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刚采回来的樱桃,带着鲜嫩的枝叶,红烁烁的,像少女粉嫩的唇,不动声色地散发着诱惑。
车厘子大行其道的时代,这样的樱桃,市面上并不多见。
我的童年时代有一个神奇的百果园,就在隔壁。
地方不大,却种类齐全。
一堵半人高的石墙横亘在两户人家之间,中间打通了一段,打了口井,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两家人的吃喝都从井里解决。泥沙和野草占据着墙头,有一个印着红花的搪瓷脸盆,种着八宝景天,被蚊子咬了,摘几片叶子掐出汁液抹上去能消炎。墙边搭了个竹竿,丝瓜藤慵懒地攀附上来,叶子被烧灼的阳光晒得恹恹的,瓜在风里得意地摇摆,毫不顾忌那颤巍巍的藤蔓像是随时要断了。
边上是几棵橘树,挂果的季节,你摘一个,我摘一个,没等橘子由绿转橙,枝头就剩三两个硕果仅存了。再走两步,偌大的柿子树遮天蔽日,底下杂草丛生,是个养蚊子的好地方,还藏着几根西瓜藤,和甜瓜藤不分你我亲亲热热地交缠在一起。蛙鼓蝉鸣的五月,石榴树流花似火,明艳逼人,只能饱饱眼福,是不能摘的,因为一朵花以后就要长成一颗石榴啊。
我最喜欢的是樱桃。
二月末三月初便满树繁花,樱桃半成熟的时候是黄色,成熟后则变得彤红。
仰头但见一片红绿交加,一颗颗红玛瑙娇滴滴地缀满枝头,随风摇曳着,散发着浓郁香气,别提多馋人。后来看到白居易的《吴含桃》写樱桃,说:“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秾气味殊。洽恰举头千万颗,婆娑拂面两三株。”真是勾起三千馋虫。
够得到的都摘光了,我咬着食指,小小的人贪婪地望着高处,满脸都写满了“渴望”。一双布满褶皱的手掠过头顶,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黑色的袖子上带着袖套,随着手指一抓一掐一放的动作,菜篓上铺上一层漂亮的果子。
“来,洗洗吃。”婆婆笑眯眯地招呼我,迈开小脚。
那是邻居的婆婆,按辈分,我要叫太太太婆,连她刚出生的曾孙儿都是叔叔辈的。黑衣黑裤黑围裙,整整齐齐,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是个很精致的小老太。
洗净了的樱桃光泽透亮,皮薄汁多,甜中带着微微的酸,表里如一的好吃。
小小的百果园人为地踩出了蜿蜒小道,春摘樱桃,夏摘西瓜,秋有石榴、橘子、柿子,婆婆日渐佝偻的身影穿花拂叶,踩着小草和落叶,踩过岁月和年轮,跨过新世纪的门槛。
那时候,我没有年龄相仿的玩伴,时常凑到婆婆跟前。我看见最多的,是婆婆坐在门边上,安静地近乎孤寂地织着草帽,从朝阳初升到日薄西山,似乎可以织到地老天荒。她不喜欢花儿孙的钱,织草帽收入微薄,织一顶才两块钱,但她一个人吃用花不了多少,也够了。
下雨了,瓦楞上雨落如珠如线,屋前的果园和远处的葱翠青山都苍茫得恍隔云端。婆婆望一眼天空,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眼神。
婆婆应该是裹过小脚的,后来放足了,脚又恢复过来。我没有问过婆婆的往事,那时候我也想不到这些。
婆婆待人接物很细致,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说话慢慢悠悠的,从没见过她跟谁大小声过。知道我爱吃樱桃,每年这个时节都会连着好几天送一篮子过来,或者直接招呼我过去摘。
樱桃还曾是御用的美食呢。
从西周开始,中国就有樱桃种植的历史,据说黄莺特别喜好啄食这种果子,因而名为“莺桃”。
《礼记》中有云“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古代的樱桃属于奢侈品,皇家天子在敬祭宗庙的时候把樱桃当作是最高端的祭品。
到了汉代,樱桃有诸如“朱樱、崖蜜”的别名;《尔雅》里,古人则用楔指代荆桃,即樱桃,周邦彦有一句极美的春雨词,“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
唐朝,樱桃只为皇室御用。每年收获的首批樱桃,送到帝王宗庙供奉后,皇帝才会赏赐给大臣们。樱桃用金盘玉盘、金箸银匙等专门搭配,以彰显其珍稀和高贵。
春花秋月,匆匆而逝。我们大了,果树砍了,老屋拆了,婆婆更老了。
有一年大学寒假回来,听说婆婆得了癌,又一年回来,见到婆婆虽然苍老却腿脚还好,人也清灵着,就没有在意。
论文答辩、投简历、面试、实习……庸庸碌碌,却也忙得不可开交。
某一天,我突然想起很久没有看见婆婆的身影了,问起来。
老妈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吗?人没了大半年了。”
我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