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会发现从始至终下着“雨”,风雨凄凄或是春雨淅淅,使文学的世界笼上一层雨雾朦胧,许多诗文,因有了那一幕雨而境界全出,意蕴无穷。文人骚客的心总是细腻敏感的,自然现象中的风霜雪雨,到了他们的眼里,便不再是单纯的“风霜雪雨”了。当心理与这些自然现象产生感应后,诗人总把其付诸诗中,而入文最多的要数“雨”。“雨”与人类四季相随,春夏秋冬不断,各个时节又都不同,当它与文人的情感相遇,最易触动一颗敏感的心。
古典诗词中,到处都是“雨”的踪影,上溯到《诗经》,有“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风雨》);南北朝有“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唐宋更是不计其数,“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白居易《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杜甫《春夜喜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王维《山居秋暝》),“寒雨连江夜人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
古人已在诗中为我们营造了一个“雨”的丰富世界,而当历史发展到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又一个文学大家横空出世了,他就是余光中。余光中先生的诗文中也处处可见“雨”的影子,他说“只要不往身上淋,只要不带来雨灾,雨,总是可喜的,像是天在安慰地,并为万物涤罪去污,还其清纯”(《雨城古寺》),喜雨之情表露无遗。
确实,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写雨写得最出色的散文大概要数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和《鬼雨》了。“雨”在余光中的诗文中多次出现,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词。除了这两篇直接用“雨”入题的散文,诗歌《等你,在雨中》、《雨声说些什么》同样是写“雨”的佳作。
余光中先生的学识横贯中西,写作手法很西化,但也很传统,他从古典诗文中充分提取养分,将“雨”摆成了一席盛宴。余光中为古典的“雨”注入了新的灵魂,“雨”具有了新的意蕴。他一颗湿润敏感的父爱之心、情爱之心、童贞之心、乡愁之心、诗人之心,在雨中得到了有力的宣泄和表述。在他的笔下,淅淅沥沥下着的“雨”,点点滴滴都是浓情。
童年“雨”,童真情
“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话,但是至少该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红尘里长大,不得亲近草木虫鱼,且又饱受考试的威胁,就不得纵情于杂学闲书,更不得看云、听雨,发一整个下午的呆。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正是抗战,尽管贫于物质,却富于自然,裕于时光,稚小的我乃得以亲近山水,且涵泳中国的文学。所以每次忆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余光中先生的童年在南京和四川度过,在玄武湖旁、嘉陵江边长大,虽然时局动荡,物质贫乏,诗人却得以与自然亲近,与文学交心,与“雨”邂逅。对童年美好时光的追忆都是在雨声伴奏下的娓娓述说中完成的。
阔别六十年后,乡愁诗人返乡说乡愁,余光中先生重回中学时呆过的重庆悦来场,镇长请其题字,诗人写道:“六十年的岁月走遍了天涯海角,无论路多长,嘉陵江永恒的江声,终于唤我回忆起点的悦来场。”
在《雨声说些什么》这首童话般的小诗中,台湾漫长的雨季将诗人的思绪慢慢拉回到童年。窗外的树,巷口的车,远方的路,上游的桥,小时的伞,由近及远,由现在漫溯到童年,最后定格在了一双湿了的鞋上。在时空的转换中,童年的温馨记忆,都浸在那雨天淋湿的鞋上了。
“一夜的雨声说了些什么呢?湿了的鞋问乱叫的蛙,乱叫的蛙问四周的雾”,那乱叫的蛙该是江南池塘边的蛙吧,诗人儿时可曾抓过?那四周的雾该是嘉陵江畔四川秧田里的雾吧,诗人可曾迷路过?“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听听那冷雨》)。
雨中忆童年,那童年也下着雨,雾雨濛濛中,是诗人美好的童年,摇曳在童年里的,是那嘉陵江的水声,江南的蛙声,布谷咕咕的啼声,音乐一样的雨声,在这些声音里,交织着诗人童年时代浓郁的童真之情。
少年听雨,青春的恋情依洄
“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听听那冷雨》),作者在这里化用了蒋捷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虞美人·听雨》)。年少浪漫的岁月,自是爱情蔓延的季节,红烛旁的罗帐中正是男儿沉迷的温柔乡。余光中诗文中的有诸多少年听“雨”,那雨下都是青春的恋情依洄。
雨中多诗,最多是情诗,雨中生愁,最多是情愁。余诗里最著名的情诗《等你,在雨中》就是最好的例子。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蝉声沉落,蛙声升起/一池红莲如红焰,在雨中”,在常人那里,雨也许是恼人的,可是在沉浸在甜蜜爱情的年轻男女那里,雨却神奇地幻化成了一种情趣和审美。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雨中的等待只会延长这甜蜜的念想。
“等你,在时间之外/再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似耶非耶,真耶幻耶,今夕何夕,刹那永恒,“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当恋人从姜白石的词里走来,从一则爱情典故里,像一首小令,步雨后的红莲翩翩走来,那美丽绝伦的古典意境,无可言状,成为爱情永恒的标志。正如诗人所说,我对可爱的女性有用不完的柔情。
雨中年轻的恋情在《听听那冷雨》中亦有描摹。“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
“雨”成了拉近恋人之间距离的道具,这道具古典优美,动人心弦。作者更想到应该发明一种双人雨衣,恋人同穿一衣,想的曼妙,妙趣横生。
“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兴奋的初恋,充满热情,共撑一伞,男孩女孩在若即若离之间,最后终于冲破束缚,手牵在了一起,在雨中奔跑,拥抱,尝甜甜的雨水。如此浪漫年轻的恋情,只有对生活充满热情,纯净真诚的诗人才想象得出来吧,“雨”在此刻不再仅仅是烘托情感的背景,简直就是恋人间的定情信物。
除了甜蜜的恋情,“雨”中当然也有愁苦的爱情。在《诀》里,诗人写道:“只是雨溅在你的,我的发上,此刻/你持的是雨衣,我衣着雨衣/你的手冷冰冰,藏在我袋里/明年的情人节,下不下雨,明年?/谁知到呢?谁知到/去年的情人节有没有下雨?谁记得当时谁哭得最潮湿?下一个情人节,谁是你情人?……一次阵雨,在你的伞上敲奏凄怆。”
曾经的恋人不在,甜蜜不在,爱情的幻化不定,只留下冷冷的记忆,冷冷的凄怆独嚼。
壮年听雨,亲情催人泪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人到中年,经历的世事多了,更多的一种历尽沧桑的凄苦。“绕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
人生之路充满坎坷,对于余光中来说,除了雨中温馨的记忆,“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听听那冷雨》)。
《鬼雨》写自己唯一的儿子诞生仅仅三天即夭折。死亡接新生之踵而来,使青壮年时期的诗人蓦然感到生命之脆弱与短暂,过早体验到死的迫近,“死就在你的肘边”。“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心疼和悲痛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惨淡愁人的雨雾,痛定思痛后,他唯有寻求命运的说法给以安慰和解脱,“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给我们一个,可是转眼又收了回去”。在这里,人有大痛,似乎苍天也知晓了,那雨,可是苍天为可怜的孩子,悲痛的父亲流的眼泪?
余光中是诗人,“最反对写诗的总是诗人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不能反对我了。她已经在浮图下聆听了五年,听殿上的青铜钟摇撼一个又一个的黄昏,当幽魂们从塔底啾啾地飞起,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亲。母亲。”
在母亲去世后五年,爱子也夭折了,在这一天,除了丧子之痛,更有怀念母亲之悲。母亲是连反对我也不得了,假若母亲还在,即使不写诗也值得的吧。
“雨在这里下着。雨在远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坟顶,坟顶的野雏菊上下着。雨在母亲的塔上下着。雨在海峡的这边下着雨在海峡的那边,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后也一样地下着,这雨。桐油灯下读古文的孩子。”
当年苦读的孩子已成壮年,而如今的凄凄苦雨,淋着儿子的新坟,母亲的旧坟,让活着的亲人如何以堪?不同时空下的雨一起淋淋漓漓,把现实和记忆串为一体,余光中将血浓于水的母子亲情烙刻在字里行间,充分抒发他对母爱的渴念。
如果说一九五八年母亲的去世让诗人饱尝“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辛酸无奈,那么时隔五年,殇子竟然将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浓缩在三天之内,死亡的残酷和毫无逻辑带给诗人敏感的心灵至深的震撼和创痛。
《鬼雨》以哀悼殇子控诉死亡阴影对生命的威胁,以沉郁凝重的悲悯慨叹追溯古今中外,从莎翁到李贺到苏小小,到诗人课堂上朝气蓬勃的学生,无人能摆脱死亡的命运,诗人的目光超越时空历史的界限,关注在死亡威胁之下的整个人类生命,拥有极强的抒情性,其主题已超离一己的悲痛,转而为哀悼全人类的死亡,具有浓重的宿命意味。
离乡后一生的雨中,都是乡愁萦绕
余光中有个称谓,“乡愁诗人”。他21岁前在大陆生活成长,一去就是几十年,少小离家海外漂泊的经历和文人细腻的情感让余光中有着强烈的思乡情结,这使他成为著名的“乡愁”诗人。诗人的诗传入大陆后,流传最广的要数那首脍炙人口的《乡愁》,虽然作者说:“这绰号给了我鲜明的面貌,也成了将我简化的限制。”然而乡愁这一情感确是他的诗文中最普遍最浓烈的情感”。
“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然最根本的还在大陆,“大陆是母亲,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而乡愁之情,都溶在那一幕冷雨之中——
“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听听那冷雨》)。
余光中先生深爱古典文化,他浓浓的乡愁,并非仅仅是地理上的,更是文化意义上的,是那个由诗人骚客们营造的古老文化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由此我们不难看到诗人是有着深深的惆怅的,对于一切现代化的今天。“当你的女友已改名为玛丽,你怎能再送她一首菩萨蛮?”
在工业化的今天,难觅诗意,诗人的惆怅,伤感,失落,是在所难免的,余光中先生更是将乡愁于“雨”中,诠释出了一个崭新的更深层次的概念。“雨”成了怀旧的最好最合适的背景,在那“雨”的世界里,有众多先贤们遨游过,吟唱过,感怀过。
诗意诗情,最是喜雨
“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听听那冷雨》)这句话充分显露了诗人喜爱雅致古典韵味的情怀。
在身体上,“八年来久居干旱的高雄,偶尔一场快雨,都令我惊喜而清爽。”
在灵魂上,“雨”则已经生根在诗人的骨子里了,“雨,真是一种慢性的纠缠,温柔的萦扰。往事若是有雨,就更令人追怀。我甚至有一点迷信,我死的日子该会下雨,一场雨声,将我接去。”(《雨城古寺》)
这种深层细微的心灵体验,是属于诗人个体的、私人的。打着强烈生命烙印的这些情绪,最抽象、最游移,也最直观、最感性。
诗人的审美总是高常人一等的,而余光中无疑是审美高手中的高手。“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敲,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听听那冷雨》)
读了这样一段写“雨”的文字,谁能不心动,谁能抵抗这温柔的轻音乐?若非作者的文采太天才,感知能力太出众,审美太高雅脱俗,怎能写出如此迷人的“雨”?而吸引读者的并不是单纯的自然“雨”,是余光中先生那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的喜雨之情。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磁石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听听那冷雨》)这是中文的魅力,也是“雨”的魅力,更是余光中文字的魅力。
诗人的诗情,在一场场“雨”中,挥洒得淋漓尽致。要问诗人最喜的物事,笑而不答心自闲。其实他的一篇篇绝美的关于“雨”的诗文已经代他答了,“前尘隔海,古屋不在,听听那冷雨”。
结语
余光中在文字中经历、怀念并感受着这一场场绵长不断的穿透灵魂的雨。少年时代于巴山夜雨中享受母爱的温馨,青年时代于黄昏细雨中等待恋人的浪漫,中年时代于凄厉鬼雨中痛失爱子的悲戚,去乡后对大陆的浓浓乡愁,整个人生中对杏花春雨的喜爱。
余光中人生重要的时刻似乎都有雨声做伴,他把不同阶段不同境况下听雨、观雨的感受忠实地用文字记录下来,不论是巴山夜雨、黄昏细雨还是潇潇鬼雨。他的作品继承了古典文献“雨”词的文化意味,同时他更以其阅历、才情使“雨”词的文化意味更趋丰赡。
那淅淅沥沥的雨,在他的笔下,点点滴滴都是情,动人的情。
春天来了,惊蛰过后,雨也要来了。在雨中,在窗前,在午后黄昏,你不妨也读读余光中先生的诗文,感受下那一场场迷人的雨。
【参考书籍】
1、余光中著《余光中散文》
2、古远清编《余光中评说五十年》
3、余光中著《余光中诗集》
4、余光中著《左手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