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
干亚群
我们浙东是没有马的。
据说只有很远很远的草原上才有马。
马的启蒙来自电影。
电影《啊,摇篮》里有马,一匹马驮两只摇篮,敌人追来时,小孩啼哭,而马不会,它们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预知所面临的危险。
电影《小花》,马驮着英雄的战士奋勇杀敌,河能淌,山能爬,桥能过。
那时马也是电影的主角,如果没有马就不能算战争片。
马在我们眼里一样是优秀的电影演员,它知道要告别主人了,它会依依不舍,一边鸣叫,一边转过头去。有的马还会救人,把受伤的战士驮回营地。那一刻,我对马充满了崇高的敬意。我们都充满了无限的敬意。
大约在我十岁的光景,我们村子里来了一匹马。我们激动地跑过去看它,把村里的小路踩得咚咚响。
眼前的马虽然没有电影中的潇洒身段,仍然让我们感到亲切。因为,它也是马。
这是一匹白马。听说还只有两岁。我自然惊奇不已。只有两岁,怎么可以给人骑呢?它受得了吗?我隔壁的小妹妹也是两岁,但她还在吃奶,每天得由人抱着。
马的主人,那个拍照的人,笑了,说,马两岁相当于人的十五六岁。它们的寿命只有二三十年。
我想摸摸马,拍照的人同意了。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摸到了马,摸到了让我充满崇高敬意的马。
有生意了,拍照的人让人跟马站到一块儿。
有的一只手搭在马背上,一只手叉在腰间;有的手牵着马绳;有的什么也不做,清汤似的站在马旁边;也有的骑到马背上。
马好脾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人摆布,仿佛知道自己只是配角而已,偶尔打个响鼻,会被拍照的人呵斥一下。
马低下头,似乎觉得难为情。
拍照的低着头,说,抬起头。
站在旁边的人马上把头抬得高高的。
拍照的马上纠正,不是说你,是马。
嘿,马果真抬起了头。
像这样拍照,跟在镇上的照相馆不同,前者先拍照后付钱,而后者正好相反。
拍了照的人便会有一种念想,日夜盼望着拍照的早点来,大家都希望看到自己的照片。
不过,老实说,拍照的生意并不怎么样,年纪大的不会拍,怕那笔费用;年纪小的,做父母的也不太愿意花那个钱。
所以,每当拍照的人松松垮垮地牵着白马出村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替白马感到怅然,它本该与影片中的马一样纵横于战场,成为人人敬仰的战斗英雄。
白马有几次想甩开蹄子,我看到了从它肌肉里闪过去的弧线,奔跑是马的权利,也是它作为马的一种象征。
我都屏住呼吸了,期待着马“嘚嘚嘚”的蹄声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响起。
拍照人朝白马身上重重抽打了几鞭,从变形的嘴巴来看,似乎在狠狠地骂它。
马,最终还是修改了自己的步子,跟在拍照人身后,不紧不慢地出了村子,在我的目光里慢慢消失。
但,我晓得白马过几天还会被牵来,它是拍照人的道具,只要拍照人的相机挂在胸前,白马仍然会再来。
村里迫切需要拍照的人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年轻人。
他们急着找对象,见面前必须有一张照片请媒人转交对方。
对方凭一张黑白二寸照,识别一个人的五官“仪整”(方言,端正)与否,然后决定见还是不见。
还有一种是生病的人。
据说,拍照可以消除晦气。
屋西的杏婶婶男人得了重病,他家人把他抬到乡里的照相馆里拍照,原本拍的是遗照,不想,他拍照后站了起来。
从此,村里人笃信拍照比看医生更灵验,尤其上了年纪的人,一旦感到不舒服,就想拍照,似乎拍照是一味灵丹妙药。
这听起来更像一种民间偏方。
我没有跟马拍过照片。母亲说,你还小,也没病,拍什么照片。我遗憾,又似乎不能为此遗憾。
拍照人送照片的时候,自然还是牵着马,择村口一棵大樟树下,让一个村民去通知村民来取照片。此刻的他一点都不着急,慢笃笃地抽根烟。他知道接下来的辰光,会有一拨人来,即使今天取不完也不要紧,他可以让别人带。
如果拍坏了,可以重新拍,不必重复付钱。
拍坏的标准是两个:一是拍的人眼睛闭上了,这个责任是拍照人;还有,身后的马突然动了,照片中的马被虚掉了,或者马突然侧过去,露一个大屁股给人作背景。
这样的照片是作为废片处理掉了,有时拍照的也洗出来白送人。
得到照片的人虽然嘴上不说,甚至还会装模作样地责怪几句,其实心里乐开了花,因为白白得了一张照片,他仍然会把这张照片郑重地挂起来。
很快,有人急冲冲跑过来,脚还没站稳,脖子伸得老长,迫不及待的样子。
拍照的人悠笃笃地取出一个大纸袋,从里面掏出一沓白色小纸袋,逐一翻找。
几个小后生手搭着肩膀,目光像箍桶的篍,紧紧围着拍照人的手指头。
那手指头突然不动了,随即快速抽出来,小后生们的脖子不由往上提,像被人捏住了似的。
这个时候是最热闹的,拿到照片的,咧着嘴看上个半天。
没有拿到的,手攀着拍照人的照相盒,焦灼不安。
一些路过的人,则看看这张,看看那张,点评几句。只有马是最安静的,它静静地站在一边,偶尔打个响鼻,偶尔甩甩尾巴,或动动蹄子。似乎周围的一切跟它没有关系,其实在一大沓照片中都有它的。
拍照人一边给人取照片,一边还扭过头来跟路过的人打招呼。那些招呼有时成了吆喝,有时也能成交几笔生意。后来,拍照人还建议姑娘在照片上着色。他拿出样片来,照片上的姑娘像出水芙蓉一样,红扑扑的脸蛋,红红的嘴唇,还有身上的衣服着成了淡绿色,这个美是令人惊艳的。
人们喜欢用“像林妹妹”这个短语来形容一个姑娘的美。着了色的照片上的人,就有林妹妹的美。姑娘们个个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要求给自己的照片着色。拍照人也欢欢喜喜地收回照片,答应过段时间送过来。着色照例是收钱的。
拍照人一趟又一趟,送照片也拍照片,每次都不会让自己的脚头落空。隔段时间总会看到他,挂着相机,牵着马,如修行之人,只不过他的背景是村庄,而不是沙漠。拍照人出村的时候依然牵着白马,相机是背的,不是挂的。
关于拍照,还有几个荒唐的说法。刚开始,村里人以为拍照会把人的血抽走,那咔嚓一声,就是把血抽走。连续拍三张,人就会昏厥。又有人说照片的底片不能烧,一烧就会有血流出来,又一个很恐怖的说法。
还有一个说法,说是拍照脱晦,那是因为人身上的晦气全转移到了身旁的那匹白马身上。
听到这个说法我心里特别难过。
马,替村里人消灾脱晦,又有谁给马平安呢?马被人牵来牵去,原来是充当民间故事的工具。
难过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摸摸它,就像母亲摸我的头。
马温顺地站着,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目光清澈、温润,鼻子冲着我呼呼地冒气,似乎它想给我免费拍照。
我一想到这个层面,就会激动起来。
一激动,把那个民间偏方忘记了。
我又替马高兴起来。
可能镇上有了彩色照相馆后,流动拍照才慢慢淡下去,直至后来没有再看到过。不过,拍照人给我们的村庄留下了记忆,虽然黑白,但有时经得起回忆的还是那种简单的黑白。
我至今还记得六岁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扎着一根小辫子,身穿衬衫,下面是一条直条子的长裤,裤管一只挽着,另一只直直垂到脚踝。估计我刚从外面玩回来。脚上是一双棕色的塑料凉鞋,平底,前后开口,脚背上搭着三四条横襻。真看不出这是女孩子的凉鞋,只是因穿在我的脚上,所以,就是女孩子的凉鞋。
这张照片是我堂妹的舅舅给我拍的,那年他从上海来看他姐姐,给我们几个拍了几张照片。自然,我的背后没有马,但把后面的水缸清楚地拍了进去,还有一只黑白母鸡,它恰巧从我身后跑过。
很遗憾,这张照片被我着色损坏了。我看到别人着色后很漂亮,手一痒,拿来颜料直接涂,看看不行,拿水蘸上去。结果照片褪色、损坏,似乎销毁了我的童年。
——选自《散文》201803
更多好书
欢迎关注
百花文艺
微信搜索:baihuawen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