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被塑造为一个全能的智慧的化身。而在罗贯中的笔下,诸葛亮的盖世奇才是在纷纭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中逐步显示出来的。如果说,“隆中决策”第一次表现了诸葛亮的战略眼光,“火烧博望”第一次表现了诸葛亮的军事艺术的话,那么,“舌战群儒”便第一次表现了诸葛亮的雄辩才能。
历史上,诸葛亮确曾出使江东,说动孙权与刘备联盟,共同抗拒曹操,但却并无诸葛亮与孙权手下的谋士展开论辩的记载。
东吴方面的薛综、程秉(字德枢)均于建安十五年(210年)交趾太守士燮归附孙权以后才被任用,张温是在黄初二年(221年)孙权封吴王以后才任职,自然都不可能在建安十三年(208年)与诸葛亮进行什么争论。
所以,此事应属子虚乌有。
然而,历史文学不是史籍的奴隶,它不仅可以描写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事,而且有权虚构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可能发生”的事。
元代的《三国志平话》就虚构了诸葛亮会见孙权时,当着孙权的面与张昭等东吴谋士进行战、和之争的情节,他时而高声斥责张昭等人,时而“结袍挽衣”,当众杀死曹操派来的使者,企图迫使孙权与曹操对立,显得刚武、急躁而鲁莽,而缺乏雍容儒雅的名士风度。
《三国演义》对这一情节进行了根本的改造,生动地表现了诸葛亮的雅量高致、从容气度和无碍辩才。
小说第43回写曹操夺取荆州以后,刘备败退江夏,处境艰危,诸葛亮应鲁肃之邀来到柴桑,欲与孙权共商联合抗曹大计。
孙权闻报,吩咐道:“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
”显然,这位年轻气盛的雄主(按:孙权此时年仅二十七岁)不肯示弱于人,有意要让诸葛亮见识见识江东的人才。
此时,面对大兵压境的曹操,以张昭为首的江东大多数谋士都恐惧不安,主张投降。
其理由,一方面是认为曹操无法抗拒:“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
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
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
”另一方面是认为降曹有好处:“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
”而诸葛亮到江东的目的却是要建立孙、刘联盟,共抗曹操。
双方的主张尖锐对立。
在这关键时刻,双方都想说服孙权接受自己的主张,及早作出决断。
因此,一场争论是不可避免的。
果然,当诸葛亮来到孙权的幕下,与张昭等人一一相见之后,这些主降派便迫不及待地挑起了论战。
首先出马的是张昭。
这位“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老谋深算,谈锋甚锐。
他避开和、战这个中心问题,而对诸葛亮的才干大作文章,企图在精神上压倒对方。
一开始,他稍作迂回,明知故问:“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诸葛亮不卑不亢,坦然回答:“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
”张昭自以为抓住了口实,立即大举进攻。
一方面,他极口称赞:“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
”另一方面,他大肆攻击诸葛亮:“刘豫州(按:刘备曾任豫州牧,故以此称之)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
”从而讽刺诸葛亮根本无法与管、乐相比。
这番话,语言刻薄,用心险恶:既然诸葛亮是累败之将,连刘备都辅佐不好,还有什么资格来说服孙权抗击曹操呢?
面对张昭的恶语攻击,诸葛亮不急不躁,沉着应战。
首先,他以病重之人应逐步调治作比喻,指出刘备三顾茅庐之前,“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正是自己出山以后,才使刘备集团有所发展。
接着,他分三个层次驳斥了张昭对自己的攻击:第一,尽管刘备在新野时“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
”第二,刘琮投降曹操,刘备并不知情,而又不忍夺同宗之基业;在形势突变的危难关头,刘备仍不忍抛弃百姓,这都是大仁大义。
第三,尽管刘备遭到当阳之败,但“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有什么可指责的?当年汉高祖不是曾屡败于项羽,最后一战成功吗?这样一来,张昭讽刺诸葛亮无法与管、乐相比的论调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在此基础上,诸葛亮反唇讥讽张昭等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
”像这样“虚誉欺人”的“夸辩之徒”,才真要被天下人嘲笑呢!这番话,理直气壮,有根有据,正打中主降派在强敌面前“临机应变,百无一能”的要害,所以“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
主降派见通过贬低诸葛亮来堵住他的嘴这一手没能奏效,不得不把论战引到和与战的问题上。
这时,虞翻问道:“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他满以为可以用曹操的汹汹气势吓倒诸葛亮,证明投降的合理性。
没想到诸葛亮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轻蔑地说:“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
”虞翻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诸葛亮不惧曹操,指责诸葛亮“大言欺人”。
诸葛亮则以事实说明刘备集团尽管力量单薄,却并不害怕曹操;随即话锋一转,指出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然而张昭、虞翻之流却“欲使其主屈膝降贼”,岂不可耻?这有力的对比,使虞翻无话可说。
这样,诸葛亮又赢得了一分。
另一位主降派步骘,见诸葛亮议论风发,言词犀利,不由得问道:“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仪、秦指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张仪、苏秦,二人都擅长雄辩,步骘视之为只会摇唇鼓舌的说客,欲以此来贬低诸葛亮。
这种避开论战的实质,单就对方的口才做文章的手法,正好暴露了问者自己的无能和虚弱。
诸葛亮接过话头,指出苏秦、张仪都堪称豪杰,二人“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
”随之又反戈一击:“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这又刺中了主降派在危难临头时只知保全自己的怯懦心理。
对此,步骘除了“默然无语”,还有什么办法?主降派见强弱之势压不倒诸葛亮,又祭起“名分”、“地位”的法宝。
于是,薛综吹捧曹操“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指责刘备“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陆绩也声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
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针对这种论调,诸葛亮来了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以士大夫最看重的“忠孝”观念为依据,痛斥薛综吹捧曹操之论为“无父无君之言”,使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
又批评陆绩之论为“小儿之见”,使陆绩也为之“语塞”。
这时,主降派阵脚已乱,但又不甘服输,只好又转移话题。
严畯询问“孔明治何经典”,程德枢则指责孔明“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
对于这些无关和、战大计的问题,诸葛亮也不轻易放过。
他指出伊尹、子牙、张良、陈平等安邦定国的大贤,都并非寻章摘句,舞文弄墨之徒。
他把儒者分为“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指出前者是要建功立业,利国利民,“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而后者“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实在毫无价值。
这番振聋发聩的见解,表现了诸葛亮高迈的胸怀和远大的目光,对那些不明大义,沾沾自喜于一孔之见的“小人之儒”无异于当头棒喝,难怪严畯、程德枢都“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经过这几个回合的交锋,主降派的精神武器被一一剥夺,不禁“尽皆失色”,诸葛亮取得了出使江东的第一个胜利。
本篇情节相当简单,却十分耐读。统观全篇,可以看到这样几个特点。
其一,论战双方都是谋士,论战主要围绕着谋士的志向、见识、才干、如何辅佐其主等方面进行,而对于决定和、战大计的关键问题——曹操究竟可不可怕,主战究竟能否获胜――则未正面展开。
这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作者有意留给随后的“诸葛亮巧说孙权”一节的。
两节各有侧重,不仅避免重复,而且有利于表现诸葛亮的智慧和辩才。
由此可见作者构思之缜密。
其二,诸葛亮的目的是要争取建立孙、刘联盟,所以在论战中只是在精神上压倒主降派,而不愿穷追猛打,可谓有理有节,留有余地。
其三,在这场唇枪舌剑的论战中,诸葛亮高屋建瓴,洞察全局,对于对手的根底了如指掌,因而完全掌握了论辩的主动权。
他时而义正词严,时而语含调侃,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口若悬河,妙语连珠。
读着这一段段音调铿锵的辩词,真是一种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