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奶奶的坟前
童树根
奶奶离开我已整整29年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吃过中午的团圆饭,我都会遵照家乡的习俗,和家人一起给奶奶上坟,以表达对奶奶的无限缅怀和深切思念。无论是风起雨落,还是雪花飞舞,任天气如何变幻,都阻隔不了我对奶奶的这份坚守!每当我站在奶奶的坟前,总是心潮起伏,思绪油然,奶奶生前的点点滴滴在我脑海中翻滚,令我久久难以忘怀,一张张碎片在我眼前浮现,记忆中仍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奶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自然没能摆脱裹着“三寸金莲”的陋习,也未能受过学堂教育,但她出生在一个古老集镇的大户人家,家中殷实,祖辈耕读,知书达礼。成长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耳濡目染,奶奶的气质自然与众不同,对待事物的看法也有着自己的真知灼见,这在后来的生活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最明显的体现是在她对子女的教育培养上胜时人一筹。我的父亲、叔叔在她的调教下双双成才,父亲担任了公社秘书,用今天流行的说法完全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结果;而叔叔作为“老三届”的高材生,初中毕业时即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当时赫赫有名的阜阳一中,是典型的学霸,在家乡凤台县传为美谈。
作为奶奶的长孙,我自出生起就受到奶奶的百般呵护、万般疼爱。襁褓中的我母亲断了奶,无奈之下是奶奶拖着小脚抱着我东央西告,走亲串户为我“借”奶水吃,我是名副其实的“吃百家奶”长大的孩子。以至我成人后偶遇按照辈分被我喊做嫂子的人,还嘲笑我当年吃过她的奶!羞得我无言以对,只有陪笑的份了。可见当年奶奶为了我动用了多少“资源”,也足见奶奶的人缘关系非同一般。
倏忽间,我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在大人们的关爱下开始了无忧无虑的生活,童年的美好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度过。乡间虽然想象不到“水中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但纯真的年代,幸福也像花一样的开放,不知从哪天起,班里几个小伙伴鬼使神差地学起了小红拳,那一招一式也引起了我的好奇,父母知道后坚决制止我学那玩意,担心将来学成痞子。关键时刻还是奶奶深明大义,默默地支持我,暗示我不要声张,先悄悄地跟着学。这样我才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算是没有输在“起跑线”上。
15岁那年我离开奶奶到父亲工作的地方求学,但我仍然牵挂生活在乡下的奶奶,与奶奶见面的机会渐少,只能利用节假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每次奶奶见到我都是笑吟吟的样子,从她的笑容里让我读出了奶奶对我的惦念。这种默契是建立在长期的感知之上的,是一种无声的表白。记得有一年暑假,我照例回去看望奶奶。奶奶告诉我家里的葡萄熟了很久了,差不多已被人摘光,还有几串,她一直看着没让人摘,说是给我留着的。我老远就看见那几串高高挂在树上的葡萄,早已红得发紫,再不摘恐怕自己都会挂不住了。于是我赶忙爬到树上,三下五除二没费多少功夫就把它们摘了下来,就在我准备从树上下来时,手忙脚乱地抓住一个树枝,原来是一个朽掉的枯枝,让我猝不及防突然从树上跌落下来,幸亏奶奶在树下本能地兜了我一把,才不至于让我直接摔到地上,从而避免了一场事故。我看到奶奶惊恐的样子,似乎在自责不该让我冒险去摘那可有可无的葡萄,但奶奶的良苦用心使我从心底里感到了温暖。
高中毕业那年我如愿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奶奶对我参军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欣喜,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家人面前嘀咕着说我不会游泳,到了部队万一遇到风险怕有不测。奶奶的担心还真的不是多余,在新兵连,部队派我们去钱江农场挖沟,正值寒冬,我们背着背包徒步行走了近30公里,来到钱塘江边上,租借了一个农用木船准备摆渡过江。此时风急浪高,一船30多人在江面上随着滔滔江水颠簸,溅起的浪花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新兵连长冉丛银在船上高声呼喊大家要保持镇静,不要乱动,不要害怕,其实我看到他本人也是脸色煞白,可能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虽然是有惊无险地划到了对岸,但那绝对称得上是一次历险!如果真的翻船,别说我这个不会水的“旱鸭子”性命难保,就算是会游泳的恐怕也难逃厄运!那是大冬天,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呢。更惊险的事情是1984年夏天,我们所在的部队奉中央军委之命,开赴云南前线,参加了那场“自卫还击战”,前后历时一年,家人怕奶奶担心我的生命安全,一直瞒着没跟她说起此事,否则奶奶一定是惶惶不可终日,我也为家人的这种善意的隐瞒感到欣慰。
奶奶一向爱憎分明,凡事有主见,个性鲜明,只要认为是对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会固执己见,从不向任何人妥协。我爷爷也拗不过她,有时实在没有法子,只能摔摔碗掼掼盘子出口恶气。在奶奶身上,这完全体现了以柔克刚和“疾风知劲草”的品格,也许这正是奶奶的可爱之处。
奶奶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十分推崇,别看她没有文化,但她确实有学问。讲起那些英雄人物来头头是道,尤其是对岳飞、包拯,她是由衷地钦佩。上世纪90年代初,我已在合肥上班,专程把奶奶从老家接到合肥小住了几日。我带着她到包公祠游览,奶奶显得异常兴奋,说我满足了她的心愿,能够在她有生之年前来拜拜包大人,今生无悔!多年来,奶奶没少在别人面前夸奖我,说我孝敬她,我的舅老爷、我的同事都曾在我面前多有提及,这都是奶奶背着我向他们透露的。奶奶之所以受到我和我们家人及亲朋的敬重,正是因为奶奶身上有着一种可贵的品质和人格魅力。她从不多言多语,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她十分注意分寸,注意场合,让人觉得十分得体,她从不说废话、过头话。奶奶是一个不怒而威的人,在她面前我们往往也加强了自我约束,从不敢信口开河,生怕招来鄙晲的目光,而自讨没趣。
奶奶的记忆力惊人,前30年后40年的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往往不假思索随口就来,啥时立春,啥时谷雨,啥时芒种,啥时秋分,24节气她是一口清。说奶奶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一点也不为过,作为晚辈我们没有不佩服她的。虽然奶奶不识字,但她对写字也有自己的见解,我小时候对写字感兴趣,她曾经跟我说写字不能松臂弯背,身板要挺直,更不能摇头晃脑,真正会写字的人用的是手指手腕,大臂小臂都是不动的。奶奶这些“灰色的理论”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现在看来还全是“干货”,后来她还让我的舅老爷(她的弟弟)亲自为我做示范,讲解写字的基本要领,让我获益匪浅。奶奶一生务农,勤俭持家,但她对知识的渴求远远超出了同时代的农民,可以说她骨子里潜藏着许多文化基因,一个人有没有文化基因通过言谈举止能够反映出来,有些东西的确是与生俱来的,并不取决于后天的苦学,奶奶显然属于前者!
84岁那年,奶奶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奶奶是无疾而终,走得十分突然,以至于我都未能来得及看她,这令我大为悲伤!待我见到奶奶时,她已静静地躺在了棺材里。细检奶奶的一生足可以用“光辉”二字来形容的,我深深地热爱和怀念我勤劳、善良、智慧的奶奶。
奶奶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2021年元宵节凌晨于胜鹳楼
书法名家童树根
童树根艺术简介
童树根,安徽凤台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师从于中国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陈振濂先生、西泠印社李文采先生。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安徽结庐书社副社长兼秘书长、安徽省书协行书专业委员会秘书长、安徽省孟子思想研究会副会长、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友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