心病狂般的去追求“老来得子”，而那个孩子会凭借着儿子的身份夺走父母的宠爱，甚至他会成为我未来的累赘。
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有些心疼母亲，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
因为我的一句“有他没我”，他会怨吗？因为怀孕的太晚，母亲就要躺在手术台上，失去她心爱的儿子时，她会恨吗？
这一切我无从得知。此时此刻我只能清晰地感知到传来的阵痛，提醒着我和孩子的分离。
也许这一切是我的报应，我杀死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弟弟，多年以后，又得不杀死自己不合时宜的孩子。
3.
天还没亮的时候，吴楠就离开了。虽然他的动作很轻，我还是醒过来了。开门的时候，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忽然一阵心酸。
四年前，我刚上大学。军训结束后，各种社团宣传铺天盖地，我在一群漂亮学姐的鼓动下，加入了文学社的秘书部。平日里主要负责写一些稿子，刊登在校报上。我的部长很器重我，新学期的第一篇稿子就交给了我来写。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才颤巍巍的拿给部长过审。部长很是欣喜，第一时间就带着我的稿子拿给社长看，没想到这个出了名的“挑剔鬼”，居然只是简单的提了点改动意见，就通过了我的稿子。
这个社长就是吴楠，后来我们在一起之后，他跟我说：“思苇，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你。”
至于我们是如何在一起的，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每次向校报交稿前，都要拿给吴楠过审，我因为文笔好，写了大部分的稿子，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在某次社团聚会时，吴楠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所有的人都在为我们鼓掌。虽然他没有给我隆重的表白仪式，但我每每回想起那时，心里依然是止不住的甜蜜。
吴楠虽然话不太多，但却浪漫的很。他时常用他漂亮的行楷写情书给我。有一段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
“思苇，我不是骑白马的王子，也不是震天动地的盖世英雄，我只是一个痴心爱着你的人，只想轻轻地握住你的手，说一句，我来了，便不会再走了。现在我虽不能给你一纸婚书，但你信我，定能护你一世周全。”
吴楠也确实做的很好，他先我一年毕业，在我们一起读书的城市找到工作，时不时地来照料我。毕业后我也留在这座城市和他一起工作。日子清苦，但是很快乐。
直到我发现我怀孕了。
我很兴奋，准备在睡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吴楠。我以为这个孩子的出现我让我们很快的登记然后办婚礼，却不曾料想吴楠沉默了半晌，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思苇，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止住了，松开环绕着他脖颈的手，怔怔的看着他问：“为什么？”
“我们现在的工资，养自己都困难，哪里来的钱去养孩子？”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呀，找几份兼职，或者努力升职，或者……”
吴楠用一种淡淡的，不容置否的语气打断我说：“打掉吧。孩子……以后还会有的……等我们准备好。”
夜静的可怕，我们久久的沉默着，窗外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是夏末的夜，风开始有些凉了，本是让人舒爽的温度，我却只觉得寒冷刺骨。我起身准备去关窗，吴楠转过身，倏地从背后轻轻环住我说：“我会把一切处理好的。相信我。”
黑暗中，我的脸颊滑下一滴泪，滴落在吴楠的手背上。
接下来的日子，他很努力地照顾我。曾经那个才气冲天的男人，终究还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了柴米油盐。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会残酷地去责难每一个人。
4.
吃过早饭后，隔壁床的姐姐来和我聊天。她很殷切地问我的情况，又嘱咐我该如何修养身体。
后来我们又谈到吴楠，她顺其自然地问到：“妹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被她问的一愣，我们还从未认真谈到过结婚的事。
我尴尬地笑着说：“还没仔细盘算过，等工作稳定后再说吧。”
她抱着怀里的孩子，又热情地说：“家长总见过了吧，那就把这事提提日程呗。”
我瞬间觉得心脏像是自由落体般地沉了下去，手捻着被角，堆笑说：“也还没有。”
大姐注意到我的异常，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些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说到：“妹子啊，我虽是个外人，但还是想劝你一句，有时间和你男朋友谈谈吧，把婚结了，这心里也就踏实了。咱们女人，不就是想嫁个好男人，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也该有点表示。”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却暗暗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说出来。
“吴楠，我们结婚吧。”
他明显是被我这句没有由头的话给吓住了，放下筷子，一脸错愕的看着我说：“我们不是说好等工作稳定再结婚吗？”
“可是我不想等了。孩子你说现在不能要，我打了。可是婚总可以结吧？我们先不办仪式也行，领个证总可以吧？”
吴楠面色凝重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那见家长呢？带我去见见你爸妈总可以吧？”
“是这样的思苇，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等我们把一切解决好了，再去告诉父母也不迟啊，你这样他们知道了，也会担心你的啊。”
我的眼泪倏地就落下来了。我哽咽着说：“吴楠，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就不能做点事情让我心安吗？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会抛弃我……我怕我会患得患失，为了你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知道我不能以此要挟你……可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柔的吴楠此刻突然暴躁起来，他打断我的话，冲我吼道：“你能不能不要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假设？”
我被他吓得一激灵，眼里噙着的欲要落下的泪，全留在眼角里打转。
吴楠注意到他刚才失态的举动，继而又恢复到往日的温柔说到：“对不起，思苇，我们会结婚的，相信我。”
我抬头看着他说：“我现在就想结。”
“思苇，等过两年我们工作稳定了，手头有些积蓄的时候再结婚不是更好吗？我会给你一个隆重的婚礼……我们还要去度蜜月……我们……”
“不，我明天就要结婚，明天就去民政局领证。早领晚领不是都一样吗？”
吴楠怔怔地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再也讲不出任何话。
屋子里好静啊，像五年前那么静。时钟滴滴答答地，我感觉它要变成一只小怪兽了。我双手抱膝，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它把我一点一点地吞噬干净。
我拔掉手上的输液管，挣扎着下了床，面无表情地对吴楠说：“其实我早该明白，你照顾流产的我，不过是受不住良心的谴责。也许之前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并没有多爱我这件事。你的犹豫，还是出卖了你。孩子已经打掉了，你我没有任何牵绊，你不欠我的。孩子不要了，我们分手吧。”
“思苇，如果你晚几年再怀孕，就好了。”
“呵呵”
我原以为我们的感情完美无缺，牢不可破，原来只是因为没有遇到问题而已。不管我多么努力经营，建起多少堤坝，在洪水面前，还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不要去考验一份感情，所有的感情都经不住考验。
真是可笑。
忽然，我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我用尽最后一丝意念，拼命挣扎着……
5.
……
大脑一阵眩晕，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用了几秒钟定了定神。
屋顶、墙壁、电视、沙发……还有厨房里传来的切菜的声音……
原来是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我低头看着沙发，上面星星点点的沾上了我的血迹。今天是我生理期推迟的第十天，我和吴楠正打算明天去医院检查有没有怀孕，没想到就来了。
吴楠做好饭菜，走到客厅准备叫我去吃饭，他低头注意到了沙发上的血迹。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用一种近乎是便秘多日，终于神清气爽的表情一样看着我，摸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没怀孕。”
我看着他夸张的神情，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最好的就是没有责任吧，这样就不用考虑如何去承担的问题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