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林里穿行,经常能看见寂寞开无主的杜鹃花,有白色的,也有粉红色的,虽然山深林密,阳光有限,却也挡不住它们的盛开。
丁宁莫谴春风吹,留与佳人比颜色(施肩吾)
对杜鹃花,我有着美好的记忆和深厚的感情。一提起杜鹃花,脑海里立即就会浮现出那漫山遍野的火海一样的壮丽,以及那可歌可泣、如朝露浥轻尘般清新的岁月。
那是一个温润的清晨,天还未亮透,我从林木葱茏、溪水淙淙的亚东出发,一路向北,打算翻越喜马拉雅山前往日喀则。亚东在喜马拉雅山的南麓,气候植被和山北截然不同。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公路伴着溪流,车子溯溪而上,深入山谷。
应是蜀冤啼不尽,更凭颜色诉西风(吴融)
走了一会儿,天已大亮,但依旧看不见太阳,因为远处的山峰太高,阳光透不进山谷。就这样绕了一圈又一圈,走了一谷又一谷,突然,眼前豁然开朗,阳光洒满了山谷,漫进了车窗,定睛一看,对面的山坡上仿佛像火焰山一样燃烧了起来,原来那是一片花海。见多识广的司机说,那是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白)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在朝阳的照射下,散发出火一样的热情。
从此,这喜马拉雅山南坡的大片花海,这满山满谷的红似火苗、艳如朝阳的杜鹃花就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以致后来每每驻足在郁金香花田、油菜花田、樱花树下乃至梨花林边,总能想到那莽山上的层层叠叠能把天染红的杜鹃花海,总觉得眼前的花,不管如何娇艳,都显得单调怯薄。
岁寒此色岂易得,哪更多多双头红(王十朋)
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杜鹃,北坡的雪原以及三峡的星河,是我最早见到的堪称壮丽的景象。如今雪原应无恙,三峡已经“世界殊”,不知那直上云霄的杜鹃花是否也经历了沧海桑田。
锁定在内心的记忆,使我格外关注看到每一株杜鹃。前几天从天平山经大焦山、白马涧、寒山到天平山,在一片深林里,见到一株孤零零的杜鹃花,它藏身在枯枝与灌木丛中,粉红的花枝与周边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不经意的一瞥,它就立刻跳入我的眼帘。
三月春光老,映山花照林(许及之)
不禁打量起这山精花魅般的杜鹃。它为什么会开在这里呢?周边全是杂树,连个伙伴也没有。况且,这儿也不是山路,没有行人经过,它又开给谁看呢?
在这自开自放的花前伫立,越来越对它的存在感到一丝好奇。
东风一架蔷薇血,老尽春风是杜鹃(柳佳孙)
我若不偏离道路、深入森林,又怎能发现它?我若与它擦肩而过,它究竟还存在不存在呢?按王阳明的说法,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真的是因为我看到了它,它才具有了鲜活的色泽吗?
深奥的哲理我一时还想不通。我所能知道的是,杜鹃花长存我心,不管它在路边还是在密林深处。它之所以不在我心外,道理也简单,是因为我曾走过一段山路,喜马拉雅山间的路。
寂寞荒烟里,妖娆细雨中(丘葵)
几经犹豫,还是折了一枝花,放进包里。不知道它在路上会不会枯萎,也不知道它若插在瓶里能否保持活力。只是不忍心它如此美好的容颜,就这样掩埋在密林深处,与枯枝与落叶为伴。静俟于深山的林荫里,和滋养在世尘的瓶水里,都是生命的过程。
所幸,草长莺飞的江南二月天,很适合花枝的旅行。回来后,把它插进一个空酒瓶子里,再灌满自来水,就这样,不需月送,不需水绕,不需风动,时时都能见到它的花影。
何必因啼血,颜色胜曙霞(梅尧臣)
晚间睡不着,依旧想着墙边瓶里的杜鹃花。
它不是川端康成的海棠花,它是醒着,还是眠去?
它又是苏轼的海棠花,它的生命会被一点点蚕食,它的美好会被无形的流水“暗中偷负去”。
不管怎样,第二天清晨,惊喜地发现它又恢复了山中的颜色,干涸的花瓣滋润起来,低垂的花茎挺拔起来,几个花骨朵,也跃跃欲试,想一探人间的究竟。
谁家不禁火,总在此花枝(曹松)
三四天过去了,杜鹃一如往昔。不仅盛开的花瓣没有衰退的迹象,几个小骨朵也一展芳颜。每天,它只喝大约一瓶盖的水,但却令蓬荜生辉,给枯燥的生活染上一抹霞光。
晚上,花前小酌一杯,灯火昏昏,杯盘草草,与花枯坐,近相对,仿佛看见它嘴角不经意的笑。人道花解语,当识平生滋味。
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多的,是莫名的伤感和恐惧。它是如此的美好,但这美好又能保持多久呢?它会有老去的一天,这美好的面孔,终将呈现备受摧残的容颜。
尚有春魂遗万古,岂无月色照黄昏(董嗣杲)
时间的沙漏仿佛越滴越快,这担心也越来越炽。不仅担心它的枯萎,也担心无法承受眼中的所见。渴望美好,渴望拥有美好,渴望这美好与己长存,这是人性,人性的本质就是贪婪,从秦始皇到贾宝玉,莫不如此。
秦始皇死得早,有些事他还没想透。贾宝玉聪慧,很小就明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善;睐的明眸,还是会变成死鱼的眼睛;尽管千红一哭,但却是各人得到各自的眼泪。
南漪杜鹃天下无,披香殿上红氍毹(苏轼)
一想到这些,再看那依旧无忧无虑开放的杜鹃,心里似乎感到舒坦些了。该离去的,总归要离去,任何惋惜都是徒劳无益。所能做的,相聚时且享受上天恩赐的欢愉,分离时再将这欢愉永留心底。
人为花儿伤感,有些愚蠢。花若老去,它的芳魂还在,明年春天,人间再艳。人若老去呢?谁又真的见过轮回呢?三生石的主人,永远都是花,人只是可悲的过客。
永远别问春归何处。归去的不是春,而是年龄和心情。
花永远不会落,掉下的,只是时光的尘埃;花明年还会来,不在的,只是老去的刘郎。与其留住花儿,不如在人间给自己安排个去处。
千株红照日,深浅染啼痕(释函可)
朝夕相对的,不管是镜中人,还是眼前人,或是膝下玩耍的人,终将渐行渐远。不必对着远去的背影,只需也稍稍转过身来。
据说贾宝玉后来做了和尚,看来他终究是没有彻悟,没能转身。他曾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领略到了人间至情至性的美好,以后哪怕在波涛间沉浮,在泥水里厮混,他都该坦然应对。
如果心里长存如火如荼、映天照日的杜鹃花,又怎会为注定的别离而伤感呢?毕竟,那花枝上荡漾的晨光,足以照亮世间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