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古先生。这是几年前记录的一些文字了,那时古先生的外婆离开没多久。如今再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时间。三段文字,字数比较多,看完要点时间,叨扰大家了。
(一)记忆中的爱
外婆是童养媳。
没有读过书,生活在旧社会能吃着微薄的工分钱过活,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不认识字,基本的算术也不会,连钱也分不清是多与少。外婆原名叫陈娣。由于在外人看来傻乎乎的,人们都叫她麻娣。
我没有见过外公,他很早就过世了。留下外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可想当时外婆的生活有多么艰难,好在她也熬了过来。在我的印象当中,外婆还穿着旧社会时的旧布衣,几十年的苦和累使身子变得矮小佝偻。白发苍苍,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尽显过往的岁月沧桑。黝黑的皮肤,深邃的眼睛,慈祥的面容。
每天,她总是一副咧嘴的笑脸面对别人。
我是现在人们所说的九零后,自一一年到现在已经离乡打工快三年。外婆是我在外打工第一年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是脑中有许多与外婆相处的时光还是记忆犹新。每次想起来,觉得幸福的同时又感到悲伤。
所以,拿起笔来把这些值得留念的往事用文字记录下来——
在我的小时候,因为父母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打工。家里面就只有我和姐姐,爷爷奶奶四个人。我家与外婆家非常地近,一在上一在下,中间只有一堵围墙。所以我有很多的时间与外婆相处。
家门前右边有一个小菜园,是外婆家的。夏天的时候,里面会种有玉米,黄瓜之类的蔬菜。当外婆在菜园里面干活的时候,我就会爬上墙头,喊一句“婆嗲”(婆嗲是我们那里的口音)。外婆就会露出满脸的笑容。然后摘下那种还是青绿色的小黄瓜来递给我。后来,脑海里经常出现自己坐在墙头上,吃着清甜爽脆的黄瓜的画面。
家里面穷,小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零食。在当时,除了黄瓜,最常吃也是最好吃的食物那就是番薯、大薯、和芋头了。外婆家里如果有煮好这些东西的话,她会走到她家门前的地堂(地堂是我们那里的叫法,就是水泥铺的平地),对着我家喊:“良,下低有芋头,落来拿吃咧!”
小菜园的右边,就是外婆家。只要翻过墙头,打开菜园门,就到外婆家了。外婆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只有外婆一个人在家。所以一有时间,我就会去外婆家里。我喜欢坐在外婆家门下的石阶上面,陪外婆聊天。外婆有时候会和我一起坐在石阶上面,有时是坐的屋子里面靠着墙壁。看着门前一片的庄稼田和右边小山的花草树木,与外婆聊着天,那样的感觉是多么舒服,多么开心的。
等到外婆闲时无事时,就会去摘李果。近到不远的小山,远至爬山将近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半山腰。从一条又窄又陡峭的山路爬上半山,衣服已经被汗水渗透了。但是我们能够摘到满满的两大袋李果,然后带着愉悦的心情下山。
白天我在家的时候,外婆会到我家里面来。看那些黑白电视机播放的,看了很多遍依然兴趣十足的影片。我记得有三张影片,《十月怀胎》、《刘三姐》和《珍珠衫》。外婆不认识字,但她从电视画面中能看懂。看着电视的时候,她会咧开嘴指着电视画面嘻嘻哈哈地笑,还会解释给一旁的奶奶听。
有时夜里,当我吃晚饭的时候。外婆的声音会从门外传进来:“吃饱夜哩?”然后看见外婆拿着手电筒走进来。她会上我家里与爷爷奶奶聊聊天或者看看电视,然后再回家睡觉。
常年只有外婆一个人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家里,是孤单的。
外婆很节俭,春节时儿女们给的红包钱,她都放着不舍得花。不知道钱的多少,儿女们给的都是一些零钱。虽然不知道钱的多少,但还是能分得出大张和小张的。
我到外婆家里玩的时候,外婆会从房间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包。从里面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来,那里最多的是一块和五块的零钱,面值最大的也只是二十块的。
外婆从那沓钱当中抽出一张,然后叫我去买糖果、饼干、果冻之类的零食。外婆喜欢吃这样的零食。外婆一个人在家,种的庄园和蔬菜都很少。餐桌上面最常见的除了青菜之外,还有外婆一年四季都在吃的一道菜——姜蓉蒸豆豉。
农村里面煮食是用柴火的。好在外婆的身体还很硬朗,可以上山斩柴。外婆斩好的柴堆放在山里面,然后一有空就会去背回来。周六周日的时候,我会与外婆一起去。但是那时候是带着玩耍的心态去的。把柴从山里面背回来,当然需要把它裁成一段一段的。而我对这样的事情比较热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贪玩。但是像我这样的贪玩,总会得到外婆夸赞和村民的一致好评。
冬天的时候,农村里面没有电炉之类取暧的电器。每家里面都会有一个火盆用来烧柴取暖。外婆家里面那间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厨房,那是冬天最暖和的地方。白天和夜里,当我去到外婆家里面时,她总是会在厨房火灶旁的那个角落里烤暖。
在寒冷的冬天与外婆一起坐在一间温暖的厨房里烤暖聊天。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取暖烧的是柴,所以手会被柴烟熏黑,外婆的手就是最黑的。所以在与别人一起烧暧聊天,别人都会笑她。而外婆会说:“怕么,好过冷到。”外婆的手很粗糙,手掌很多茧子。把我的手握着就能感觉到,但是很舒服,很暧。
回忆过往的岁月,脑中与外婆相处的画面历历在目……
(二)苦中作乐
“唉,去跃下先恙...(去闲逛一下)”
每当外婆从我家窗口走过时,就会这样说。外婆是个乐观的人,即使生活条件很差。空闲的时候她会在村子里面逛上一圏,看看乡里人的都在做些什么,村里面发生了些什么事。这对于外婆来说是一件让她心情愉快或者说是可以解闷的事情。
“麻娣姐,去哟嘘跃(去哪里逛)?”邻居们都会这么问。“偷下闲,去行下先。”外婆这样答应。
外婆省吃俭用把儿女带大已经非常艰苦。没有余力再去置备家具,电器等等生活设施。所以家里面显得很空旷,冷清。邻居们很少到外婆家里面,除非有事情找外婆的时候。只是一两个老人家常到外婆家里面坐坐,聊聊天。基本上都是外婆到人家里,才有个说说话的人。
背着手,带着慈笑,几步一停地在村里面的小巷里闲逛。遇到小孩子们正嬉耍,她的笑容便逐渐加深,停下来看一会儿。遇到正要去地里干活的村民们,也要调侃一会儿。
“麻娣姐,阿祥唔能寄点钱翻来等你使咦?”村民有时候会这样毫无忌讳地问。( 阿祥是外婆的小儿子)村民与外婆们聊天很随意,有时候外婆是他们调侃找笑的对象。外婆不傻,简单地回答:“哟嘘有,有亦唔多。(意思是哪里有,有也不多)”
外婆家很穷,但是她很知足。 外婆从不埋怨自己吃的穿的有多差,只要不会饿肚子,天寒不冷。外婆有的时候会自言自语地说,有就吃,没有就算了。当遇到外地收破烂的小老板来村里面的时候,外婆会赶来凑个热闹。从家里面翻出一个旧纸皮箱或者几斤烂铜铁,卖得几块钱,这足以让外婆开心。或者有卖雪批、包子之类的小食品小老板来村里的时候,外婆用一块几毛钱买些回家,这让外婆感到很满足。
外婆有时候在我家里面看影片,尽管是晚上十点、爷爷奶奶已经发困,外婆还是兴味十足地边说边看着黑白电视屏幕显示的打斗画面。直到奶奶说:“返去训眼噜,阿良第日爱早起身去读书。”外婆这才会不舍的慢慢走回家。在四周黑幽幽的夜晚、一个老太婆拿着手电筒、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己没有灯光的家。这个画面是我最熟悉的。
“三八婆嗲(傻傻的外婆)”奶奶在我面前会这样称呼外婆。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小学教师,习惯每天早睡早起。外婆晚上在我家里面看影片到太晚,不免有一点的小意见。原因是怕影响我上学时间和精神。但是我不这么认为,相反的我喜欢外婆在我家里面多坐一会儿,更喜欢看她观看影片时候笑起来的模样。
村子偏僻,生活条件差。不仅村民们生活贫穷,思想也有些跟不上现代。有些老人家甚至是一大半辈子没出过村。村子里面男女老少坐在一起聊天少不了在人家面前说一些自己自豪而让人羡慕不已的话。比如我家儿子考试拿了张奖状、我家买了个电饭煲煮饭很快熟、我女儿从婆家回来带了很多补品。
“有么出奇,比得旧社会咦。” 外婆对于村民的话,外婆常以客观的态度去对待。
为人父母都想自己的儿女能够有一番作为,但这不是放在第一位的。外婆的两个儿子是在外打工,但他们两个因为文化不高、时代的落后、又或者是本身一些思想上的小问题,所以很少为家里面带来什么好的改变。外婆对这点看得不重,起码他们温饱不成问题就行。
见识多的村民自然有自豪的本钱。比如我去过哪里、见过怎样的好东西、吃过什么好处的东西等等。对于村民谈这样的话题时,外婆听得津津有味。
“有咁样哦野哟,唔兹好贵(有这样的东西啊,那不是很贵)?”
外婆会这样与村民交谈,而说的人则说得更起劲。外婆一大半辈子生活在深山沟里,听这样的话,心里面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假的。
“唉,去行下恙。”听得差不多了,外婆就会到其它地方去走走。
不埋怨不好的,也不强求好的,只要能够过稳日子。这是外婆一个年老、什么事情都想做却有心无力的孤单老人家对生活的态度和心愿。
过年的时候外婆袋子里面装满了糖果和葵花籽。然后来到我家,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奶奶。“你吃,下底(我家里面)大把咁多。阿章买了一袋糖果、阿祥又买了一袋葵花米(葵花籽)。”(阿章是外婆大儿子)知道外婆喜欢吃这些零食,两个舅舅买了许多软糖和无味的葵花籽。两个老人家牙不好,吃葵花籽只能用手掰开来吃。
很多时候,外婆与奶奶都坐在一起聊天。
“义妹姐,唔能去做功夫咦(没有去干活吗)?”邻居问奶奶。
“韬下都唔得咦(休息一下都不行吗)?”外婆会先说。
外婆就是这样,做事情不会太紧让自己累着或者太松而做不成,偶尔会让自己休息一下。
在村里,外婆与人们相处都非常的和睦,极少有与人家发生摩擦。在我的印象当中,只有一次。那时是三更半夜,外婆与邻居吵得非常得激烈。我是在睡梦中被他们的吵声惊醒的,所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两公婆蝦(欺负)我一个老太婆,唔怕雷公劈(遭报应)!”
外婆一个人坐在那间乌黑的厨房里面。从外婆的语气当中可以听出她很气愤,从未有过的气愤。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学生,只能默默地躺在床上听。吵架说的话肮脏,不堪入耳。
几天之后,外婆就当作没发生过一样。当奶奶和村民们问起外婆发生什么事情时,外婆简单的跟村民说一下。后面再说:“斗唔过人家,算了。”
(三)外婆别走
外婆笑起来很好看,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非常迷人。
记得外婆笑得最开心的一次,那是一个晚上。外婆、奶奶、堂姐和我四个人在奶奶的房间里,玩弄着去镇上买回来那种小型的录音机。一次又一次地录放外婆的笑声,变了音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四个人逗得哈哈大笑。特别是外婆,她笑得躺在床上好久停不下来。那晚,外婆很晚才回家睡觉。
几年前的一天,村里来了卖棉被的小商贩。几个小商贩拿着一张新棉被挨家挨户地推销。小喇叭的声响回荡在整个村子:“卖棉被,四十块钱买一张棉被。”当一个商贩拿着棉被到外婆家门口问外婆要不要买棉被时,外婆兴高采烈地说要。她跑回房间里面拿儿女们给的红包钱。外婆不知道四十块是多少,她便叫我进去看看。在外婆房门口,我看见外婆正拿着几张钱看来看去,那里是一张二十元和几张一元。外婆把钱递给我,她问:“这里够了吗?”
时至今日,外婆那天看拿着棉被的商贩走时的落莫忧伤的眼神,依然深深地印在脑中。
外婆之所以这么瘦弱,也因为常年粗茶淡饭的生活。村里面难得有户人家的牲畜养大,将其宰杀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村民。(牲口多数是猪和牛)村民称为“分吃”。外婆经过肉摊,村民问:“麻娣姐,唔称斤翻去咦?”
外婆没钱,她说:“有钱咦?有钱咦话兹。(意思是有钱吗?有钱的话就会)”外婆说话很直,不会遮遮掩掩。当感觉青菜白饭腻味、只有做一顿花生糍来换换口味或者说解解馋。难得儿女回家一趟,带了些荤菜,这会让外婆感到无限的欣慰。
儿女不在身边孤单寂寞、天寒即临却没有钱换新被、没有钱买肉只有以素代荤,这就是外婆的生活。
一个狭小黑暗的房间,里面一张睡了几十年木板床、一张几十年旧桌子、一个堆了几十年缝补过的旧衣裳的衣柜。房间里堆放了许多布满灰尘的杂物,几十年来舍不得丢掉的瓶瓶罐罐、整整齐齐的各种蔬菜种子、油盐米、锄头担杆竹帽等等。东西很多却是更加简陋,这就是外婆的房间。
在这个房间,一个身子佝偻、白发凌乱、面容憔悴的老人家,无力地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这是外婆生病,去医院回来后的情形。
我未出来打工时,外婆已经有病在身。很遗憾,当时不懂事的我没有多陪陪她。
打工后的第一次回家,因为太年轻,没有赚到钱买些什么回家。记得那时我到外婆家,外婆的身体已经好了。外婆坐在屋里的桌旁,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与外婆聊天,我说,这次回来没有带什么东西,等过年回来,再给你带好吃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正在厂里面上班。手机传来一条讯息,屏幕上显示:外婆走了。
我没有见到外婆最后一面,外婆也没有等到我买好吃的回去——
现在,外婆的菜园里面长满了杂草。再吃不到外婆煮的芋头、不能和外婆去摘果子、不能与外婆一起看那三张影片,再也听不见外婆的声音。
每次回家,我总会到外婆的外婆家去看看,往日的情形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外婆家门口,还堆放着从山上背回来没有裁断的柴,门前的田野和小山还是原来的模样。门下的石介还是那样的光滑,屋里面桌子旁边那张板凳,那是外婆和我聊天时坐的位置,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那间与外婆一起度过无数欢乐时光,黑乎乎的厨房,里面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窗口遮风的木板已经掉落在地上。空旷的屋子,冰冷的墙壁上挂着外公和外婆两个人的那张黑白照片。
外婆离开已经快三年了,多想时光能倒流...
全文完‖古先生
感谢阅读!我是古先生,喜欢用文字记录一些事情,所见所遇的,或是所思所想的,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好与不好已是过往,心之所向仍可期待,愿与诸位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