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奔海 高天叠彩
——诗家清流:不一样的学者之诗
▓ 夏筱轩
韩陈其诗歌选
八十年代末,我师从韩陈其先生学习汉语史。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愈来愈觉得先生是一座琳琅满目的宝山,是一间十八般兵器俱备的武库。
作为国内著名语言学家,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生导师,韩先生著述宏富,不少成果具有弥补空白的意义,比如先生关于“羡余现象”的研究,关于“借代义现象”的研究。先生的有些理论具有一定方法论或者研究框架的意义,比如先生的“言意象观照” 理论。
先生执教四十多年,桃李满天下,学生上自博导、硕导,下至国内外各行业的人才,俊彦辈出,群星灿烂,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韩先生喜欢鼓励和奖掖后进从事汉语研究,为此还专门写过一部小书《语言是小河》。书虽不厚,但醇醇厚意,充溢于字里行间。
先生年轻时喜写杂文,记得曾在当时的《淮海文化报》上辟有专栏。文章取材广泛,立论或高屋建瓴,识见高远;或新颖不俗,给人启迪。语言或犀利或幽默或平实,内容或记事或析理或抒情,常常令人耳目一新,颇为读者所喜爱。
先生涉足领域颇广,他不赘言,兹专论韩先生之诗。限于水平,对先生之诗,本文不能全面探究,只谈两个方面本人有较深体会的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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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韩先生的“言意象观照” 理论及其指导下的韩诗创作
先生在其大著《韩诗三百首》的《自序》中说:“汉语之魂者,象也,汉字之魂者,象也,汉语汉字交合之魂者,象也哉。”还说:“天下之妙,莫妙于象”。可以说,韩先生“言意象观照”理论的核心是“象”,我们下面探究一下关于“象”的问题。
(一)关于韩先生“言意象观照”理论中“象”的解读
象是什么?古往今来,言人人殊。
最早谈到“象”的可能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的《易经》。《易经》的“传”系统里有一部分是“象传”。这里的“象”应该是最早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提出来的。《道德经》第二十一章有“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的话,也较早提到“象”这个概念。
作为哲学概念的“象”,似可以指一切的自然之物,以及进入人的思维后得到丰富和改变的一切镜像。“象”似乎应该可以分大小,讲层次,如《易经》中混沌,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等,都是层次不同的“象”。《易经》里的“象传”部分就是对各种“象”的解读。
韩先生认为,“象”可以指语言文字符号所关涉的和所能关涉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也可以指语言文字符号所不能关涉的和所不能反映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因此,韩先生认为,“象”或有形,或无形;或为物象,或为心象;大则充宇宙,细则入无间。象无所不包,巨细靡遗。
韩先生把 “象”分为三大类:自然之象,人工之象,精神之象。其中精神之象又可分为印象、意象、大象。这三类精神之象虽然距实象越来越远,但却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是“精神之象”的一种逻辑深化。
关于“言意象观照”理论中的“言”、“ 意”、“象”三者之间的关系,先生非常认同三国魏·王弼在《周易论略·明象》里的观点:“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出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王弼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三者之间的关系。
(二)“言意象观照”理论中的“象思维”与韩诗的创作和解读
文学作品与科学论著以及新闻作品的根本区别在于,文学是通过“象”来反映客观世界,表达作者的认识,抒发作者感情的,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和释读过程都是通过“象思维”来进行的。
韩先生认为,象思维过程是依据观象、取象、立象的顺序而渐次展开的。意象一体,借言释象,以象观意。
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本质区别,或者说,象思维的特点,是其独特的全息性、整体性、感应性、流转性。这些特点既构成了文学作品意象的特色,又规定了释读文学作品的程序和方法。
先生认为,诗歌创作和释读的过程,就其本质而言,就是“象思维”的过程,这个过程依据观象、取象、立象的顺序而渐次展开。
诗歌的创作过程首先是观象,观自然之象,观社会之象,观诗人心象。
观的过程就是感知过程,体认过程;有了感知、体悟,再选取相关物象、心象、理象、情象,熔与一炉,最后凝聚成一个整体性的内涵丰富的意象,这就是立象。
作者就是通过其所立之“象”来表情达意,跟读者沟通和融合的。
诗歌释读也是这样,即通过作品的“言”来感受、体悟“言”所代表的各种象,然后形成一个整体性的丰满的“象”,最后,通过这个“象”来接受作者通过它所表示的各种 “意”,达到和作者沟通和融合的目的。
通观《韩陈其诗歌集》,我们感到作者的诗观象、取象十分丰富,多姿多彩,涵盖了历史风云、山川风物、风花雪月、喜怒哀乐等人间万象。作品观象既宏,取象又精,其立象自然鲜活、鲜明;立象既丰满鲜明,其作品自然感人至深,而文学作品之最终目的,无非感格人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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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韩诗在诗歌形式方面的探索和成就
韩诗对传统格律诗的重要格律内容有所吸纳,也有所扬弃。
精致华美的格律诗最重要的格律内容之一是平仄格律。韩先生认为,这一点(按:指格律诗的平仄)“最为人诟病”,它最多”仅仅只是一种调律而已“。先生认为,到了现代汉语中,随着入声的消失,坚守传统的平仄格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而现代的自由体诗,也走上了另一条歧途:形式上的粗制滥造。
现代自由体诗在形式上有其遗传基因上的不足。
“五四”前的新文化运动中最早的一批诗歌,如胡适的《尝试集》等,不仅内容上简单幼稚,形式上也简陋粗糙,但先驱者筚路蓝缕,毕竟有开启之功。
而近来贾浅浅之流的“屎尿体”诗形式上的粗陋,更是荒腔走板,无以复加。
韩先生说,现代诗“在某种意义上似乎走到了一个无拘无束的极端,几乎完全没有章法,完全没有诗法,完全没有规制,随心所欲而丧失了作为诗歌存在的基本形式条件。
”
为了突破传统格律诗狭隘的平仄限制,为了扭转现代自由体诗歌创作中的某种抛弃传统优美形式的极端化倾向,韩先生在诗歌形式上进行了艰苦深入的探索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对现代新诗的优美形式的发展和形成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先生诗歌在形式上的探索及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韩诗在句式上的探索
韩诗把《诗经》四言、五言,《楚辞》六言、七言和五言、七言律绝的基本句式加以熔炼,创造出了一种丰富而宽泛的诗歌句式,其中既有常规的四言句、五言句、七言句,也有颇具韩诗特点的九言句,甚至还有十一字句、十四字句、十五字句。既有传统诗歌的整齐方正之美,又不拘一格,丰富多变,破律绝之呆板,无新诗之随意。
(二)韩诗在用韵上的探索
韩诗在用韵上的特点是“宽大为韵”,具体来说,韩诗在坚守传统的偶数句押平声韵的基础上,探索用韵上的“宽大”和变化,对韵位和韵脚的安排作了多种有益的尝试。
具体说来,在用韵上,既坚持传统的押平声韵,又可以押相临近的在韵感上比较吻合的异部的平声韵;既可以押同部平声韵,又可以分别押同部的上声韵和去声韵,甚至阴阳上去四声通押;既可以一韵到底,又作了任意换韵的尝试;既可异字为韵,又首创了同字为韵的范例;既可双句为韵,也可单句为韵。
总之,韩诗对用韵和韵脚的安排作出了各种前所未有的大胆尝试。
同样的尝试也表现在对律绝中对仗使用的宽化等的方面,限于篇幅,兹不赘述。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韩诗以“言意象观照”理论指导自己的诗歌创作,在意象创造上,在诗歌形式的探索上,作出了多方面的大胆的有益尝试。
总观韩诗,它为我们绘制了一幅牢笼世间万象,形式多姿多彩的瑰丽而宏伟的画卷,对推动新诗创作进入更新的发展阶段作出了重要贡献。
其敢于怀疑传统而不否定传统,其敢于创制新律而不拘泥传统,这种不惮于艰辛探索的精神更值得后进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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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韩诗《挂怀》和余光中诗《乡愁》的对比赏析
余光中《乡愁》(左)与韩陈其《挂怀》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羁旅乡思类诗歌向来是中国传统和现代诗歌的大宗之一。
台湾现代诗人余光中先生以“乡愁诗人”著称,他创作于1972年的一首意蕴深刻,家喻户晓的《乡愁》更是以独创的意象、精巧的构思和完美的形式抒发了浓郁的乡关之思、怀亲之情和盼望祖国早日统一的美好愿望,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鲜明的时代特色,达到了以往乡愁诗无法比拟的广度和深度,因而成为现代乡愁诗的代表作之一。
跟乡愁比起来,挂怀是人类的另一种更普遍和更基于本能的情感,这种感情在中国传统古诗中也不乏佳作,比如唐·孟郊《游子吟》里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唐·王维《渭川田家》里的“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等等。
韩先生的《挂怀》虽然比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晚出,两诗在汉语诗歌史上可称“双璧”,但是,在描写人类某种感情的水平上韩诗应该或许更胜一筹!
细咏《乡愁》和《挂怀》,觉得两首诗具有以下特色:
(一)主题:家国情怀VS人类共情
我国传统的思乡诗,不管是唐•崔颢《黄鹤楼》里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还是北宋·王禹偁《村行》里的“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大都吟咏诗人个人的羁旅穷愁、乡关之思。
作为一个挚爱祖国及其文化传统的现代中国诗人,余光中的乡愁诗当然也继承了我国古典诗歌这种传统。
但是,由于台湾和大陆人为的长期隔绝,飘流在孤岛的千万中国人的思乡情怀,客观上便具有了以往任何时代的乡愁所不可比拟的深沉而广阔的新内容,具有特定的深厚的历史感与民族感。
余光中作为一个离开大陆三十多年的当代诗人,他的作品也必然会烙上深刻的时代印记。
余光中先生自己说,他的《乡愁》具有“纵的历史感,横的地域感,纵横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现实感。
”可以这样认为,余光中的《乡愁》是我国传统的乡愁诗在新的时代和特殊的地理条件下的变奏,诗人个人的悲欢与深沉的祖国之爱,民族之恋交融在一起,把乡愁诗从吟咏个人的羁旅愁怀发展到抒发浓郁的家国情怀的新高度。
《乡愁》里表达的乡思是一种人类的共情,但诗中所蕴含的家国情怀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其产生却具有一定的历史背景。
韩先生的《挂怀》则完全是描写一种类似于人类本能的感情,这是一种人类类似于其他动物出于延续其生命的本能而拥有的一种感情,它是一种更普遍更纯粹的感情,它如同人类的爱情这种情感一样,对人类更加重要。
挂怀的主体和客体的范围都可以非常广泛,《游子吟》里是慈母对游子的挂怀,而《渭川田家》里则是爷爷对孙子的挂怀,或者是长辈对晚辈的挂怀,但二者都同样细腻而动人。
韩先生的《挂怀》里的主体和客体都比较泛化,很难归结为一种具体的主客体之间的“挂怀”,但是,正是由于主客体的泛化,这种挂怀更显示出一种博大的胸襟和博爱的情怀,为诗的意象创造提供了一种更广阔的意象背景和想象的空域和视域。
(二)意象:鲜明、生动VS雄浑、壮丽
乡愁,大家长期出门在外,远离故土时可能普遍体验过,但这种微妙和细腻的情感却难以捕捉和表达;如果找不到与之对应的独特的美的意象来表现,那么我们的诗要么流于一般化的平庸,要么堕入抽象化的空泛。
《乡愁》借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具体的实物,把抽象的乡愁具体化了,变成了具体可感的东西。作者用这些意象,表达了渴望与亲人团聚,渴望祖国统一的强烈愿望。
《乡愁》从诗人亲历的人生四个阶段的生活中选取了同乡愁密切相关的“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等四个物象,巧妙地将乡愁这种抽象的情绪转化为普通而又鲜明、具体的事物;这种取象看似平常,却蕴涵饱满而深沉的诗情 :邮票(小)——母子深情(绵长),船票(窄)——夫妻恩爱(厚重),坟墓(矮)——生死悲痛(巨大),海峡(浅)——思乡哀愁(绵绵无尽)。
作者通过联想、想象塑造的这些艺术意象,使作者的故乡之思,故国之恋饱满而又鲜明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把作者对母亲、妻子、祖国的思念、眷恋之情熔于一炉,鲜明地表达出作者渴望亲人团聚、国家统一的“中国情结”。
挂怀”本是一种缠绵的柔情,但诗人却选择了“河”、“海”、“日”、“月”等极为阔大雄浑的意象来表达。
意象的变化使得诗的境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使得挂怀这种原来往往细腻微小的个体“私情”变为一种雄浑阔大的人类共情。
这种变化颇像词的变化。
词在早期取象也多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的物象,常常表达缠绵悱恻的爱情或委婉细腻的其他感情(这在后来一直也是词的大宗),但在后来发展出歌唱大江东去的豪放一派,使词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挂怀》取象雄浑阔大的结果让这首诗的风格像长江之水,波涛汹涌,浩浩荡荡、一往无前,给人以昂扬向上的激情,而不是让人堕入愁绪满怀,低回嗟叹,顾影自怜的黯然小情绪中不能自拔,表现出诗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般的胸襟与豪情。
(三)两诗共有的和谐、隽永的形式之美
《乡愁》和《挂怀》都具有独特的形式美,它们的形式美鲜明地表现在两个方面。
1•整饬、参差的结构美
《乡愁》在结构上既均衡、对称,整齐、和谐,又力破呆板,参差多变。
《乡愁》全诗共四节,每节四行,节与节之间结构一致、均衡对称。
每段相应的句与句之间都比较整齐,和谐对称。
但是,诗人注意了长句与短句的变化调节,这样,全诗既有整体的的整齐、对称、均衡,也有局部的参差变化,从而使诗的外形整齐而不呆板,规整而又富有变化,避免了呆板、僵硬,使诗作呈现出流丽、活泼、明快、生机蓬勃的特色。
跟《乡愁》一样,《挂怀》也是四章。
但是每章只有三行。
每章诗句的基本结构形式都是一致的,结构整齐而工稳。
每章第一句都是两个四字句,共八个字,前三章的二、三句也都是八字,读来颇有《诗经》那般重章叠句之感。
第四章最后两句因抒情的需要而变成了十二字,充分体现了韩诗宽体之“宽”——根据情感表达的需要灵活调整语句长短,而不拘泥于格律形式。
这种结构,在齐整中富有变化,齐整现韵律,变化显灵动。
2•和谐、优美的音乐美
《乡愁》的音乐美,主要表现为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旋律美,其中的“乡愁是——”与“在这头……在那(里)头”的四次重复,加之四段中“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浅浅的”等重叠词语在同一位置上的运用,使得全诗低回掩抑,如怨如诉;如美人浅斟低唱;似美景曲径通幽。
而“一枚”、“一张”、“一方”、“一湾”的数量词语的运用,不仅加强了全诗的音韵和谐之美,也彰显了作者高超的词语驾驭能力。
《挂怀》每节结构基本一样,其中每节第一句的语法结构完全一样,都是“挂怀是----,挂怀是-----”。
每节的后两句的开头也都是“挂怀是-----”,不过,“挂怀是-----”的数量由两个变成了一个。
这种每节中每一句都使用相同的开头词语不仅使《挂怀》形成了整饬的结构美,也形成了一种一唱三叹,和谐、优美的旋律。
《挂怀》每节第一句的内容部分地涵盖第二句和第三句,有如歌唱中的领唱;而第二句、第三句在内容上对第一句有所深化和开拓,这不仅给人一种事理上的层层递进感,还形成一种有唱有和、唱和和谐、循环往复的优美音乐旋律。
(四)韩诗《挂怀》特有的宽异之美
按照韩先生理论,《挂怀》归在“宽异体”一类。
“宽异”各体,各有其美!《挂怀》独特之美在于:一是,变异的整体形式的方正体,呈现为两两不同大小的方正体的错合搭配之美。
二是,两两不同大小的方正体的错合搭配,构成的两个同字押韵的交韵韵对之美。
其三、特异的大组全章的对仗形式——挂怀是情/挂怀是思;挂怀是剪不断的情/挂怀是说不尽的思;挂怀是河/挂怀是海;挂怀是流不尽的河/挂怀是想不够的海;挂怀是你/挂怀是她;挂怀是心田里的你/挂怀是脑海中的她;挂怀是日/挂怀是月;挂怀是一轮依山而尽的白日/挂怀是一弯破窗而入的明月——大概是汉语诗歌空前的创新和非凡大胆的尝试,其美感的震撼力,如大江入海,如高天叠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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