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刺传统:颂歌与怨刺诗
中国古代诗歌有所谓“美刺”的传统。汉儒说诗,最重视“美刺”。“美刺”,也就是颂美和怨刺。借助于诗歌,作者可以颂美人物,可以颂美时政;借助诗歌,可以怨刺君王,批评时政。这些内容,使诗歌表现出鲜明的实用性和功利性,《诗经》可谓开其端。
在《大雅》与“三颂”中,有相当部分诗篇是讴歌和赞颂先公先王的,大都篇幅较长、语言典雅、语气庄重。如《大雅•文王》,诗中对文王的歌颂几乎达到“至高无上”的地步:开篇说“文王在上,於昭于天”,下来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亹亹文王,令闻不已”。这时候称赞文王德昭天下,为民领袖,使得岐周旧邦呈现新气象,前途无比光明,而且文王不论进退升降,都在天帝的左右两旁,文王勤勉不倦,声名远扬。这样的赞颂,体现了周人对文王这一贤明君主的忠心拥戴与顶礼膜拜。再如《大明》写周武王的牧野大战: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骠原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在辽阔的牧野之上,殷商的军队像森林一样稠密,然而武王的将士不畏惧,阵前宣誓:兴我周邦,以应天命,无有二心。茫茫牧野摆战场,高大铮亮的战车滚滚向前,雄壮的战马冲锋陷阵,太师尚父(即吕望,姜太公)如雄鹰展翅,辅佐武王,讨伐商王,大获全胜。这两节的描写,可与《尚书》中的《牧誓》篇相对照。《牧誓》也有一小部分对周武王英勇形象的描写,二者互相辉映。《大明》中则以生龙活虎的笔调,叱咤风云的气势,展示了牧野大战的壮阔画卷。再如《周颂》中的《丰年》,写丰年谷多,积粮满仓,人们兴高采烈地祭祀先人,祈求赐给更多的福祐。《噫嘻》则歌颂在广阔的田野上,成千上万的农夫在劳动,场面非常壮观。此外,还有一些歌颂帝王、天命的,如《周颂》中的《清庙》《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武》等,歌颂战功、颂扬王威的,如《鲁颂•泮水》《商颂•殷武》《大雅•江汉》等。这一些作品,大多只有赞誉之词而无具体史实,以颂德代替了咏史,以抒情代替了叙事,显得较为单调。
“二雅”和《国风》中保存了不少的尖锐辛辣的怨刺诗,它与歌功颂德的颂诗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在西周中晚期及东周初期,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政治衰退,君王腐败残暴,佞臣弄权,人民怨声载道,于是,怨刺诗产生了。怨刺诗是乱世的产物,它们是生活于乱世之中的人们怨愤的倾诉,不平的心声!
《魏风•伐檀》怨刺诗有一些出自于民间,也有一些出自公卿列士之手,是贵族士大夫们闵时伤乱、讽谕劝诫之作。它们或借鉴历史经验,或揭露现实矛盾,或针砭昏君,或斥责佞臣,真切地揭露了社会的痼疾,呼唤人们从善去恶,拯救衰世,读来有切肤之感,令人震撼。
《国风》中的《魏风•伐檀》《魏风•硕鼠》《邶风•新台》《鄘风•墙有茨》《鄘•相鼠》《齐风•南山》《陈风•株林》,《小雅》中的《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巧言》《巷伯》,以及《大雅》中的《民劳》《板》《荡》《桑柔》《瞻卬》等,都是出色的怨刺诗。
《魏风•伐檀》对不劳而获者提出质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揭露统治者的寄生生活。《魏风•硕鼠》则把统治者比作大老鼠,贪婪、掠夺,使人民陷入绝境,四处逃散。
《陈风•株林》则讽刺陈灵公与陈国大夫夏御叔之妻夏姬通奸淫乱之事,诗中以陈灵公急于驾车去株林,在株林吃早饭这样的隐语,讽刺陈灵公的可耻丑行。《左传》《史记》对此事都有详细记载。(“朝食于株”一句,据余冠英先生解释,就是当时指代淫乱私通的隐语,意思是很明确的。)这些怨刺诗,都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
《小雅》的《节南山》,是周大夫之父斥责执政者尹氏的诗。诗中讽刺周王重用太师尹氏,太师执掌国柄,却为政不善,做事不公,不亲临国事,重用裙带关系,欺君罔民,肆无忌惮,以致于天怒人怨,天下大乱。诗中专刺尹氏,但末章说:“家父作诵,以究王凶。式讹尔心,以畜万邦。”这里“王讻”指王朝凶恶的根源。“尔心”,指周王任用尹氏之心。讹,指改变。可见其讽怨所向,又在周王身上。周代幽、厉二王,朝政败坏,奸臣当政,民怨鼎沸,国家命运几乎倾垮。清代魏源在《诗序集义》中说:“幽、厉之恶莫大于用小人。幽王所用皆佞幸、柔恶之人;厉王所用皆强御掊克、刚恶之人……厉恶类纣,故屡托殷商以陈刺。”这话是很切中要害的。此外,《正月》这首诗也揭露当时政治的腐朽,统治者的残暴,小人充斥朝廷、人民处于危难绝境之中,作者怨恨上天的昏愦,悲悼周王朝的沦亡。《十月之交》则以发生日食、地震警告统治者,谴责周王任用小人,滥用民力,嬖幸艳妻,政失常轨。《雨无正》刺幽王昏暴,小人误国。这些诗歌多直抒胸臆,言辞激烈,令人感到痛快淋漓。
《大雅》的《桑柔》就是一篇怨刺诗。作者是周厉王的大臣芮良夫。《左传•文公元年》秦穆公引这首诗的第十三章,称为“芮良夫之诗”。芮良夫是周王卿士。诗一开始,作者用桑树的荣枯比喻周王朝的盛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周朝旺盛时,犹如枝繁叶茂的桑树,而今衰落了,像掉光了叶子的秃树,人民也得不到荫庇。而社会现实是“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到处是动乱,到处是横祸,到处是死亡。“国步蔑资,天不我将”,国家已到了天人共弃的地步。对于这样的局面,作者厉声责问:“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其针对的正是朝廷上那些为非作歹的奸臣。作者在叹息生此乱世的同时,仍严肃地告诫周厉王要慎重谋划,举贤授能:“为谋为毖,乱况斯削。告尔忧恤,诲尔序爵。”意为要为国谨慎善谋,减少祸乱,体恤国家,任用贤人。作者指责朝廷权贵是“为民不利”的“贪人败类”,是“民之贪乱,宁为荼毒”“进退维谷”“职盗为寇”的祸根。《桑柔》一诗揭露了周厉王统治下人民处于水深火热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