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是诗国,男诗人众多,女诗人相对来说也不少。自古以来,诗歌评论非常关注男诗人,也没有忽视女诗人,但是评论所关注的女诗人一般只集中在李清照、朱淑真等少数人身上,许许多多其他女诗人虽然留下了作品,却没有被后人研究过。女诗人中更有这样一批人更是罕有研究者涉足,那就是风尘女子,风月场中的才女们。
我们在古代诗集中看到的贵族女诗人的作品大多是三从四德之类的,缺乏真情实感和历史认识意义;古代下层女子的诗歌作品比起贵族妇女来说,大多更能反映礼教压迫下的古代妇女的心理状态;而风尘女子是受封建礼教压迫最为深重的群体,她们对世态炎凉乃至世道、社会的理解更加深刻,她们中的诗人的作品也就更能够反映最广大的古代下层妇女的思想意识和思想觉醒状况。
这里,从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两方面出发,我把古代那些相对重要的风尘女子们的诗歌作品分为四类作简要评述,希望抛砖引玉,引起更多的古典文学评论家们对古代风尘女子诗歌作品的关注和研究。
一、一朝入情危险多
一般说来,风尘女子是不容易有真情的,因为她们的职业使命注定了她们要以游戏感情作为生存手段。但是,在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还是许多风尘女子因为难以抗拒女人对幸福、自由生活的诱惑而跟前来消费的男子玩起了“真格的”,但是,这种男人又能有几个能够跟她们心心相印呢?到头来还不都是上演了杜十娘那样的悲剧?
鱼玄机是唐代著名女诗人,她本是良家女子,嫁与进士李亿为妾,因受李亿正妻妒忌而被李亿送往咸宜观做道士。
孤独落寞,加之无人约束,鱼玄机渐渐行为不端起来,她自由自在的与各种男人交往。
她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首先是色和钱的关系,但是,她对于幸福的、安定的生活的向往并没有终止,她经常无端的爱上仅仅贪恋她的身体的男人。
鱼玄机有一首《送别》诗这样写道:
秦楼几夜惬心期,
不料仙郎有别离。
睡觉莫言云去处,
残灯一盏野蛾飞。
受过男人遗弃打击的鱼玄机很容易爱上跟她的身体有过密切接触的男人,她在这首诗中说道:你在我这里才玩了几夜,正当我对你有了真感情的时候,你却突然说要暂时离开我一段时间。
在这离别的时刻,时间是那么珍贵,你别谈什么云儿归山的那些扫兴话儿了,抓紧吹灯吧。
看来这鱼玄机是个很自私、很自卑也很霸道的女人,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这首诗中感受到她的酸楚。
一次又一次被男人抛弃的心胸狭窄的鱼玄机最终迁怒于别人。
有一次,一个已经离开了她的男友过来找她,她恰巧不在。
回来后她听说这事儿,她不相信这个男友是来找她的,她怀疑是自己的侍女绿翘勾引了她的男友,她竟变态的把绿翘脱得精光,鞭打致死,最终,鱼玄机被官府论罪处死,死时年仅27岁。
如果是贵族妇女摊上这事儿不会被处死,鱼玄机的死揭示了古代下层妇女特别是风尘女子地位的低下。
中晚唐时期,淫靡之风兴盛,及时行乐成为时尚,遍地开花的风月文化设施都满足不了社会需要。
由于风月场所的从业人员太多,风尘女子的地位也就更加低下了。
唐德宗时,太原有一位风尘女子被名士欧阳詹泡上,他们在一起相处了几天之后,女子真正爱上了欧阳詹,她回去后茶饭不思,竟然忧郁成疾。
于是,她便写了一首诗,连同自己的一缕头发一起寄给欧阳詹。
她在诗中写道:
自从别后减容光,
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来云鬓样,
为奴开取缕金箱。
她说:自从你离开后,我的容颜就渐渐的淡了下去,这是因为一半思念你一半恨你的缘故啊。如果你要重新看到我原来的美丽,你就应该学学汉代张敞,亲自来打开我的梳妆箱,为我画眉。
欧阳詹何许人也!他不仅仅是才华绝伦,不仅仅是无比富贵,而且他还非常热衷于冶游生活,善于玩弄感情,他对任何风尘女子的“爱”只能持续几天。据说,这个太原女子并没有得到欧阳詹的回信,她最后竟然郁郁而死。
鱼玄机和太原风尘女子都是因为入戏太深而置自己于死地,而还有一些风尘女子一旦入戏,即便没有杀身之祸,也会招致无端的伤感,最终伤害精神和身体。比如宋代观察官员吴采臣在长安泡上了一个风尘女子赵文素,第二天赵文素就爱上他了。经过一段时日的感情煎熬,她写了一首词托人送给他。词说:
花有情,月有情,花月多情两地分,断肠直至今。
听君行,怕君行,来问君家果否行?传闻未必真。
吴采臣直接当着送信人的面把词扔掉了,后来再也不去找她,赵文素竟多日茶饭不思。赵文素无聊的感情游戏,伤害了自己却伤害不了别人,这是何苦呢?
现代社会有人说:得到风尘女子的爱比得到妻子的爱更难。
当然,轻易不付出感情的风尘女子一旦付出就会死不回头,甚至会走火入魔。
对于男人来说,这种爱虽然是可怕的,但是却也是极其难得的,接受这种爱的男人一般都不会幸福,但是,丢弃这种爱的男人却又是可恶的。
鱼玄机、太原风尘女子、赵文素们的悲剧,正是寻求正常人伦而不得的古代下层女子的悲剧,古代风尘女子的悲剧。
二、门前冷落最纠结
古代风尘女子是吃青春饭的,她们往往十二三岁入行,一般来说也就只能做七八年,过了二十岁都遇不到高贵的主顾了。
在这七八年中,她们要为自己筹划以后大半生的生活。
她们要么赚了一大笔钱,回去嫁一个本分的农夫,帮助丈夫买屋置田;要么傍了个大款或官员,给他做偏房;要么呆在烟花场里“转行”成为管理人员,传递风月火种。
风尘女子年龄刚到二十岁,就很少有人光顾了,这里面的原因很多。要么是她的姿色不够出众,要么是新的消费群体还没有出现,要么是她因不善交际而被同行抢了上风。总之,“门前冷落车马稀”是她们最害怕出现的现象,而这有时又是她们自嘲的一句名言。
明朝时候,“秦淮八艳”之一马湘兰性格豪爽,她爱喝酒,爱练武,爱打抱不平,与主顾缠绵时如不满意就直接把他踹下床。作为风尘女子,这样的性格是不讨人喜欢的,不过她的姿色太秀美了,所以她的业绩还不错。后来,随着年老色衰,她的收入还是越来越低,她有一首题为《怆别》的诗写出了她的苦恼:
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
时时对萧竹,夜夜集诗篇。
寒雨三江信,秋风一夜眠。
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
在一个秋夜里,孤独而卧病在床的马湘兰回忆起过去的一个王生如何爱怜她的情形,再看看现在无人敲门的情形,两相对照令她无限伤感。
她说:生病的身体蜷缩在漫漫长夜的这个角落,无人问津,我想起当年生病时王生为我花钱治病的一幕幕场景,心中至今依然觉得温暖,因而,我经常看着窗外的竹子想起萧妃的爱情,夜夜写诗记录那时的幸福时光。
然而,如今,封闭不严的破窗子使秋雨的寒气侵进屋子,我没有钱治病,更没有人为我熬药,而且,已经不会有客人来光顾我了,秋风吹了一夜,我怎么睡得着呢?
当一个风尘女子感到门前鞍马稀的时候,她的悲剧也就即将上演了。
马湘兰色衰时,名士王伯毂曾多次找她,天真的马湘兰以为王伯毂爱上了她,她希望他能娶她,让她结束收入锐减的风尘生活,其实王伯毂只是贪恋她那还没有散尽的姿色,也图她价钱便宜而已,他以自己年纪大了而推辞了她。
从此,为了增加收入,马湘兰只能一方面更加放纵自己,一方面不断降低要价,还终日饮酒解闷,终于于五十一岁时病死。
当然,也有的风尘女子门前冷落倒不是因为色衰等缘故,而是因为她们对烟花生活三心二意,这样的冷面美人也会有猎奇的主顾愿意光顾,但是客人光顾一次就不再有兴趣了。
明朝有个金陵女子名叫郑妥,人称妥娘,丰姿冶丽,又善诗词琴瑟,自十三岁入了风月场所之后,就一直门庭若市,京城的贵族公子千里迢迢来到南京,散尽千金只求拥有妥娘一晚。
妥娘爱读书,在风月场所呆了数年后,因为读了一些佛教经典而生有出家的念头,从此她便对男人不感兴趣了。然而,出家不是容易做得到的,没有足够的银两她赎不出自己,而不努力接待客人,自己连生活都成问题。妥娘有一首《临江仙》词抒写了自己的这种悲伤的无所适从的心情:
夜半忽惊风雨骤,晓来寒透衾裯。萧条景色懒登楼,衡阳归雁杳,幽恨上眉头。
台空院废人依旧,月沉云淡花羞。芙蓉寂寞小庭秋,黄花伤晚落,相对倍添愁。
妥娘并不仅仅是讨厌烟花生活,她是厌倦了人间的一切。但是,别提她能够出得了家,就算有了出家的念头都已经使原本悲惨的现实雪上加霜了。
马湘兰也罢,妥娘也罢,门前冷落与不冷落,不是她们自己能够决定的。无论她们有什么样的朴素追求,求取钱财、婚姻也罢,出家过青灯生活也罢,都是极其奢侈的想法,她们的命运决定了她们只能在人生最美丽的那几年配合封建制度放纵自己,然后任由命运对自己的摆布。
三、满腹伤情诉于谁
在唐宋时期,风尘女子分为官、营、私三类。
前两类多是因为生计所迫的穷人家的女孩,她们的身份是不自由的,各级官吏对其有征召权和“脱籍”权,甚至能将其随便送人。
第三类的组成很复杂,有穷人家的孩子,也有富家不愿嫁人的女子,在唐代,富家女子做风月女子还是一种时尚呢。
然而,无论贵贱,一旦入了风月门,她们就都成为男权社会的玩物,回归自由就很难了。
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风尘女子薛涛就是这样的女人。
薛涛是四川人,她不仅姿色娇媚,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薛涛家境很好,她幼年时作了一首小诗,诗中有“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句子,她的父亲断定她将来要入风月场所。果不其然。
薛涛就是上文所说的第三类风尘女子,有一定的自由度。
不论哪种风尘女子,只要色艺双绝,首先就会被地方主管官僚占有,因而,薛涛能够长期生活在上层社会中。
薛涛的影响连京城长安都达到了,许多官员渴望着能够到四川任地方官,以便于接触薛涛。
薛涛一直受到长期在四川任节度使的韦皋的控制,薛涛不甘心被韦皋长期霸占,她经常接触别的名士,先后跟武元衡、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牛僧孺、令狐楚、裴度、张籍等二十多位名士来往,这些名士大都比薛涛年龄小,足见薛涛容貌和才华的非凡魅力。
薛涛因对韦皋“不忠”而受到韦皋的惩罚,韦皋把她流放到松州军营做风尘女子,让目不识丁的武夫们不分白天黑夜的轮番蹂躏她。
气质高雅的薛涛哪里禁得住那帮人的摧残,她不得不向韦皋低头,接连向他写忏悔诗,其中一首写道: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于陇头儿。
薛涛说:早就听说边城苦,如今来到这里才有真切的感受。我羞得唱那高雅的《门下曲》,那帮土老冒哪里听得懂。
韦皋无非是要煞煞薛涛的傲气,虽然这样的忏悔诗忏悔不足煽情有余,但是却达到了韦皋的意图,于是他放回薛涛,而希望自由的薛涛也只得重新成为韦皋的金丝鸟,成为韦皋腐朽生活中的调味品。
古代风尘女子的结局大多不会很好,即便是从良嫁了人也都只能嫁给平庸之辈,而且她一生还要受到丈夫以及邻里的蔑视。宋宁宗时平江县有个风尘女子,她过腻了人尽可夫的烟花生活,恰好有一个老太守包养了她,她便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太守身上,但是她也知道太守只是玩弄她而不会娶她的。她在一首《贺新郎》的词中写道:
春色原无主,荷东君著意看承,等闲吩咐。多少无情风雨恨,又那更蝶欺蜂妒。算燕雀眼前无数。纵使帘栊能爱护,到如今已是迟暮。芳草碧,遮归路。
看看做到难言处。怕仙郎轻飏旌旗,易歌襦袴。月满西楼玄索静,云闭昆城阆府。便恁地一帆轻举。独倚阑干愁拍碎,惨玉容泪眼如经雨。去与住,两难诉。
她无助的唱道:我本来就是个没有人要的人,不想却得到太守的爱,他平日里给了我许多关怀。而我以前受到了太多的精神和肉体伤害,受尽了那些冶游浪子的折磨,我不是那弱小的鸟儿又是什么呢?纵然有太守的爱护,但是,如今我青春已逝,太守会一直喜欢我吗?唉,芳草遍地,看似美景,却遮断了我的归路。
她接着更担心了:看看现实我是有苦难言,却最怕我心爱的太守大哥调任别处。如果他调走了,我只能独自走上落满月光的西楼遥想太守了。即使有一叶轻舟,我又到哪里去寻他呢?那时,我只有独倚阑干,任凭愁情拍碎了心脏,任凭眼泪如雨水一样洗淡了玉容。是离开还是留在这里,我难办啊,也无人可以诉说。
像薛涛、平江女那样的风尘女子,满腹伤情只能诉给一个人听,而这个人其实并不愿意听,他们所关注的只是自己的满足,无论女子怎样担忧自己的命运,怎样乞求对方的包容,在封建礼教的容许下,她们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
四、出于污泥而不染
大多数风尘女子起初是不愿意沦落的,她们大都是因生活所迫不得已而入了行。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她们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不劳而获的生活,从此就一味沉沦下去了。但是,有少数风尘女子的头脑非常清醒,她们知道自己痛苦生活的根源在于男权社会对自己的轻视和玩弄。
明朝正德年间有个风尘女子曾经试图寻找一位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结果,每个男人都是发面馒头,都只是迷恋她的身体而不愿感知她的心,她遂以麻将中的骰子为意象写了一首小诗:
一片微寒骨,翻成面面心。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能够认识烟花巷的丑恶,这样的女子难能可贵,算得上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
当然,如果能够决意从良并为此进行不断努力的风尘女子更是令人崇敬的。她们始终没有沉沦,即便是在工作期间,她们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并不“人尽可夫”。在浪声阵阵的烟花巷中,如同荷花一样,她们成为出污泥而不染的最美的一群。
唐代杭州女子周韶被迫沦为官方风尘女子之后,她一直渴望从良。
有一次,右仆射苏子容路过杭州,太守陈述古设宴招待他,派人找周韶来陪侍。
周韶在席间趁机请求陈述古允其从良,苏子容有意帮她,遂向陈述古说情。
陈述古便手指帘间的鹦鹉,命周韶写诗,答应诗成即允许她从良。
当时周韶身着一袭白色衣裙,她凝望鹦鹉,不多会儿便写出了一首《咏白鹦鹉》:
陇上巢空岁月惊,
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
长念观音般若经。
周韶以鹦鹉自比,她说:鹦鹉原先野外陇上的巢已经空了好些日子了,岁月的流逝之快不免让人惊心,忍不住看那鹦鹉回首闲梳翎羽,谁知它心里想着些什么呢?在座的大人们啊,你们如果能打开“牢笼”放出我这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我将一生一世给恩人们念观音般若经,保佑你们官运亨通,多子多福。
周韶因此而获得了自由之身。
不仅寡妇门前是非多,从良后的风尘女子也会招来诸多是非,因为庸俗的男人们不理解她们追求从良自由的心情,他们总认为她们是“有缝的鸡蛋”从而对她们想入非非。明朝成化年间的林奴儿脱籍以后,有过去的老相好去找她,她遂以一首《题画柳枝》的小诗表明了自己的决绝态度:
昔日章台舞细腰,
任君攀折嫩柳条。
从今写入丹青里,
不许东风再动摇。
过去,我白天在风月场所扭动腰身卖弄风情,晚上任由你蹂躏我的尊严。但是自从我成为画上的人物以后,我就不许东风再来吹了,何况东风又怎么能吹动画上的我的裙裾呢?
当然,在中国古代数不清的风尘女子中,能够认识到烟花行中丑恶现象的不多,希望从良的更少,而能够成功从良的就少得可怜了。因为少得可怜,所以也就弥足珍贵。
中国古代风尘女子的生活状态非常复杂,她们的招摇、麻木、憧憬和觉醒都不是她们的三两首诗所能概括的。而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文化水平低,并没有一言半语留下来,我们不好捉摸她们的心理,在这里,我只能从那些风尘女诗人的作品中以点代面,一叶知秋的做了些许探讨。
(作者肖像)
【作者简介】董元奔,1971年9月生于苏北,传统文化学者,网络知名作家。
世纪初曾在教育主管机关做文字工作,后创办某高教自考培训机构,又在某高校创办特色系部,系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江苏省知名辅导工作者。
学业主攻唐宋文学,涉文史哲诸领域。
主要写作文学论文、文史随笔、诗词等,已发著述约250万字,其中论文100多篇。
世纪初曾有论文获人民日报出版社专题征文一等奖,近年来曾获本站“深度优质长文精选频道创作者”、“青云实力派创作者”等称号,并应邀加入头条“百人评审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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