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家乡,停留在儿时满山撒野的嬉闹,一个叫白公寨的地方。毕业后,我常年漂泊在外,没有过多精力关注白公寨。庚戌年冬,带妻儿回家探亲,偶然听幺叔说起寨子里的人事变化,才发觉白公寨早已物是人非,它三十余年变迁背后,汇集了乡亲们喜、怒、忧、思、悲、恐、惊的人生故事。
家乡在川南边陲,一个彝汉杂居的小镇,白公寨里原本有33户人,其中11户是彝族,其他都是汉族,高峰时期人口230多人。
根据传说,白公寨的汉人,多是解放前为了躲避‘打冤家’‘抓娃子’和‘抓壮丁’,拖家带口逃到这里来避难,以种鸦片谋生留下的,经过四五代人经营,穷山恶水变成了村寨,房前屋后垒起的石坟堆,埋藏了先辈们开山拓土的不易。
白公寨彝人同样苦命,多从凉山颠沛流离而来,我家祖上就是这样。
解放前,爷爷是奴隶主的管家,帮助头人管理人畜家务。
解放后,害怕被政府当成土豪劣绅清算,听信流言跑来白公寨避难,后来被解放军工作队感化,发现自己既不是土豪,又不是劣绅,就笃定跟了解放军,服役当过部队连长。
退伍后,爷爷不想躺在功劳簿里,婉言谢绝了政府安排的工作,回到白公寨安家落业,面朝黄土背朝天,平凡走完了人生。
白公寨远离市井,平均海拔2000米,像一座孤城屹立在剌瓦山腰。
寨子群山环绕,悬崖瀑布、飞禽走兽、茂林修竹常见,景色犹如诗画。
但是,思想传统、信息闭塞,没有区位优势,白公寨发展落后。
寨子里彝汉通婚,有些汉族能说彝语,有些彝族会说汉语,彝汉相处团结和睦,撑起了荒蛮村落守望相助的悲欢离合事。
改革开放后,有些寨民际遇波澜起伏,一路的成功与失败、爱恨与情仇,汇集成川南边陲时代变迁的缩影。
第一章 夏家的喜事
夏家住在寨子口,十分方便聚会。夏家三兄弟,早年读过书,十几岁外出务工,到广东、深圳见过世面。有年轻人仰慕他们,喜欢聚在他家打牌,兼听外面稀罕事。山外有啥风吹草动,夏家兄弟能说出一二。当然,夏家吸引年轻人聚集的原因,还有那台全寨唯一的黑白电视机,代表夏家巅峰时的富裕。某种意义上,夏家大院是赌徒集散地。
八十年代,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视看。
那时,夏家经济条件相对较好,因为夏家三兄弟到广东、深圳打工,挣了一些钱,回来的时候,穿着时尚、人脉通达,加上读过书脑子灵活,回来就买了电视机,成了全寨轰动的事。
电视机刚买回来那段时间,寨子里男女老少全体出动,都来夏家大院看稀奇。
每晚七点,挤在院子里看《新闻联播》的寨民可以摆好几桌。
有趣的是,只要遇到下雨或雾气重,电视机就会雪花翻飞,邻居们能看到夏老幺爬上屋顶,上下左右摇天线找信号,电视画面跟着忽闪忽隐,夏老幺累得满头大汗,状态甚是滑稽。
夏家老两口,男人叫夏宝山,女人叫杜应娥,生了五个子女,从老大到老幺,分别叫夏进元、夏进清、夏进兰、夏进莲、夏进生,老三、老四是女孩,老大、老二、老幺是男孩。
因为人丁兴旺,夏家在寨子里有头脸,大事小情说话有份量。
子女陆续成年,逐渐和夏宝山夫妇分开,有的进城务工、有的留寨教书、有的远嫁他乡、有的音讯杳无、有的情感磕绊,终究聚少离多、福祸相随,家道逐渐衰败,令人唏嘘不已。
夏进元成年后,外出务工几年,凭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八十年代被选为生产队长,一干就是二十几年,直到家庭变故搬离白公寨,才辞去公职。乡亲们对他在职时候的为官处事评价褒贬不一,有说好的,有说坏的,农村就是这样子,家长里短任何时候少不了,从中可以拼凑出夏进元的起伏人生。
夏进元的妻子是寨子里老刘家大闺女,两人育有一子一女。
记忆中,他家女儿出嫁后,我再没有见过。
夏进元跌落低谷,要从儿子说起。
儿子叫夏恒安,从小娇生惯养,诗书读不好,专好惹是生非,出名的混世魔王,夏进元夫妇为此没少赔医药费。
我和夏恒安差十多岁,曾在上学路上被他欺凌,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
后来,我从流行电影《少林寺》得知,天下武功出少林,我就盘算着哪天能上少林寺学武,练成绝世武功,找夏恒安报仇。
那时候,家里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学武是白日做梦,不敢跟父母说,最后成了童年回忆。
夏进元知道,宝贝儿子不是读书的料。
所以,夏恒安小学刚读完,夏进元就四处托关系,把他送到县里的国营水泥厂工作。
但是夏恒安不安分,伙同社会上的‘二杆子’抢火车皮(偷运货火车上的财物)被警察抓住判了刑,丢掉了水泥厂的工作。
后来,夏恒安去广东打工,很少回来。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二叔公说的,说是夏恒安参与传销“二进宫”了,三五年才出来。
因为夏恒安坐牢,夏进元觉得丢了面子,不好意思住在寨子里,卖掉了田地房子,搬到镇上去了,还辞去了队长公职。
辞职的时候,他很落寞,毕竟为乡亲们服务了多年,会上大道理小礼节没少讲,像个道德圣母一样,最终管了别人家,没管住自己家,落得颜面扫地黯然下场,当然难受。
几年后,我回家看望父母,路过镇上买东西,看到了夏进元夫妻,两人苍老了很多,满头银丝脸生褶皱,精神状态很差,对我只是木木地笑,似乎心里有事情。
回到家,从母亲那里得知,夏进元夫妇这几年过得不好。
夏恒安出狱后还是游手好闲、四处惹祸,已经好些年没有音讯了,估计他仇家多,被暗算了。
夏进元夫妇没能力找他,为了生计,在镇上卖杂货,有时生意不好,吃饭都成问题。
祸不单行,夏进元查出肝癌晚期。
我十分惊讶,曾经寨子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夏老大,沦落如此。
三个月后,夏进元辞世,走完了他的悲戚人生。
夏进清排行老二,读书最多,有初中文凭。他曾经外出打工,后来村小学招民办教师,被成功选上,在村里成了有身份地位的人。夏进清满足于生活现状,民办教师一干就是二十几年,期间还娶了媳妇,生了两子一女。由于民办教师收入稳定,加之媳妇勤快能干,夏进清家庭殷实,早年是人人羡慕的对象。
好景不长,夏进清三十出头的时候,沉迷烟酒赌博,谁家操办红白事,总能找到他的身影,不是他勤快,热情来帮忙打理,而是他趁机讨酒约赌。
可惜,他酒量不行,牌技更是差,喝酒烂醉、逢赌必输。
人们清楚他底细,想要赢钱就跟他约。
因为饮酒豪赌,夏进清常常不上课,不仅输掉了殷实家境,还被学校辞退了。
没有工作的那段时间,夏进清有些懊悔,酒不喝了,牌不打了,一副回头浪子的样。
但是没过多久,他彻底放飞自我,喝酒烂赌到了极致。
夫妻俩常常吵架,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夏进清喝酒撒泼,两次打断过老婆肋骨,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夏宝山夫妇被气得晕头转向。
夏进清无药可救,亲戚们远离他,为了帮助他可怜的老婆孩子,主事亲戚劝他们搬到100公里外的校场镇,说当地有砖厂可以谋生。因为烂赌好酒,儿女们没钱读书,早早放弃学业在家务农,他心里挺自责的。考虑再三,夏进清决定举家搬走,从此没回来过。
听人说,夏进清搬走后,赌博收敛,喝酒照常。他在采砂厂工作,不幸发生事故溺水死亡,享年53岁。夏进清不负责任,子女们比较介怀。为此,大女儿远嫁新疆,夏进清去世都没回来;二女儿到浙江打工,几年没有音讯,脱离了家庭;小儿子陪母亲改嫁眉山,再没回来过。人常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或是夏进清的报应吧!
夏进兰是乖乖女,为人朴实,言语不多,有好吃好喝的和我们分享。我至今记得,父亲春节带我去她家拜年,她带我放鞭炮时候的样子。夏进兰上街赶集,被镇上一个小伙子爱慕上,挑着彩礼风风火火来提亲,场面很热闹。夏宝山夫妇认为,小伙子家住场镇交通便捷,家庭条件不错,两人情投意合,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结婚的时候,我和同龄小孩陪那些挑新床、新棉被、新衣柜、新梳妆镜,以及吹唢打鼓的大人们去送亲,得了面值两毛钱的红包,在镇上买了大白兔奶糖。
婚后,夏进兰夫唱妇随,日子原本不错。
后来,丈夫到什邡打工,意外受伤落下残疾,老板一分钱未赔,丈夫还被辞退了。
法治不健全的年代,胳膊扭不过大腿,夏进兰投诉无果,终究没有得到任何赔偿。
为给丈夫治病,她在家养猪种地维生,因为常年辛勤操劳,人迅速衰老下去,四十多岁看着像五十多岁。
三年前,我在镇上见到夏进兰,她高兴坏了,拉着我问长问短,还到她家吃过午饭。从她那里得知,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因为年轻时干活多了,她腰椎出了问题,使力气就疼得慌,索性不养猪了,推着残疾丈夫透透气,有空帮着带孙女,生活还不错。夏进兰的人生,没有跌宕起伏,没有惊心动魄。我想,这是知足常乐的福报。
夏进莲十分漂亮,一双柳叶眉,一对小酒窝,高挑丰腴的身材,即使不施粉黛,也能让人耳目一新。正是过分美貌的原因,她被情所困,磕磕绊绊、毁誉参半。夏进莲读初一年级,同学追着谈恋爱,被老师找家长谈话,肇事男孩父母讨说法,硬说夏进莲勾引自家孩子。
这事传出来,寨子里闹得慌,杜应娥气的骂街。那段时间,常听到夏宝山夫妇吵架,为夏进莲相互指责谩骂。吵架结尾,一般是杜应娥坐路边撒泼,哭的死去活来,像死了爹妈那样凄厉,我们放学回家,要是路过夏家远远听到杜应娥的哭声,一般都要绕道走,因为心里非常害怕,感觉杜应娥随时会发疯,朝我们扑过来。
后来,忍无可忍的夏进莲,趁夜上吊自杀,被起床上厕所的夏进生所救。夏进莲以死威胁,咬定自己无辜,被男孩死缠烂打,因为不同意跟他好,男孩怀恨在心,四处煽风点火侮辱她清白。认定事实后,夏家举家族之力,聚集到学校讨要说法,逼着当事男孩及其父母赔礼道歉,保住了夏进莲的清誉。夏进莲没心思上学,辍学回家了。
几年后,夏进莲十六岁,容貌更美艳,在和同村人到成都打工时,和郭家老二处了对象,但郭夏两家有矛盾,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婚事,为此大打出手,郭家老爷子被夏宝山抡锄头打伤,夏家付了4000多“汤药费”。夏进莲夹在中间难受,郭家老二前瞻后顾,给不了她名分说法,夏进莲心灰意冷,出走广东打工,两人劳燕纷飞。
约莫五年后,夏进莲抱着一个小女孩回来,一起来的还有个广西小伙,据说是广东打工认识的,两人不小心生米煮成稀饭,索性把孩子生了。夏宝山夫妇无奈,心里清楚因为他们和郭家有矛盾,让夏进莲受了苦,所以不管小伙子家庭怎样,默认了婚事。夏进莲回来,穿着时髦,曲线匀称,按现在话说,像凡尔赛姐姐一枚。
原以为,夏进莲母鸡变凤凰,终于找到归宿了,但结局出人意料。
夫家重男轻女,夏进莲入门以后,连续生了三个女孩,公婆给脸色看,唆使儿子离婚。
丈夫没主见,是个妈宝男,拗不过选择离婚,让她净身出户。
夏宝山夫妇气得摔凳子,无奈天高皇帝远,没法找亲家理论。
对于婚变,夏进莲写来一封信,简单报告了离婚的事情,嘱咐家人她到浙江打工去了,三五年不回来。
夏进莲离婚后,杜应娥痛心疾首,悔恨棒打鸳鸯,让夏进莲沦落到如今地步。过了四年,夏进莲回来了,夏宝山夫妇抱着女儿老泪纵横。她在家待了七八天就走了,据说在外面处了对象,要提户口办结婚证。
但是,乡亲们都没吃上喜宴,没见过她丈夫,只是春节的时候,夏进莲偶尔回来探亲,待上两三天就走。
她算是香车宝马地回来,接近她的人说,她其实没有嫁人,只是有钱人看上她,把她养在外面,当了所谓‘小三’。
她最后一次露面,是杜应娥去世的时候,孑然一身来奔丧。
此后,再没人联络到她,哪怕是兄弟姊妹。
她像蒸发了一样,带着起伏跌宕的遭遇,远离了白公寨,抛弃了亲人。
或许,这是夏进莲的红颜劫难吧!
夏进生是老幺,独得父母疼爱,专好惹是生非,读不好书选择打工。他不想走寻常路,一会儿想当和尚,一会儿想当老板,什么事都要尝试一遍,最终一无所成。在重庆打工的时候,对餐饮起了兴趣,用业余时间学厨师证,然后自己凑钱开店,不到一年亏损严重,跑去给人当厨师,现在还在给人当厨师。
婚姻方面,夏进生处过几个对象,修成正果的是个洪雅女子。
这女子一根筋,不嫌夏进生做事不靠谱,即便一无所有也义无反顾嫁给他。
这几年,夏进生夫妇在洪雅开面食馆度日,生活不算好,但坏不到哪里去。
不过,夏进生被柴米油盐磨平,已经没了爱折腾的毛病。
妻子生女后,由于负担重就没再生。
夏进生后半辈子的使命,或许就是围绕独生女儿上学、成家、立业转,他说不希望女儿像他一样,挥洒青春在毫无意义的事上。
或许,这就是农村幺儿,被父母溺爱的结果。
不知柴米油盐贵,让夏进生后知后觉,起初耍性子看不懂,等到看懂时,过了不惑之年,这种遗憾应该是揪心的痛吧!
夏家儿女没有光宗耀祖,夏宝山夫妇没有因为子女多享受安逸。儿女出事让夏宝山操心,夏进莲失联后,夏宝山郁郁寡欢去世,享年83岁。临死前,夏宝山开悟,和斗嘴一辈子的郭喜财言和。弥留之际,郭喜财忙前忙后,不计较过往恩怨,夏宝山入殓,都是他张罗的。
夏宝山去世三年后的一天,杜应娥在院子里摘菜,感觉头重脚轻栽倒,来不及抢救去世,享年78岁。
夏宝山夫妇生前,守着老房子过活,每天早出晚归耕作,没到哪个子女家享受。
夏宝山后半生信命信佛,子孙碌碌、夫妻不睦,让他相信了因果报应。
他认为,自己年轻的时候,为芝麻绿豆大的事,辱骂邻里、诋毁亲戚,才得了现世报应,殃及子孙家业不畅。
于是,他每年都跟随同村信佛老人,到峨眉山朝拜洗刷罪孽。
不知从哪里听说修路能积德,六十岁后的夏宝山,每年主动修寨子里的路,来往人因此受益。我们学生娃每天冒风雨上下学,享受他的修路好处最多。夏宝山不坏,就是脾气火爆、性格固执。至于子孙遭遇,绝非因果惩罚,时代优胜劣汰罢了。
缺衣少食年代,养活五个子女不容易,加上白公寨地理偏僻,比其他地方穷,夏家子女谋得生路,实属不易。至于谁走了正道,谁走了邪路,不能简单以好坏评判,夏进莲走出大山,在灯红酒绿中讨生活,已经走出许多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一步,在文化知识少、谋生技能差的情况下,拗不过命运,实属无奈。
所以,夏进兰也好,夏进莲也罢,她们见识少,勇敢和命运抗争,创造自己的美好生活,尝尽酸甜苦辣,饱受爱恨情仇折磨,成就了悲欢离合,不管最终是否如意,一切都是时势所造。或许,这就是一代人的青春吧。
如今,夏宝山一族人,随时代变迁各自纷飞,子孙后代都不在寨子里住,老房子卖给了凉山迁徙的彝族,这些年几经翻修,扛不住风雨洗刷。
新主人把房子拆掉,原址修了砖混结构新房子。
夏家的印记,除了夏家子女们,在房前屋后栽的果树依然郁郁葱葱,以及后山上简单垒砌、杂草丛生的夏宝山夫妇墓外,已经看不到旧况。
不熟悉的人,决计不会相信这里曾经住过一家七口人,上演各种悲欢离合,最后各自纷飞。
夏家落幕了,这个家庭的故事,停在枯藤老树昏鸦的迟暮里……
第二章 李家的怒斥
李家住寨子西,是寨子里唯一的李姓人家,祖上从何而来无法考证,穷得叮当响是真的。
李家老头李胜来,妻子方大英,夫妻俩育有两子。
印象里,李胜来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终日不是在山上放牛羊,就是在地里抡锄头,很少看他闲下。
方大英不能正常说话,与人沟通用手比划,和聋哑人一样。
她不是生来这样,据说小时候,因为反抗国民党政府‘抓壮丁’被割舌示众,幸运存活了下来,从此再无法正常说话。
李胜来说不清祖上从哪来,只记得十岁左右,父母都饿死了,他吃左邻右舍百家饭长大。
17岁那年,寨子里七叔公给他介绍了方大英,李胜来清楚自己身份,不嫌弃方大英说不了话,两人凑合过了。
方大英生过五个孩子,只有两个活了下来,老大取名李光铁,老二取名李光钢。
李光铁十五岁就到雅安当上门女婿,没怎么回来过。
李光钢起初挺坏,整天偷鸡摸狗,寨里人都提防他。
带坏他的是夏进清,俩人从小一起上山放牛、下水抓蟹,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可以说,先是夏进清带偏了李光钢,后是李光钢打工染上赌博,传染了夏进清,两人彼此彼此的关系。
李光钢因为家境不好,在寨子里少受尊重,由于没有文化,外出打工只能靠蛮力,加上喜欢偷鸡摸狗,屡次被工头发现在工地偷人钱财,就把他辞退了,从此没人敢招用他,他索性退出了打工圈。
李光钢在家里养羊,一干到了三十岁。
由于穷,没有姑娘看上他,李家老小干着急。
一天,几个人到李家游说花钱买媳妇,称只要2万块钱,就能帮李光钢找媳妇,还保证是年轻姑娘。
而立之年的李光钢,管不了那么多,加上对方找来村里熟人担保,李光钢觉得靠谱。于是,和父母合计,拿出那些年卖羊的一万多块钱,又找左邻右舍借了几千块,交给来人买老婆。一个星期后,有人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进了李家,没有操办任何婚礼,就和李光钢同居生活了。
婚后,李光钢虽然还是偷鸡摸狗,但是人很勤奋,家里大小事他张罗。那个女人有几分姿色,喜欢照镜子,梳妆打扮很讲究,身上总留着浓浓香水味。有时,她跟着李光钢下地干活,被太阳晒得不行,就躺在山石上睡觉,李光钢也不责怪,傻傻地笑她力气小不顶用,很疼爱这个花重金买来的老婆。
人们议论女人靠不住,因为花钱买媳妇,睡几个晚上就跑路的事,隔壁村发生几回了。意想不到的是,女人老实在李家住了一年多,还生了女儿,李光钢笑得合不拢嘴,眉飞色舞起来。然而,女儿八个月,女人到镇上赶集,一去就没再回来,她捎口信给李光钢,说自己走了不回来了,让他照顾好孩子,想办法再娶一个。
那个夜晚,李家灯火亮到天明,寨子里的人被发动起来四处寻找,因为女人没有出走的征兆,李家怀疑,媳妇可能被拐卖或出意外了,还上派出所报警。找了几个月,女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道身在何处。李光钢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既要照顾父母女儿,又要找老婆,瞬间苍老了。
那以后,李光钢变了人,改了偷鸡摸狗的习性,为人热情好客起来,常常带着女儿,给左邻右舍帮忙。寨里人不计前嫌,同情李光钢的遭遇,向他伸出了援手,有给女孩买牛奶的,有送衣服给女孩的。在全寨子人呵护下,小女孩活过来了,长得像母亲,有美人样,乡亲们都喜欢她,李光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帮人更勤了。
女孩五岁,女人突然回来了,挺着大肚子。李光钢又喜又怒,喜的是朝思暮想,真正爱过的女人回来了,怒的是女人在外面有了男人,居然挺着肚子回来。李光钢纠结留下还是赶走,一时拿不定主义,之前的媒人劝他,娶一房媳妇不容易,就原谅她的错误,凑在一起过。李光钢大度,留下了女人,一家人团圆了。
女孩见到母亲,心里非常陌生,没有什么记忆,不知道母亲是何物。好在女人有点良心,回来后,带着女孩给她买新衣服、买糖果玩具,渐渐培养了感情。本来,李光钢要求女人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但医院检查发现,肚子里的孩子快七个月了,堕胎风险大。
李广钢无奈妥协,同意女人生下孩子。感觉女人心里藏着秘密,寨里人提醒李光钢,必须问清孩子来历,女人说被拐卖到河南,卖给当地人媳妇,被他们监视生活,一直没有生儿育女。前段时间,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家人才稍稍放松了警惕,她便趁机逃跑,路上得到四川同乡帮助,给她钱搭火车逃回了四川。
女人说话的时候,李光钢半信半疑,她知道李光钢心里有很多问号,而且清楚李光钢真心爱他,于是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不幸。
渐渐地,李光钢信以为真,再次接受了女人。
后来,女人生下一个男孩,李光钢视如己出,悉心照顾这孩子,对女人格外疼爱,常常带着妻儿到邻家串门。
没人嘲笑他,反而敬重他,觉得李光钢挺爷们儿。
本以为,女人回来铁定不走了。
谁知,生下孩子三个月后,女人留下小男孩趁夜走了,给李光钢留下了一封事先准备好的长信,说了她的遭遇。
李光钢没读过书,信是我这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给他念的,那信写得像琼瑶剧里死去活来的对白。
大意是:上次出走,她是遇到了真心爱的男人,于是和这个男人私奔到了云南昆明,过了几年幸福生活。
后来男人玩腻了,对她不再像以前疼爱,甚至还想把她介绍给当地单身男,捞一笔彩礼钱跑路,两人因此吵吵闹闹,生活十分无趣。
这时,女人意外怀孕,准备把孩子打掉,但由于他们是外地人,没有结婚证明,医院不给做手术。
女人决定回到李光钢身边,把孩子生下来。
信写得歪歪扭扭,我费了好大劲才读完。
信尾说李光钢是好人,自己辜负了他,叫他不要等她了,欠他的下辈子还。
让人惊讶的是,女人嘱咐李光钢把男孩养大,实在不想要就送人,她没能力养活小孩。
信尾落款小闲,我那时候才知道,女人的名字叫小闲。
李光钢陷入绝望。生第一个孩子,女人跑路;生第二个孩子,小闲故伎重演,关键自己还帮奸夫淫妇养孩子。那段时间,李光钢非常消沉,一喝酒话匣子就关不住,刷泪谈遭遇像怨妇。朋友们并不取笑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时常帮他照顾孩子,夏进清倒好,怂恿他赌博转移注意力,真是极品损友。
李光钢没有过度放纵,为人处世务实得多。
试想,背后是两个老人,前面是两个孩子,长兄靠不上,家庭负担可想而知。
李光钢想过把男孩丢掉,但下不去手,毕竟小孩相处久了,有了一些感情,即便不是亲生,李光钢也狠不下心丢弃他。
几番挣扎后,李光钢走出情感阴影,重新挑起了生活的担子。
后来,他从王家老二王红树处得知,小闲离家出走前两天,有个男人到寨子找过她,两人躲在一处隐蔽的树荫下聊天,不时还亲上嘴,被砍柴的王红树偷偷撞见。
这印证了小闲信里内容的真实性,那男人八成就是情夫,李光钢彻底放下了期待。
两年后,李光钢收到一封贵州公安挂号信,称小闲伙同他人贩毒吸毒,因毒资纠纷与人打架斗殴,造成1死2伤的刑事案,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要求家属前来解决。
李光钢没有想到,小闲变得这么快,竟然吸毒贩毒,他知道小闲和他还没有办理离婚证,法律上两人是夫妻关系,看在孩子妈的份上,准备去贵州了结此案。
收信第三天,李光钢把孩子和老人托付给邻居,找夏进元开了夫妻证明,借了2000块钱到贵州找小闲去了,两个星期后才回来。
从李光钢处得知,小闲和那个男人私奔后,一起来到贵州谋生。
但两人游手好闲,花光所带盘缠后,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后来,两人被当地毒贩下套吸大麻,被怂恿贩卖毒品。
在贩毒集团的控制下,两人常常被虐待,最后一次交易时,男人忍无可忍,伺机对毒贩成员下杀手,小闲慌乱中拔刀,捅死了一个毒贩头子,伤了两个帮凶,男人看出了人命,慌乱中丢下小闲跑了,一直没有归案。
在监狱里,李光钢接受了小闲的道歉,答应带大两个孩子。
按照公安机关的说法,小闲涉嫌吸毒、贩毒、杀人,罪名不轻,估计判罚很重。
李光钢处理小闲的事情,没有等到法院判决就回来了,一方面是判决要很长时间,另一方面是担心家里老人小孩。
小闲自知有眼无珠跟错了人,积极认罪伏法,以求宽大处理。
小闲犯事时,恰好是九十年代严打时期,法院考虑她有立功表现,以无期徒刑判案。
那个顾命逃跑的男人,在江西重操旧业落网,同样判无期徒刑。
李光钢知道两人结局,心里释然。那时候,李胜来夫妻70多岁,由于生活艰苦,没上医院体检,有病都熬着。等到后来,李胜来熬不住痛,到医院查出肺癌晚期,不久就病逝了,享年73岁。至于方大英,帮着照顾孙女孙儿,虽然知道孙儿不是亲生的,但和李光钢一样,不嫌弃这孩子,好吃好喝供着。
一个冬天里,方大英得了感冒,几天下不来床,固执地不肯去医院,熬了8个晚上没挺过去。
等李光钢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尸体都凉了,享年72岁。
这年,李光铁回来办理后事,建议李光钢搬到雅安去,兄弟俩好相互照应。
李光钢同意了,把田地和房子以2万元价格,变卖给了村里一远房亲戚,带着女儿和儿子走了。
按照搬家习俗,他们是半夜悄悄走的,没人看到他们什么时候走出寨子。
其实,在李光钢的眼里,白公寨是家,自己在这里生活四十余年,在贫穷中陪伴父母,收获爱情,最后离乡背井讨生活,这种滋味别人体会不到,悄悄走反而体面。
最后一次听说李光钢,是幺叔说的。
他说,李光钢带着孩子到雅安后,在李光铁帮助下落户汉源,凭着勤劳刻苦安了家,还在那里讨了一个媳妇,日子过得不错。
他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云南工作,儿子选择到部队当兵,李光钢算是熬出头了。
李光钢回过一次寨,穿着打扮讲究,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头上已经白发,幺叔说他臭美他就傻笑,说好多年没回来了,感觉家乡变化大,有点不适应了,回来主要是祭拜父母。
李家走了,这户不知来历的人,来的时候蹊跷,去的时候黯然,再回来的时候令人欣慰。
李家的生活,就是时代变迁的缩影,从贫穷没落到逐渐繁荣,用了三代人青春。
李家跌宕起伏的家事,映射在李光钢身上,这个曾经偷鸡摸狗的地痞娃,因为贫困遭遇小闲,和小闲两分两合后,挣扎着战胜了命运捉弄,在异地他乡找到了人生归属,但也熬成了白发老头。
回望起来,李家人愤怒过,但怒火被善良替代,穷困潦倒是这家人的标签,不计前嫌是这家人的心胸。
李胜来夫妇一辈子没享福,在贫穷中度过一生,像那个年代川南农村的无数老人一样,生在苦难中,死在温饱时,没有留下任何感天动地的事迹,骨肉被历史尘埃覆盖。
李光钢活出了李家人想要的模样,前半生情路坎坷,后半生稳当有福,最主要两个孩子出息了。
按幺叔的话说,当初离开白公寨,李光钢家尚有一丝生路;如果留在白公寨,李光钢恐怕难有今天的好日子。
命运,有时候是自己争取的!
第三章 刘家的忧愁
刘家住在寨子南,刘老汉全名刘铁义,妻子万小华,夫妻俩育有二子一女,女儿排行老二,依次取名刘文方、刘文兰、刘文树。
刘铁义祖上来自峨眉,为了逃避战乱来到白公寨。
民国时期,彝汉互不往来,国民政府夷务虐人,彝人趁机造反,一直打到成都平原附近,后来被镇压,部分头人被抓走当人质,以致两地互有来往。
兵荒马乱的时代,由于灾害连年、兵戈不止,刘家祖上先是逃到峨眉龙池,后又投奔沙湾、五渡等地,辗转多地后,最终在白公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落脚,一住就是五代人。
刘文方作为刘家长子,生在六十年代末,那个特殊的时期,能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刘文方自然没有读过书。
十八岁那年,刘文方的远房表姐给他找了个木匠活,让他跟着去当学徒,好歹混个吃饭手艺。
刘铁义觉得靠谱,有活干有饭吃是好事,欣然应允。
于是,刘文方18岁离开白公寨,跟着什邡的师傅学木工去了,留下刘铁义夫妇和刘文兰、刘文树姐弟。
刘文兰70年代出生,同样没有读过书,由于小时候医疗条件差,感冒患上小儿麻痹症,导致左脚长右脚短。碍于残疾,刘铁义担心女儿不好嫁,托人找夫家。峨眉的胞弟帮着张罗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右眼失明的残疾男人。刘文兰思想传统、秉性卑微,依父母之言答应了亲事,十七岁就嫁到峨眉山龙池去了。
刘文兰的婚礼,按照川南农村习俗,在家里摆了三天的宴席,邻里亲戚上门帮忙凑份子钱,场面十分热闹。
我那时才五岁,跟着吃了三天宴席,安排在送亲队伍里,坐船到对岸龙池送亲,得了小红包,在路上买橡皮筋做弹弓,高兴的不得了。
小时候生活清苦,极少大鱼大肉,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无忧无虑,确实怀念。
长在温饱线上,最大快乐是无拘无束地放肆,没有所谓输在起跑线的担忧,能读书就读,不能读就回家种地,享受简单的家庭教育。
刘文兰出嫁后,一直在龙池相夫教子,由于夫妻俩身体残疾,家庭经济勉强维持。至于敬老孝亲上,她只能托付给弟弟刘文树,自己逢年过节送点米面、猪肉之类,条件稍好的时候,买身衣服给父母穿,这在农村算是孝顺,她对二老的孝敬,估计就这点能耐了。
刘文树和刘文方差12岁,和刘文兰差4岁。
他体弱多病常常晕倒,掐人中才能醒来。
赤脚医生说,刘文树可能得了癫痫病,要到医院检查才能确诊。
刘铁义明白,但家里穷得厉害,拿不出医疗费用。
刘文树的病就拖着,人越发无精打采瘦骨嶙峋,16岁长得像12岁,身高只有1.5米。
他在村小学读书,成绩总倒数,读到五年级,跟不上节奏,索性不读了。
辍学后,他在家待了两年,养好病去打工,最远去过成都,最近在乐山。因为身材矮脑筋慢,老板不喜欢他,常常被辞退。出门没挣钱,刘文树干脆不走了,在家承包了10亩茶园,辛苦干了三年,效益还不错。期间,他和隔壁乡一个女孩处对象,等到时机成熟,把女孩领家里来,看到刘家破败的院子,姑娘倒吸一口气,亲事就凉了。
刘文树27岁,刘文方在眉山市,给他找了种植葡萄的活计,两兄弟留双亲在家,到眉山打拼。
期间,刘文树处了对象。
原以为终身大事有眉目了,哪想对象是本地人,除了刘文树,在当地还有情郎,她伙同情郎敲诈刘文树,致使刘文树赔了买卖本钱,还被打断三根肋骨,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
刘文树心如死灰,终止了闯荡,离开了眉山,欠下一笔医疗债。
刘家势单力薄,没有人撑腰鼓劲,对刘文树的遭遇逆来顺受。
刘文树出事第二年,刘铁义因郁愤病倒。兄弟俩找邻里亲戚借钱,把刘铁义送医院,但刘铁义多器官衰竭,不到半年去世了,享年77岁。刘家穷得揭不开锅,刘铁义去世没钱买棺材,同村木匠帮着打了一口,连丧事所用肉饭,都是邻居们帮着凑齐,家徒四壁到没谁了。
张罗完后事,刘文方找刘文树商量,接母亲跟着他到眉山去生活,弟弟出省打工见世面,顺便看有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刘文树经过两次失败恋爱,对婚姻不抱希望,但权衡再三,还是听从了哥哥的安排。母亲万小华不同意跟刘文方到眉山去,坚持住家守祖屋,兄弟俩无奈依从。
刘文树选择去新疆摘棉花。或是缘分到了,他的老实本分赢得了一位河南姑娘的欣赏。两人自由恋爱,很快步入了婚姻殿堂。一年后,刘文树带着新婚妻子,以及半岁儿子回白公寨探亲,万小华激动得老泪纵横,抱着孙子左右亲,心里非常宽慰。
刘文树出门两年,变成了精神小伙,说话谈吐有了不少变化。他计划把母亲接到新疆生活,但万小华不同意,舍不得耕耘半个世纪的田地,不想离开丈夫坟茔。刘文树知道劝不住,就托付刘文方常回家看看,自己春节必定回来。每逢春节,刘文树就从新疆回来探望母亲,期间,夫妇俩添了一个女儿。
刘铁义去世后,万小华坚持在老宅独居,70多岁还在种地喂猪。
随着刘文方、刘文树成家立业,生活上多少能接济到她。
万小华的生活,除了缺人照顾外,没什么问题。
考虑老人家年岁高,邻居们时常上门嘘寒问暖,帮着照料,不至于万小华孤苦无依。
数年后,刘文树独自回乡探母,半途搭乘客车时发生车祸,送医不治死亡,终年41岁。
刘文树过世后,万小华一病不起,悲愤过度去世,终年82岁。
刘文树的儿女,征得刘文方同意,跟着母亲回河南生活,刘文方每年接济部分费用。
万小华去世后,刘家老宅空置。
刘文方和刘文兰就把房屋土地卖了,我幺叔花32000元买断的。
刘家老房子早已破败不堪,幺叔雇人拆掉了,好物件留下,不好当柴烧。
刘家宅基地上,剩下光秃秃的石坎,还有不远处刘铁义、万小华和刘文树的坟茔,这些年很少有人来祭拜,三处坟茔乱石杂草覆盖,格外凋敝。
过些时日,估计没人记得这里葬着一家三口人,没人会想起刘家,更没有人记得,那个石坎上曾经有过一个家吧。
刘家和李家相似,从贫苦到温饱,兄弟姊妹们奋起反击命运,成败得失、酸甜苦辣都尝试过,虽然刘文方、刘文兰能力平庸,刘文树几经波折才安身立命,但这种命运衔接起来,连成了完整的人生。
刘文树英年早逝,生前达到了人生巅峰,同时饱受世人的冷脸鄙视,品尝了爱情之美和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
临走前,他对人生理解更加成熟,至少比年少时强,算是毫无遗憾了。
刘家,在忧愁中谢幕,在悲戚中成长。奋斗之后,相信刘家的后代子孙,生活是有保障的,他们该庆幸出生在康乐和平的年代,不会忍受饥饿,不会重蹈父辈覆辙,决计不会被社会抛弃。
第四章 卢家的思念
卢家老爷子卢照清,妻子罗代霞,育有三子四女,是寨子里的大户。
子女从大到小排行为:卢仕美、卢仕英、卢仕乾、卢仕良、卢仕雪、卢仕雅、卢仕图,老大、老二、老五和老六为女儿,老三、老四、老七为儿子。
卢家子女多,在寨子里树大招风,免不了传出风流韵事,引起兄弟姊妹之间的矛盾。
因为这些问题,导致卢家分崩离析,有些兄弟姐妹老死不相往来。
卢仕美排行老大,长得五大三粗,颇有男儿气概。
她在家待到23岁,嫁给隔壁村高家小伙。
说实在的,卢仕美长相非常平庸,加上五大三粗的体态,即使农村不大讲究人材模样的地方,这幅尊容让不少人望爱止步。
卢仕美嫁到隔壁村后,三个月时间,就把夫家收拾得妥妥当当,先是把沉迷赌博的丈夫胖揍一顿,躺了半个月才下床,后是把宠溺丈夫的公婆训了一顿,稳稳当当交出管家权,卢仕美一身狮子吼练了20多年,真不是白整的。
那以后,卢仕美在夫家主持家务,邻村人说,白公寨的女人真爷们儿。
虽然作风野蛮,甚至是粗鄙蛮横。但是,卢仕美是干活好手、持家能人,夫家大小事经过她拾掇,犹如濒临破产的企业被盘活。卢仕美养猪喂牛,承包鱼塘,栽种甘蔗,夫家生活渐渐富裕。她丈夫知道,卢仕美胖揍他没毛病,在家里假话不敢说、大气不敢喘,如果卢仕美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公婆更不会护短。
这种“团结”下,三年时间,高家成了万元户。公婆起初心里不服,慢慢地,看她管夫有方、持家有道,就容忍了她的专制,大小事都交她打理。即使儿子诉苦,高氏夫妇选择儿媳,次数多了,儿子不找了,成了‘耙耳朵’。村里人讪笑他,但心里更多是羡慕嫉妒恨的发泄。倘若不是卢仕美能干贤惠,高家估计还在贫困线上挣扎。
卢仕美生有一儿一女,儿子高波,女儿高霞。
由于家境殷实,加上卢仕美远见眼光,她竭力供子女读书,一直读到中专毕业,顺利分配到政府工作。
其中,儿子在县人事局当公务员,女儿在县财政局做会计。
经过多年发展,儿子高波成了镇长,女儿调到市教育局,小日子过得惬意。
如今卢仕美54岁,已经不辛苦劳动了,在家种点小菜小花,闲时带带孙子孙女,享受天伦之乐。
卢仕英比卢仕美小两岁,相比卢仕美的粗放,卢仕英长相端庄,性格内敛,不仔细看她们眼神,很多人看不出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妹。
卢仕英16岁,被郭喜财的大儿子郭永伦追求,卢照清夫妇钟意郭永伦,认为两家门当户对,可以结亲。
但相处时间久了,郭永伦和卢仕英性格不合,经常生气吵架。
郭永伦外出务工,移情别恋外地姑娘张彩英,向卢家提出退婚。
两家发生争执,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造成卢照清腿骨骨折,两人劳燕分飞,两家结下情仇,卢家搬离白公寨时,郭家没人相送。
卢仕美情感受挫,心灰意冷去广东打工,嫁给山西工友裴安生。婚后,裴安生带卢仕美回山西创业,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卢照清夫妇去世后,再没见卢仕美回来。据说,卢仕美结婚后,诞下双胞胎儿子,裴家老少高兴莫名,因此得公婆喜爱。这些年,裴安生开公司承包建筑工地,经济条件非常好,卢仕英帮着打理生意,没空回川。
卢仕乾排行老三,从堂叔那里学会木工手艺,组建了一支8人的木工队,承包白公寨附近的木房建筑。八十、九十年代的山村建筑,没有广泛使用砖混,多是木结构房。卢仕乾手艺好,但脾气不好,喜欢煽风点火议论别人,不仅葬送了队伍团结,而且造成兄弟不睦,老死不相往来。
先是,卢仕乾当选寨子里电工,月收入12元。按理他若好好干,一年能挣144元,相当于现在的7000元,在当时可是一笔大收入。但是,卢仕乾贪心使坏,利用男女老少多不识字、看不懂电表的漏洞乱收费。每次收费时,他要么谎报电费,要么偷改表数,从中赚取差额。
本来,这事情天知地知他知,奈何他酒后失言,终究捅出祸事。
那天,卢仕良请卢仕乾吃饭,推杯换盏之间,询问卢仕乾干电工是否挣钱,感觉三五年时间,卢仕乾家收音机电视机都有了。
卢仕乾喝得酩酊大醉,哪里想得到,这是卢仕良摆的鸿门宴,不假思索道了实情。
卢仕良探明真相,直骂卢仕乾缺德,居然坑乡亲,主要还坑兄弟。
原来,卢仕良家里几个月没人,硬被卢仕乾收了二十多元电费,卢仕良不知原因,借故套问卢仕乾,应验了猜测。
卢仕乾怕事情传出,不仅丢工作还要赔电费。毕竟张家八块、王家十块地加起来,这些年至少贪了3万元。卢仕乾理亏,退了卢仕良电费,额外给了1000元保密费,脸气成猪肝色。卢仕乾怀恨在心,想要治卢仕良。该是卢仕良运气倒霉,妻子王珍珠平时说话不正经,开玩笑没轻重,露骨尺度大,不熟悉她的人,以为她不正经。
那天,王珍珠到后山放牛,刚拴好牛绳,旁边草丛里窜出正在方便,忙着提裤子的王学全。王学全家庭贫穷,32岁没娶媳妇。王珍珠看王学全提裤子,又惊又吓骂起来,言语里充满调戏,说王学全稀罕女人,躲在这里看她。本身是玩笑话,却被卢仕乾不小心听到了,笃定两人在山里打情骂俏有奸情。
回家后,卢仕乾把这事讲给他媳妇,他媳妇是出了名的大喇叭,又添油加醋把话传给了其他女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这事就描成了真的一样,都在私底下传,王学全和王珍珠在山上偷情。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卢仕良很快听到了风言风语,立马回家质问,一怒之下给了媳妇两耳刮子。
王珍珠嫁到卢家后,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愤怒之下,收拾行李回了娘家。
过了两天,王珍珠的父母兄弟,领着七大姑八大爷来卢家讨要说法,寻根究底逐个清查,发现流言根子在卢仕乾夫妇这里。王珍珠气不过,和卢仕乾夫妇扭打起来,卢仕良错怪了媳妇,忍受不住这般屈辱,同样和卢仕乾扭打。打架的结果,两家各有负伤,卢照清夫妇劝架被抓伤,幸亏村主任及时赶到,才拉开了两家人。
从此,卢仕乾、卢仕良两家互生恨意,相互见面从来不打招呼、儿女不相往来,两家互为陌生人,但背地里又相互议论攻诘,只要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就互相栽赃,甚至狭路相逢要掐一架。
卢仕美看不过,出面调停矛盾,反被卢仕乾诬为偏袒卢仕良,一怒之下连大姐都不认了,任卢仕美一身狮子吼,也拿卢仕乾没办法,努力几回就放弃了。
后来,卢仕乾偷加电费的事情被卢仕良夫妻曝光,寨子里的人有意见,加上卢仕乾的大女儿和夏进元的宝贝儿子夏恒安早恋,在山上做了龌龊事,被寨子里的人碰见,成了当时的八卦奇谈。
卢仕乾自觉无脸,趁寨子里的人还没有索要电费,悄悄找到我三叔,把土地房子卖给了凉山人,全家搬到夹江去了,再没回来过。
卢照清去世前,卢仕乾没在床前尽孝,可能思念儿子死不瞑目,听说卢照清断气前,眼睛睁得圆大,一直望着众人,眼神久久不肯散去。
卢仕良想远离是非,带妻子到新疆打工,两个孩子交给卢照清夫妇照顾。
在新疆务工三年后,卢仕良禀明父母,一家人搬到新疆去了,说是在那里找到了稳定工作。
卢照清夫妇不舍,但看着他们兄弟姊妹的关系,以及孙子孙女要花钱上学等,就从了卢仕良。
之后,卢仕良在卢照清夫妇病危时回来过,每年卢照清、罗代霞忌日,夫妻俩都会专程回来扫墓,但不会停留太久。
因为老人过世后,兄弟姐妹们合计把祖屋卖了,现在他们回来,只能住在邻里亲戚家,家乡成了外乡,他们成了外来客。
卢仕雪排行老五,长相神似卢仕英,气质神态似乎又高一筹,脸蛋好身材棒,属于娇小苗条型。
卢仕雪从小深得父母、姐妹、兄弟的疼爱。
由于没有读书天分,她十六岁外出打拼,因为长相甜美,牵涉到东莞小老板的婚外情,老板索性休了原配,娶了卢仕雪。
天公不作美,卢仕雪查出没有生育能力,老公想生儿育女,在原配和卢仕雪之间游走,卢仕雪自知身体严重缺陷,说话做事缺少底气,明知老公半公开地脚踏两只船,却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婚姻十分窝囊。
四年前,我在成都遇到同乡,听说卢仕雪离婚回来了,在成都开茶馆维生,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卢仕雅排行老六,比卢仕雪小两岁,个子高点,体态更丰腴。虽然容貌不及卢仕雪,但是耐看。卢仕雅的性格火辣外向,做事有主见。十六岁,卢照清给她安排亲事,男方住在校场镇周边,专门经营猪肉铺,家境还算殷实。卢仕雅死活不从,理由是没见过面就安排婚事很草率,逼卢照清收回决定。
卢照清不从,卢仕雅气得离家出走,花了半年才在成都找回,那时的卢仕雅,在火锅店里当服务员,因为人乐观又勤快,加上肤白貌美,店老板很看重她,给她安排了前台接待的工作。
去找卢仕雅的是卢仕良、卢仕美姐弟,本来商量带她回家,但卢仕雅有主见、死活不从,说自己在山里像井底之蛙,进城后才知道天地有多广阔,死皮赖脸求哥哥姐姐退掉婚约还她自由,她想在城市里打拼。
卢仕美素来最疼卢仕雅,拗不过妹妹央求,俩人逼卢仕良就范,回家谎称卢仕雅在外面有人了,到猪肉倌家退礼赔脸,这段包办婚姻才落下帷幕。
卢仕雅锁定成都后,喜欢到荷花池、春熙路这种做生意的地方研究,90年代的荷花池,属于成都的金银市场,省内省外生意的交易点。
卢仕雅虽然没读几年书,但能看出其中门道,笃定这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于是,转头向大姐卢仕美借了本钱,先在荷花池零星倒卖服装,然后租门面从事服装批发,由于聪明灵活,用了三年时间,她就成了兄弟姐妹中的富婆。
卢仕雅离开寨子,到城里谋生,生意风生水起,还收获了爱情,同是打拼人。
结婚后,卢仕雅定居成都,不时回乡探亲,卢照清很满意女儿,逢人便说女儿有出息,似乎忘了逼婚的事。
卢仕雅生了两个女儿,小时候生意忙,短暂带回来给卢照清夫妇照顾,之后接回成都读书,现在大女儿参加工作嫁人了,二女儿攻读博士学位。
估计,和我们寨子有关系的人,就数卢仕雅的二女儿学历高。
卢仕雅是幸运的,她不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胆抗争命运,靠勤劳双手收获事业,凭心底喜爱俘获爱情,这是当年很多农村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卢氏兄妹中,虽然卢仕雅经济实力强,但在家中话语权有限,对于哥哥姐姐间的琐碎纷争,她劝过但是没有效果,只能充耳不闻,但对两位老人照顾有周,基本上卢照清夫妇的生活开支、医药开支、人情往来费用都是她付的,她从不跟兄弟姐妹计较,平时还会接济他们。
卢仕图是家中老幺,在农村,当老幺最得宠,卢仕图不例外。
卢仕图比卢仕雅小三岁,长得眉清目秀,看着有点像娘,这归功于姐姐们的宠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喝的,从来没少给。
卢仕图表面娘,但骨子里还是男人,在大姐和六姐资助下,卢仕图读到中师毕业,顺利分配到县城当了教师,是卢家兄妹唯一吃上公家饭的。
后来,卢仕图调到政府办公室当笔杆子,开始了仕途生涯,一直做到住房城乡建设局的副局长。
卢仕图当上副局长第三年,卢照清患上胃癌去世,享年84岁。卢仕图作为幺儿,按例承担照顾罗代霞的责任。他把罗代霞接到县城照顾,陪她散步学舞、走亲访友,平静过了几年好日子。后来,罗代霞跳广场舞时,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终年91岁。
卢家子女走出了不同人生,卢氏夫妇晚年无忧。
卢家子女的选择,同样是很多同龄人的归途。
有留在农村的、有进城务工的、有端上铁饭碗的,不管做好做坏,他们都向命运积极抗争,以此换取更好的生活方式。
如今,卢家早不在白公寨了,卢家姐弟把房子和田地变卖,新主人在原址修起二层小楼,找不到当年的影子。
唯一能看的,就是卢照清夫妇的合葬墓,它平静伫立在树林里,显得荒凉沉闷。
这对勤劳夫妇含辛茹苦养大七个子女,最后子女离乡纷飞,徒留孤坟思念归来。
第五章 兰家的悲剧
兰家,户主兰少恩,妻子余进香,育有俩儿子,其中大儿子兰成明是兰少恩和前妻所生,前妻病逝后,兰少恩和余进香再婚,生育第二子兰成刚。兰家祖上源自眉山,因躲避战乱逃荒至此,以种鸦片维生,历经五代人。
兰少恩命运多舛,十二岁时,父亲帮人杀牛,不幸被牛撞死,十五岁时,母亲改嫁,遗弃了兰少恩。
兰少恩与奶奶相依为命,直到二十三岁,奶奶因病过世,他成了兰家唯一的在世人。
解放初期,兰少恩二十岁,为了有饭吃,他隔三差五上山打柴,拉到场镇上卖,一顿辛苦操作下来,工钱不够买半斤米,但兰少恩日复一日坚持,找不到其它生计。
三年饥荒,兰少恩和其他人一样,啃树皮、吃白泥,肚子撑得老大,差点死掉。后来,兰少恩遇到了父母饿死的白大芹,两人相依为命,很快组建了家庭。生完兰成明不到一年,白大芹得了肺痨,无法医治去世,兰少恩悲痛欲绝,带孩子、种庄稼、挣工分,日子相当清苦。
乡亲们了解兰家,希望撮合一门婚事,让兰少恩家里多个帮衬。
邻村有女余进香,与母亲相依为命,家世与兰少恩相似。
几经撮合,余进香带着年迈母亲嫁了过来,两个悲苦家庭凑在一起,兰少恩变成上有老、下有小的顶梁柱。
虽然生活艰辛,但不再寂寞孤独,兰少恩对生活有了向往。
春夏季节,他会上山寻找天麻、三七、五倍子、土茯苓之类,拿到市集和药贩交易,在家养点猪,逢年过节宰了,拉着肉沿村沿街叫卖。
那个年头,舍得花钱买肉的人少,场镇人买得多,兰少恩就负重两百多斤,走四五十公里山路去镇上卖,现在的人看来,走那么远无法想象,这需要极大的体力和毅力。
兰少恩的青壮年,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在为如何填饱妻儿丈母娘的肚子奔波。
虽然疲劳不堪,但想到兰家后继有人,他不再孑然一身,干劲就充实起来。
他对三叔公说,只要他还干得动,一定存够钱,给两个娃盖房子娶媳妇。
他这样说又这样做,70岁还在忙碌,一辈子没休息过。
兰成明19岁,兰少恩为他张罗婚事。
有一天,寨子里来了一个自称青城山道士的人,正好遇上兰少恩躺在床上养病,余进香求医问药心切,信了道士的话,请道士为兰少恩驱邪除怪。
道士告诉兰少恩,兰家祖坟有问题,所以导致三代受难,要想破除厄运,必须做一场超度法事。
如果想要子孙后代长期被庇佑,还要兰成明出家当道士几年,以此了却报应因果。
那个年代,农村人信鬼神,道士讲的头头是道,兰少恩怎敢不应,立刻安排法事,在祖坟前摆上四牲,道士在旁敲锣打鼓、烧符化纸三天三夜,兰少恩听从道士指示,找人把祖坟修葺一新,赏了道士法事钱。
至于兰成明出家,兰少恩实在不舍得,但兰成明充满向往,执意要跟道士走,兰少恩最终妥协了。
就这样,兰成明跟着道士师父走了,三五年见不了一次面。
过了三年,兰成明回来讲,他的师父是真道士,是青城派的,不过常年四处云游,专门以算命做法事维生。
自己拜师后,跟着师父云游四海,主要在四川境内活动,偶尔跨界到云南、贵州。
师父爱钱如命,做法事必收钱,自己几年来都在帮着跑腿、数钱。
寨子里的人问兰成明,你入道后可曾见过鬼神,什么时候渡劫?兰成明面红耳赤,说自己修为尚浅,还不够格看到鬼神,渡劫更是想都不敢想,连他师父都没提过。
兰成明出家九年后回家。下山前,师父告诉他,第一次看到兰成明,有似曾相识感,深知兰成明有道根,叮嘱他下山找父母,约定一年为限,如果兰成明习惯世俗生活,就留下来敬老孝亲,还俗娶妻生子。如果不习惯世俗,就要上山拜在他门下,云游四海焚香祈愿,做真正的道士。兰成明年少出家,受了师父教化,早已不习惯农村。
回来后,兰成明不想娶妻,感觉与父母有隔阂,他思量再三,决定遵从师父教导,留下随身携带财物,拜别父母回师父身边去了。兰少恩自知留不住,含泪送到火车站,叮嘱常回家看看,兰成明点头,但已是出家人,何时回乡就看缘分了。兰少恩没想到,自己忙活二十余年,到头来让儿子给别人养老送终,郁郁寡欢之极。
兰成刚是老幺,受父母溺爱。兰少恩忙着讨生活,没时间管束兰成刚,余进香是个没主见的人,教导上顺着兰成刚的意。就这样,兰成刚逐渐成年,人变得目无尊长,喜欢恃强凌弱,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当时,兰成刚和李光钢并称“二刚子”,人们既害怕他们偷盗财物,又提防他们使坏捉弄,很少有人和他们来往。
兰成刚十七岁,和场镇上的一批“二杆子”(社会闲杂流氓人员)混在一起,兰少恩知道后,心急如焚连夜到场镇上拿人,从小旅馆里把兰成刚揪出来,又是打又是骂,但兰成刚毫无悔意。
反复几回,兰成刚就不怕兰少恩了,有时还和兰少恩动手,整日在场镇、县城、火车站厮混,做些违法乱纪的勾当。
兰成刚青春狂躁无法驾驭,让兰少恩夫妇心力交瘁。
那时候,成昆铁路穿越场镇,车上满载货物,经常遭遇洗劫。有些村民喜欢趁夜“扒火车皮”(悄悄爬到行驶的火车上偷货物),九十年代掀起严打,在川南地区打击“扒火车皮”犯罪是重点之一。有一次,兰成刚伙同狐朋狗友扒火车皮,被巡逻民警发现,兰成刚拼死逃脱,慌乱中捡到钢筋袭警,打断民警手臂被抓。
袭警、偷盗,加上遇到严打,兰成刚罪名不清,兰少恩夫妇无力回天,终日以泪洗面。
宣判那天,兰成刚等人被装在货车上,由武警持枪押着,胸口上挂着罪名,被拉到场镇游街示众,高音喇叭沿街宣布他们的罪行,赶集的人用憎恶的眼神瞟他们,场面震慑人心。
隐藏在人群中远望的兰少恩夫妇,望着兰成刚抹眼泪,悔恨当初教导无方,让儿子走入歧途。
最终,兰成刚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20年。
先是兰成明决意出家,后是兰成刚获刑,兰少恩接连受到打击,一夜之间白头了。
余进香整日以泪洗面,有时候自己咯咯发笑,精神受到了刺激。
余母年事已高,跟着女婿女儿担惊受怕,身体消受不起,兰成刚入狱5个月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至此,兰少恩家和业畅的梦想破灭了,大儿子出家、小儿子获刑、妻子精神失常、岳母撒手人寰,兰家的天又塌了。
兰少恩命苦,练就了冲不垮的意志。
他自我安慰,兰成刚服刑20年,自己才60出头,只要儿子听政府话,好好接受改造,肯定有减刑机会,十年八年出来。
他想着,好好把妻子带在身边,自己努力凑点钱,等兰成刚回家,给他娶一房媳妇。
有了这个想法,兰少恩再次充满斗志,整日里要么种地、要么养猪、要么养鸡、要么打柴,生活照常继续。
由于缺少人手,自己忙农活就没人照管妻子,有时他不得不把精神失常的妻子锁在家里,或者到远处干活的时候,就用绳子把妻子拴在树上小心看着,老两口就这么相依为命。
那时候,兰少恩已经比不上青壮年,背不动几百斤的柴火了,市集上开始用电器,买柴火的人越来越少,柴火价格跌入谷底。
兰少恩能挣钱的买卖,就剩下养猪、养鸡和种土豆、玉米、大豆等,但粮食产量有限,价格不高,一年换不到几个钱。
因此,夫妻俩的生活饱一顿饿一顿,一件衣服补了又补,十年八年舍不得丢掉。
人们常常看到衣衫褴褛的白少恩,顶着满头银丝,背着柴火行走在马路上,佝偻背影令人心酸。
国家政策转好,余进香精神失常八年后,夏进元作为生产队长,把余进香精神失常反映给镇政府,镇政府上报给县政府,为余进香争取了免费治疗。
那天,山下乌拉乌拉地开来一辆医疗救护车,随车跟着几个白褂男女,在山脚下停下车后,爬了两个小时到兰少恩家。
带头人的拿出听诊器,给余进香探胸看喉咙,旁边提着“十字箱”的女子,拿出仪器缠在余进香手上,仔细观看仪器上的读数。
完事后,男白大褂说病人各项指标正常,可以送到乐山治疗,初步诊断是精神分裂症。
兰少恩相信政府,自然相信政府派来的人,但要把余进香拉到乐山去治疗,这是兰少恩不敢想象的。
首先不说他不知道乐山在哪里,就是知道了要过去,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存下来。
即使政府免了治疗费,他过去照顾的吃喝费用一点着落都没有。
嘀咕间,卢照清让兰少恩放心,他闺女卢仕雅知道余进香精神失常,愿意出钱帮他们。
于是,卢照清联系卢仕雅,卢仕雅出资为兰少恩解决了盘缠,兰少恩对卢家千恩万谢,带着余进香去乐山治疗,把家里牲口的照顾委托给卢照清夫妇。
大概20天后,兰少恩带着余进香回来了,余进香的神色好了很多,能认出村里每个人,精神算是正常了,但精神状态不好,估计是想到兰成刚还在狱里,情绪低落。
余进香病好后,兰少恩松了口气,在卢仕雅的资助下,带着余进香到监狱探望兰成刚。
兰成刚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苦,可能表现不咋样,监狱没有对他减刑,兰少恩虽然失望,但还是鼓励他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早日出狱团聚,并承诺出来就给他张罗婚事。
就这样,兰少恩和余进香艰难生活,等着兰成刚回来团圆,两人展望着美好未来。至于兰成明,出家后再没有回来过,起初还有联系,后来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了,真正是断了六根。兰少恩清楚出家人远离红尘的道理,不指望儿子还挂念他们。
两年后,余进香在院子里摘菜,身体抽搐倒地不起,大家连忙送镇卫生院抢救。但从白公寨到镇里,步行需要三个小时,抬着人用时更长,把人送到卫生院,已经过去近四个小时,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她身体发凉,无法抢救了。兰少恩当场昏死过去。
余进香的身后事,是乡亲们帮着操办的。
兰家没有直系亲属,兰少恩因为余进香去世,受到了沉重打击,站着都是颤颤巍巍的,哪里还有当年负重两百斤的能耐。
由于兰家实在太穷,在长辈建议下,夏进元负责召集人,每家每户凑粮食和钱,用于办理余进香的后事。
寨子里也想了办法,联系过出家的兰成明,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至于兰成刚,服刑地方太远,即使政府让他回家,等他到的时候,估计尸体都发臭了,索性没有等他。
余进香的葬礼简陋,棺材是大家凑钱请人现做的,入葬后盖上厚土就完事,不像别家用砖砌凹造型。
余进香死后,兰少恩大病了一场,在镇卫生院输了半个月液,寨子里的人轮流帮着照看。
村里知道情况,想送他到敬老院住,被他严词拒绝了。
不为别的,他要等儿子兰成刚回家,为他娶一房媳妇儿。
兰少恩病愈后振作精神,开始喂猪喂鸡种庄稼,只有砍柴火不干了,一则实在是没有力气背重了,二则需要柴火的人少了,送到镇上大多没人买。
春去秋来,兰少恩孤苦伶仃过了几年。
一个夏天的早晨,兰少恩到山上放牛,突然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大家把他抬到镇卫生院,诊断为肝癌晚期,寨子里考虑到兰少恩无依无靠,向政府申请了困难补助,左邻右舍凑钱帮衬,还把他家的猪、牛、鸡和部分粮食变卖,换成了医药费,积极帮他治疗减轻痛苦。
或许是兰少恩发现自己时日无多了,在医院输液治疗一段时间后,求大家把他送回家里。
回到家的兰少恩,仅剩最后一口气,邻居们轮流守着他过夜。
那时,他就那么坐着,坐在大门口木椅上,有时盯着山坡上余进香的坟茔,有时看看通往外面的马路。
大家知道他的心思,他在等兰成刚回家,有人建议通知政府,让兰成刚回来见兰少恩最后一面,但被兰少恩拒绝了,他自责没有完成给儿子娶媳妇的愿望,他想要儿子不给政府添麻烦,好好改造早日出来,众人只得作罢。
一个星期后,兰少恩坐在门口木椅上安然地走了。
听三叔公说,那天是他守着兰少恩断气的,兰少恩临走前,眼睛一直盯着寨路口,嘴里还有浅浅的笑意。
办理兰少恩的后事,还是和余进香的一样。
寨子里的人集体商议后,把兰少恩葬在了余进香旁边,在两人坟头立了墓碑,写下了生卒年,方便兰家兄弟日后寻亲。
兰少恩去世是大事,经过长辈们合计,决定由夏进元带头,寨子里两个年轻人配合,找到兰成明、兰成刚兄弟,通知他们父母去世的事情。
回来的时候,夏进元说,兰成刚找到了,知道父母去世哭成了泪人。
唯独没有找到兰成明,青城山那边的道士称没有听说过兰成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两年后的一天,寨子口来了一个中年人,正是入狱多年的兰成刚。
掐指算来,兰成刚足足坐了18年牢,他在破败不堪、杂草丛生的老房前站立了很久,然后在父母坟前鸣放鞭炮、烧香拜礼。
那个晚上,兰成刚家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不能住,他在卢照清家将就过了一晚。
或是兰成刚坐牢18年有所悔悟,第二天他就挨家挨户去磕头,表示对以往犯错误的悔意,以及在他服刑期间,寨子里的人对他父母照顾的感谢。
寨子里的人朴实,接纳了这位回头浪子,还提供了很多方便。
兰成刚出狱后,因为身上带着罪犯标签,十里八村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的。
再者,以他现在的处境,解决温饱都是难题。
思量再三,兰成刚打算离家闯荡,走之前,他决定把房子和田地卖了当盘缠。
大家觉得是个办法,就帮着寻找买家。
最后,一户凉山彝族喜欢他家,愿意以2.5万元买下他的房子和田地。
变卖土地房屋后,兰成刚拿出部分钱买了烟酒糖果,挨家挨户发给邻居们,一来感谢照顾,二来表示离别之意,三来拜托照看父母坟茔。
兰成刚的举动,得到了众乡邻的赞许,都感觉他成熟了、稳重了、懂事了。
翌日天未亮,兰成刚就起床走了,估计是怕大家看到难过,他没说自己要去哪儿,但大家知道,这回他一定不会再干违法犯罪的事情了。
六年后,兰成刚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位道士。
兰成刚告诉大家,离开寨子后,他去了云南、浙江、福建、广东,由于坐过班房,老板不敢用他,他只好隐瞒身份,为别人打黑工。
三年前,他到了青海,那里在招挖煤工,他顺利通过了考验,当上一家小煤矿的采煤班组长,收入不错。
无奈天公不作美,采煤不到一年,小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兰成刚班组15人被困,由于救援及时,兰成刚捡回一条命。
事故后,兰成刚心有余悸,对生命有了新体会,他更加思念生死未卜的哥哥兰成明,于是边打工边寻找,皇天不负有心人,兰成刚循着线索在甘肃找到了哥哥,但哥哥已经去世两年。
知情人讲,兰成明追随师父云游四海,在甘肃遇到了师父的二师兄,这二师兄是个慈悲真道士,见不得兰成明师父伪装道士坑百姓,当场戳穿他年轻时违反山规,被青城派逐出山门,已经算不上道士的事情。
兰成明的师父恼羞成怒,当街和师兄打起来,兰成明在劝阻中,不小心被师父伤及头颅,抢救无效死亡。
他的师父惹上人命大祸,丢下奄奄一息的兰成明跑了,至今没有归案受罚。
兰成明死前,奄奄一息无法说话,没有说出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等信息,二师兄凭借兰成明劝架时候的只言片语,断定他是云贵川人,于是散布消息,发愿要将他送回故土,这才有了兰成刚寻找的线索。
兰成刚这次回来,一是祭拜亡父亡母,二是带哥哥回乡安葬。在领居帮助下,兰成刚为兰成明举行入葬仪式,葬礼由那位真道士坐镇,顺便给兰少恩、余进香的坟茔重新定位了风水。这道士有点仙风道骨,为兰成明主持入葬仪式,以及为兰少恩夫妇的坟墓定风水,做法与一般道士不一样。
事毕,真道士询问兰成刚接下来打算,兰成刚思索良久答不上来。
试想,兰成刚出狱五六年,过着东奔西走讨生活的日子,因为社会上对劳改犯的歧视,他生存有压力。
真道士说,祸因逐出山门的师弟引起,才导致兰成明被骗当了假道士。
如今,他与师弟争执,导致兰成明杀身。
如果兰成明不当道士,兰少恩夫妇或有依靠,不至于晚年凄惨。
无论如何,青城派都欠兰家的,真道士愿意收兰成刚为徒,既有衣食保障,又能弥补过失。
兰成刚和真道士相处多日,知道他慈爱友善,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欣然应允,继哥哥兰成明之后,又当道士去了。
临行前,兰成刚在父母哥哥坟前烧香禀明去意,又买了烟酒糖果感谢众乡邻,事毕随师父回青城去了,至此没再回来过。
多年后,寨子里有人去青城山玩,顺便打听兰成刚的下落,道士们都说不认识。
或许兰成刚取了道号,所以大家不认识他。
问到那位师父,有些人倒有印象,不过老道士已经去世了,所以,兰成刚身在何处就无从考究了。
但寨子里的人知道,兰成刚一定没有遇到假道士,现在应该在某个地方修行。
兰家谢幕了,近乎悲剧的收场。
兰少恩夫妇辛勤操劳了一辈子,指望靠儿子们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可理想被现实压垮,不仅靠不上儿子们,还因为儿子们造孽,终生为子女琐碎所困,郁郁而终。
兰少恩信命,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假道士,赔上了自己的大儿子,但即便赔上儿子消灾解厄,也没能换来太平美满的日子,反而贫病交加,生活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最终家徒四壁。
兰家的悲伤是时代烙印,说到底是贫穷造成的,如果没有贫穷束缚,兰家或许不会迷信鬼神,以至于兰成明当了十几年假道士而不自知,还命丧贼人之手。
兰家的结局是悲哀的,夫妇俩过分溺爱兰成刚,以至于他年少不懂事,闯下弥天大祸,铁窗十八年后,与父母阴阳两隔。
或许,兰成刚下葬哥哥后,再没回来是对的,这代表他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对他、对他兄长、对兰少恩夫妇、对寨子里的人都是慰藉。
第六章 樊家的恐惧
樊家,最早离开寨子的住户,樊家祖上从哪里来,已经无法考证。
樊家男主樊正清,妻子苏长莲,都是从苦难旧社会走进新中国的。
按照樊正清讲,樊父当年拖家带口寻找栖息地,颠沛流离中先后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路上受到土匪勒索、军阀抓丁,钱财损失事小,差点就全家沉没事大,好不容易躲过追捕,幸运逃到白公寨隐居,樊父却患了肺痨,不到两年就病逝了。
樊母为人坚强,硬是靠着坚强毅力扎根白公寨,养活了樊正清,直到樊正清十六岁,樊母上山放羊,不幸被落石砸中死亡。
可以说,樊正清十六岁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直到二十一岁,隔壁王叔婆留心,把外孙女介绍给他,才有了樊正清的妻子苏长莲。
白公寨地势险峻、远离市井,在战乱年代是避世隐居理想地,很少有人知道剌瓦山有个寨子,催粮抓丁的很少来,樊家因此一住就繁衍了三代人。
从樊正清父亲携家带口来,到樊正清携妻带女离开,时间从1942年算到了1992年,樊家在白公寨逗留了半个世纪。
樊正清、苏长莲夫妇共养育了五个女儿。
夫妻俩有养儿防老的思想,奔着生儿子,谁知生到第六个,还是生出女儿身,中间因为照顾不周,夭折了一个孩子。
再生下去恐怕养不起,加上苏长莲年龄大了,生孩子有风险,夫妇俩就认命了。
樊氏五个女儿从大到小依次是:樊玉双、樊玉碧、樊玉花、樊玉梅、樊玉竹,因为接连生育的关系,从大女儿到小女儿,两个之间最多差着三四岁,樊家女儿因此年龄差距不算大。
本来,无儿已经是樊正清的心事,谁知三女儿樊玉花八岁,患上罕见疾病,身体虚胖气喘,全身泛白无血色,伴有鱼鳞状脂片脱落。樊正清带着樊玉花到过成都、乐山、峨眉求医,找过农村偏方,拜过峨眉菩萨,都没有见效,医院里正统专家都无解,樊正清眉头紧锁,苏长莲心力交瘁,全家生活笼罩在阴影里。
回到原点,求医无果的樊正清,转而求助神鬼。
为了查出樊玉花的病因,樊正清先到了洪雅县,求助那里一位远近闻名的神婆,这神婆瞟了樊玉花一眼,料定樊玉花是鱼精上身,口中喃喃有词,手里捏一纸符,烧成灰烬放水中,让樊玉花喝了。
没想喝下不到十分钟,樊玉花上吐下泻,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毙命。
神婆受惊不小,以法力弱,无法与鱼精抗衡为由,谢绝了樊正清求治。
后来,樊正清带着樊玉花,上峨眉找和尚算命,想问樊玉花病因何在。
谁知和尚不算命,施了两碗粥,讲了一段晦涩难懂的佛法关门谢客,樊玉清郁闷之极。
经历两次求神问鬼后,樊玉清料定樊玉花的病情与鬼怪有关,于是托人四处打听厉害的道士、和尚之类。
终于,场镇里卖杂货的李老头告诉他,新繁镇有个祝神婆,专医疑难杂症,这些年医好不少怪病。
樊正清如获至宝,带着樊玉花找到祝神婆,一个年龄七十多岁,穿着粗布黑衣,邋里邋遢的老女人。祝神婆煞有介事地看了樊玉花的身体,左抠抠、右挠挠,絮叨几句隐晦咒语后,说樊玉花惹了脏东西中了鬼毒,必须找到惹祸之地做法引鬼,再摆四牲超度才能化险。樊正清也不多问,一切按祝神婆的意思办。
按照神婆的安排,法事安排在樊家院子里,樊玉花被装进一个硕大的木桶中,坐在里面的一个木凳上,然后把木桶放在大锅里,底下燃火蒸煮,就像家里蒸馒头一样。
神婆拿着怪异法器,围着大锅念念有词,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蒸煮久了,樊玉花招架不住滚烫蒸汽,整个人大汗淋漓,不时还哭闹,求苏长莲把她放出来。
苏长莲心疼女儿,但更相信神婆有法力驱赶厉鬼,就站在远处安慰女儿,让女儿坚强地忍着,必须把鬼怪给赶走。
幸运的是,烧火的火候到位,没有用烈火,樊玉花就像蒸了个桑拿,慢慢就适应了。
约莫四五十分钟,神婆的法事程序完毕,众人摆上四牲,恭敬地焚香烧纸,神婆面带谦卑之色,一会儿呼唤天神、一会儿呼唤地鬼,把法事捣鼓的诡谲莫名。
法事毕,神婆嘱咐樊玉花躺床休息三日,并在樊家门口贴上镇宅符,称避免鬼怪反悔,重新回来夺取樊玉花的身体。
樊正清一听如此,悉数遵照神婆意思办,硬是让樊玉花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樊玉花年龄虽小,但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父母为此操心费神,懂事地配合躺床,即便有啥疼痛都忍着。
等到樊玉花三天后可以下床了,掀开床被才发现,蒸煮造成樊玉花个别身体部位烫伤,由于消炎治疗不及时,已经化脓长疮。
樊正清心急如焚,听从了卢照清的建议,将樊玉花送到了公社卫生所。
但即便打了抗生素,樊玉花依然高烧不退,这可急坏了樊正清夫妇,急忙又送县医院,经过仔细检查,医生告知樊玉花出现败血症,有多器官功能衰竭征兆,存活下来的希望不大。
樊正清懊悔不已,拿出仅有的积蓄,把家里的牛羊变卖了一些,另找邻居借了些钱,让樊玉花在医院里治了一个多月。
终于,因为樊玉花病情重,加上医疗技术有限,樊玉花入院治疗43天后病逝,享年10岁。
樊正清悔恨不已,将樊玉花拉回安葬后,纠集邻居十余人,到新繁镇找那位神婆要说法,谁知人去楼空,神婆早已不在小庙,听人说神婆在那里待了一年不到,不知道她哪里人士、叫甚名谁,众人只得败兴回来。
樊玉花去世前二年,樊玉双19岁,嫁到了峨眉符溪镇的李家。
须知,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樊家女儿多,那些专事媒妁的人自然不放过。
樊玉双高鼻梁细身材,性格温顺勤劳大方,至少有五分美人相,早早被媒婆们盯上了。
为何樊玉双会嫁这么远,原因还得从樊正清的祖上说起。
文革结束以后,峨眉、乐山一带治安渐好,人们开始安居乐业,樊家离散后代,开始四处寻亲,希望认祖归宗重编族谱,打听到白公寨有樊姓,就上门核对信息,一来二去对上了,樊正清属于峨眉樊家离散宗亲。
认祖归宗以后,樊家与峨眉宗亲往来甚密。
峨眉宗亲惦记独在彝区的樊正清家,知道樊玉双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于是四处寻觅郎才,恰好李家有子年方二十,与樊玉双八字相合,两人相亲见面互有好感,于是婚约就定下了。
樊玉双嫁人李家后,因为贤惠通达,李家人敬之如宝,加上当地樊家帮衬,在峨眉稳稳扎根,一年三五次回寨探亲,是个极有孝心的人。
嫁入李家一年,樊玉花就生了个儿子,第三年又生了个女儿,三年之内儿女双全,乐得李家大摆宴席庆祝,可见樊玉双在家中地位。
樊玉碧排行老二,长得眉清目秀,神似樊玉双,气质又活泼独到。
樊玉碧参加公社集体劳动时,与邻村桃子沟白姓小伙恋爱,征得双方父母同意后,17岁便出嫁,19岁育一女,23岁育一对双胞胎儿子。
樊玉碧27岁那年,身体突感不适,在县医院查出乳腺癌,历经两年求医问药,终因医治无效去世,享年29岁。
所生儿子、女儿由夫家抚养,樊正清夫妇偶尔探望。
樊玉梅排行老四,体型微胖,属于家中重量级,樊正清举家离开时,樊玉梅年方十四,还未谈婚论嫁,后来生活如何嫁到何处,白公寨无人知晓。樊玉竹排行老幺,樊正清举家离开时,樊玉竹刚满7岁,后来如何无人知晓。
话说樊正清这头,自从樊玉花烫伤不治身亡,夫妇俩时常梦魇,精神状态极差。樊正清年龄大我父亲14岁,两人私人交情极好,因为这样的缘故,樊正清能够彝语汉语切换自如。樊正清苦恼,把梦魇一事说与我父亲,父亲是个信奉彝族毕摩文化的人,建议樊正清找毕摩看因果,查明原因然后再抉择。
毕摩文化源于生活用于生活,鸡蛋看相是其中的文化精髓。
樊正清找到乡里德高望重的老毕摩,说明想看相的来意后,老毕摩为樊正清用鸡蛋看相。
他拿出一个木碗,装上一些水,再将事前樊正清准备的鸡蛋,口中念出咒语后,把蛋清蛋黄打入水中,用手在碗里搅拌了几下。
随后将结果告诉樊正清,说樊家宅邸煞气重、怨念深,须得打牛宰猪邀请天神相助,行驱邪避鬼之事。
樊正清在彝寨长大,信毕摩文化。
他遵照老毕摩的法事嘱咐,准备了肚子有花纹的公牛、背部黑纹的小猪、黑翅膀的红公鸡,按照老毕摩掐算的时间,樊家里做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法事。
法事从晚上六点开始,第三天下午结束,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场面堪比红白事。
老毕摩既是毕摩,又是“苏念”(能用打鼓驱邪的毕摩),法事那几天,诵经吟唱震耳欲聋,羊皮鼓声直击心魄。
事毕,老毕摩带着牛头猪头鸡头走了,房前屋内一片狼藉。
或许是心理暗示,法事之后,樊正清逐渐好转,心中慢慢踏实起来。但苏长莲就不走运了,经常梦魇惊厥,到了需要在医院开安眠药,维持睡眠的地步。樊正清心急,带苏长莲到乐山中医院问诊,老中医开了安神补脑的药,建议情绪不波动,多运动少乱想。如此这样,苏长莲服药半年,病情只是微微好转。
樊正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樊玉花意外去世,夫妻俩受刺激不小,加之樊玉碧跟着去世,给苏长莲带来了致命的双重伤害,每次苏长莲看到樊玉花坟茔,都会簌簌泪下,女亡母悲的感受,旁人很难体会。
樊家的遭遇,峨眉宗亲略知一二。
苏长莲病重时,宗亲们曾派代表看望慰问,并转达族老的意见,建议樊正清搬回峨眉住,一来亲人之间好相互照应,二来白公寨地处偏远山区腹地,不适宜长住。
樊正清明白这个道理,考虑到苏长莲看到樊玉花的墓,就会不自觉回忆往事,这对她的病情恢复不好。
初夏夜晚,樊正清找到我父亲,表示他准备举家搬离白公寨,不准备回来了。
父亲很惊讶,问明缘由后,支持樊正清的决定,毕竟能让苏长莲尽快好转,也是父亲的愿望。樊正清制定了详细的搬家计划,委托父亲帮忙变卖房子田地,把他家紧邻我家的10亩林地送给我们,用以表示和父亲兄弟情不变。父亲推辞不过,只好笑纳了。
樊正清搬走的时间,正好是九十年代初,那时候,峨边县境内的彝族开始无序流动,高海拔向低海拔转移,贫穷地区向富饶地区转移。
白公寨虽然条件差些,但比起其他地方有得天独厚的耕地优势、放牧优势,剌瓦山的白公寨有大片平坦耕地,还有几万亩林地可以放牧牛羊,须知,牛羊是彝族人的财富。
因此,樊正清的房子和田地没过多久,就被父亲介绍的大堡县彝族给买了,成交价4500元,在当时算高价了。
樊正清一家离开的前夜,父亲去送行,和樊正清两人喝到半夜才散,据说嗑完了三斤花生米,可想两人是非常不舍分离的。
父亲回来后,因为酒劲太大,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没有给樊正清送行。
我那时才几岁,合着一帮小孩子看到了樊正清拖家带口走出寨门,他还摸了我的头,嘱咐我要听父母的话,多吃饭少调皮。
我那时不知道搬家意味着什么,心里没有不舍感,如今成年后,回想那个场面,明白那时的樊正清,心里五味杂陈。
依稀记得,樊正清、苏长莲和樊玉双夫妇俩,背着厚大的床被等物品,樊玉梅、樊玉竹背着用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一家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樊正清夫妇还回头向我们挥手道别。
如果那时候我懂事了,面临此景我一定会因为舍不得而哭泣的。
樊家走了,第一次离开白公寨,还是在父亲帮助下。
樊家的离开,其实是被贫苦逼迫的,因为贫穷,樊正清相信了鬼神一说,错信神婆的信口雌黄,误将女儿樊玉花放在木桶里蒸煮,造成女儿的二次伤害,早早离开了人世,形成了夫妇俩无法自我原谅的伤痛。
其实,无论是神婆之言,还是毕摩之说,这些久经人事的人,都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事先跟你唠唠家常,会把你的家庭情况摸过七八分。
何况农村是熟人社会,张家的事、李家的事、王家的事,这些惯会装神弄鬼看相算命的人,怎会不留心每家动静,好在张三李四上门求卜时,说到关键处、讲到核心点,塑造出神通形象。
樊正清求医问药心切,病急问鬼神酿成大错,祸害了女儿樊玉花,令自己精神备受折磨,不得不离开寨子,寻求心灵的安慰和解脱。
这是樊家的悲哀,更是樊家的恐惧。
樊家愚昧行事的背后,人心蛊惑更让人心生恐惧。
科学不发达的年代,大量农村人缺少精神信仰,迷信神婆、大师们凭空捏造的乱力怪神。
于是,定力主见不够的人们,甘愿把青春赌给神婆,把信念压给大师,把命运交给天理,却不知生活需要自己打拼、命运需要自己掌握的道理,为此白白丢了信念甚至性命。
因为迷信乱力怪神人财两空的家庭,樊家绝不是唯一,他们不过是那个年代类似遭遇的缩影。
第七章 罗家的惊喜
罗家,住在寨子尾,原本是兄弟二人紧邻居住。大罗本名罗振先,小罗本名罗振强,大罗比小罗大18岁,两户原本是寨子里田地最好、林地最多的大户,靠伐卖竹木、养蜂养牛、种植药材等原始积累,家境十分殷实。
据罗振先讲,罗家的来历,要追溯到1929年。罗振先祖上本是成都新津人,为逃避军阀混战,不得已举家迁入山林躲避战乱,原本一家7口人,辗转到达白公寨时,仅剩罗振先兄弟俩和他们爷爷。逃难中,罗振先的两个弟弟感染瘟疫死亡,父亲和母亲在混战中中弹身亡。爷爷带着两兄弟死里逃生,在白公寨乡亲们帮助下稳定下来。
扎根几年后,罗振先娶了隔壁乡王氏,罗振强娶了镇里老娲溪村的兰氏,兄弟二人在爷爷主持下分家居住,爷爷按习俗,随老幺罗振强生活。
罗振先和罗振强婚后,都育有一男二女。
罗振先的子女排行依次为:罗尚英、罗尚芳、罗尚堂,老大老二为女子,罗尚堂为独子。
罗振强的子女依次排行为:罗付欢、罗付林、罗付月,老大老幺为女儿,罗付林为独子。
罗振先年龄大,比罗振强早婚20年,以至于罗振强和罗振先的子女一般大。
俩兄弟早年读过私塾,有点文化,头脑比较灵活。
立足白公寨以后,罗振先带头,开辟荒山种树造林,十几年间,两家分别有四五百亩山林和田地,每年卖杉木竹子,有非常可观的收入,少有的万元户。
罗振先生于1936年,辗转到白公寨时,他已经21岁,女儿罗尚英嫁给邻村赵慕明,婚后生有一子一女,女儿成年后,嫁峨眉山万姓人家,很少回来。
儿子自小被宠溺,长大没出息,在峨眉山杨姓人家当上门女婿,生活不紧不慢、不好不坏,罗尚英略显满足。
罗尚芳稍好,嫁镇上施氏,在镇里经营百货超市,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家。
这些年,随着家里生意做大,施家在街上盖了11层洋楼,经营乡村旅馆和自助火锅,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至于罗尚堂,娶妻生子后,接手家庭财产,还兴办养猪场,每年出栏400头猪,还被选为生产队长。
夫妇俩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大学毕业,考到镇上当公务员,现在是副镇长。
女儿大学毕业,在贵州某大型国营企业工作,家庭收入不菲。
千禧年初,罗振先因肝病去世,享年69岁;王氏因肺炎去世,享年71岁。
罗振强与兰氏结婚后,起初家庭比较幸福,后来兰氏生了怪病,四肢动弹不得,远赴成都、上海寻医问药无果,罗振强只得放弃。
兰氏瘫痪后,罗振强成了顶梁柱,好在家里可以变卖林木维持生计,妻子生病后,他从不远行外出,数十年如一日,在家全职照顾妻儿。
11年后,兰氏多器官衰竭去世,罗振强决心不再娶妻,至今仍然单身,但年岁大了身体较弱。
随着爷爷年老去世,以及三个子女成家立业,罗振强独守老宅,状态孑然孤苦。
罗付欢眉目清秀、体格健壮、身材高挑,上学时被篮球教练看重,将她招进省篮球队,退役后在篮协任职,现为篮球队副教练,已经结婚生子,孩子上高中了。
罗付月天资聪颖,喜好读书,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后出过国,然后在上海某大学任教,极少回来探亲。
罗付林为人老实憨厚,极有孝道,中专毕业后,辗转多地打工,最后落脚沙林县,在县水泥厂任技术经理,并娶了媳妇。
每逢周末,他就带妻儿回白公寨,照顾独居父亲。
罗振强念旧,舍不得老宅,不习惯城市生活,不愿意随罗付林进城,罗付林只能周末探视,一来二去往返了十几年,孝顺从未变色。
罗振强早年不幸,遭遇妻子离世,但子女成年各有出息,上天待他不薄,罗家是白公寨人才最多的。
罗家发达后,子女陆续离开白公寨,留下年迈老人留守老宅,看似夕阳西下,实则子孙正蓬勃崛起。可以说,罗家在白公寨发迹,结束了潦倒困苦,走出了鲜艳人生,这是很多农村家庭无法比拟的。罗家在成功惊喜中离散,或成为最后离开白公寨的汉人。
如今,白公寨依然挺立,自有人踏足来以后,人们在这里上演悲欢离合、喜怒哀愁,命运或坎坷、或顺达,汇成时代烙印。如今,老一辈人渐渐逝去,多数子孙离开白公寨重新出发,在另外一个地方创造“白公寨”,人类的繁衍生息大致如此。正是东奔西流,才创造了历史,创造了平凡人的质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