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南方的气温始终不降,工作一忙,火气就旺。
有道是“冬吃萝卜夏吃姜”。所以每次在市场里兜个来回,总是中意买些白萝卜回家。清肺火,促消化,蒸炒炖汤都自成风味。
我生长在北方。幼时家里的饭桌上,白萝卜是稀客。冬季向来是土豆白菜的主场。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母亲会煮些清水萝卜给家人养生。但也实在苦于滋味平平,最终被我和父亲亮了红灯。如此日久,我便也不大爱吃白萝卜。算是打小儿养出的习惯,总觉得没甚好的做法,做出来也不见有什么好的滋味。
及至十八九岁上,我到湖北读书,才真正与白萝卜结了缘。
两湖地区的冬天最是出了名的阴冷。十度上下的平均气温,混着凉冰冰的水汽。不管多厚的鞋帽衣衫,只要是不见日头的坏天气,一阵风过,身上的热乎劲儿就留也留不住。
那时候,听完一个上午的公共课,人已经蜷在大衣里打哆嗦,全指着一顿午饭吊命。
好在食堂里有隔层加热的保温售饭车,一勺热气腾腾的白萝卜烘排骨盖在米饭上,准教人舒泰得连眉眼都温柔起来。
萝卜切成四方小块,久炖之下变得色泽清白,汤汁丰盈。足量的胡椒是冬日里暖身的秘诀。每续一口,都有一种极致的幸福感袭来。有时大锅饭菜难免口味重些,可是独不必担心这一道菜。白萝卜本味甘甜,一把咸盐下去,再加上时间和温度的催化,就生出一种极鲜爽的滋味。
至于排骨,是必然找不到的。因着我好奇,食堂阿姨曾用碗口大小的铁勺,从餐车里捞出大骨头来给我看。约摸是女孩子一拃来长的筒子骨,两头都用刀剁出了极深的口子,方便入味。阿姨就笑呵呵的举着骨头对我说:“可营养,多来一点呐!”
大约也是从那时候起,色彩单调但是暖心暖胃的炖萝卜,成了我大学时代每个冬日的期盼。
后来毕业,短暂返乡又独居广东,再没有那么愁人的冬天要应付。但是我对萝卜的爱还是顽固的保留了下来。一入冬,总是习惯炖一煲萝卜犒赏自己。不过把五大三粗的筒子骨换成了小小块的猪扇骨,不会太油腻,喝过汤还有肉吃。
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精致的吃食。
萝卜白菜,寻常事物而已。身体克化他们往往还需要花去更多的精力。可是每次炖萝卜的时候,房间里弥漫的香味儿,总是轻易就把人拉回到读书时的那个情境里去。仿佛我还是那个明月关山,书生意气的我。时光也还那样克制严谨,简单温和的时光。
或者,这从来就是关于沟通心地的讨论。
就像我始终迷恋一切硬朗而朴素的质地。因着它以一种敦厚的面貌,迫使我减慢了阅读生活的速度。由器物及口腹,继而论及心性,风貌古拙。
于是又想起少年时偶然读到的一首诗:
我昔在田间,寒庖有珍烹。
常支折脚鼎,自煮花蔓菁。
中年失此味,想像如隔生。
谁知南岳老,解作东坡羹。
中有芦菔根,尚含晓露清。
勿语贵公子,从渠醉膻腥。
蔓菁就是俗称的雪里蕻,白萝卜古称芦菔。
多玄妙。
苏轼这首诗就作于广东。近千年的时光哒哒的走过去,言辞用度之间还是能辨得出白话的风味,就连我们讨论的话题也未曾偏离稍许。
一碗东坡羹,细熬了带着晓露的白萝卜,个中美妙便不与那些整日山珍海味的贵公子们说,且随他们酒肉腥膻去。清白鲜活的灵魂,自古都如这一味炖萝卜,品咂得出珍贵。
不知那时的东坡居士,是否也如我一般,捧着一碗炖萝卜,笑出声来。
冬日暖锅起,来些芦菔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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