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梅雨季,又逢升学季,又想起父亲。
一路上,父亲像背着包裹过草地的红军,带领我和娘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隐隐约约看到起伏的山峦,宛如巨兽脊梁,巍然不动,包围着我们。
装馍馍的蛇皮袋子,是娘平时磨小麦装面粉用的专用袋子,面从磨坊拉回来,倒进面柜,娘就把面袋子抖了又抖,直到没有白色粉尘落下时,将袋子像卷画轴那样卷成卷,然后放进面柜隔壁的一间空格子里,等到下次磨面时再拿出来。娘之所以没有用装粮食或化肥的袋子为我装馍馍,就是因为装过面的袋子干净。
回到学校,装馍馍的布袋挂在宿舍墙上的木橛上,依稀有面粉的的痕迹……
上个学,为什么要父母陪着,而且还是半夜呢?
欸,说来话长。
为了望子成龙,一向倔强不屈、从不求人的父亲,不得不腆着脸找到乡派出所所长,托关系将我转进县城读书——父亲当过一段时间村会计,所长下乡办事时来我家吃过几顿饭。
县城离我家六十里,中间隔着一个乡和一个镇,走十五里山路,才能到乡上,继续走十五山路,才能到镇上,抵达叫山河镇的桥头,在那儿等上好长时间,才会有一辆进城的车路过,班车也有,面包车也有,搭了彩条布的蹦蹦车也有。
那一年,那一天,正是我初二升初三的考试时间。星期一考试,我是周末回来背馍馍的。星期天,吃过午饭,就该背上干粮出发去上学了,如果不刮风下雨,赶下午四五点即可到校。
可是,当我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个叫马鹿沟坡的地方时,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不多时,黄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在我头上、脸上、身上。
几分钟时间,我变成落汤鸡。
若前进,不知道雨下到什么时候,再说了,脚下的泥泞已经不允许我继续向前,我已经摔倒三回了,有两个调皮的馒头从布袋逃出来,已经成了泥疙瘩,而没有跑出来的,品相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我抱在怀里,照样没能保护它们。
现在的马鹿沟坡,有硬化路那会只有一尺宽的羊肠小路
大雨中,我做了很久思想工作,最后决定调头返回。俗话说,下坡路好走,那是正常情况,下雨天试试看!我几乎是连滚带爬从马鹿沟坡下来的,顾不了洗干净的衣服,顾不了变成面糊糊的馍馍,蹚着黄稠的雨水,踩着松软的泥泞,流泪往回走。
行至半路,父亲撑着黄色油布伞出现在我面前。
我离开家不久,就变天了,父亲放下手中农活,从地里回来,早被雨水淋湿。到家拿上雨伞,就来找我了。
父亲把雨伞给了我,自己顶着一只蛇皮袋子,充当雨披。
回到家,我放声大哭,为刚才受的委屈,也为明天的考试。
经过娘和父亲安慰,停止哭泣,雨淋后的我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着了。睡梦中,听见娘在填炕——她生怕把我冻感冒,炕洞里踢里倒腾响过后,一丝青烟钻进我鼻孔,那是马粪燃烧的味道,酸酸的,略带苦味。那一秒,初次感觉到,燃烧的马粪是甜的。
那场雨,由雷阵雨转成连阴雨,从中午一直下到晚上,又从晚上下到第二天天亮。
父亲和娘商量好,决定半夜出发,送我去学校。
如果送我上学,有一个人送就行了,但娘比我还胆小,别说赶三十里夜路,就算晚上去村里看戏啥的,一个人不敢出门,而且上学路上,不知要经过多少坟地和古庙。由父亲送不就完了,很不巧,父亲第二天有别的事要做——放马。
村里人家所有骡马加起来,有一百来匹(头),为了安全起见,分两拨放牧,一拨马群每天由两个人负责,一匹马放一天,我家有两匹马、一头骡子,每次轮到,都是三天。
忙月天,不可能找人轮换。
于是,父亲想出一计,他陪我和娘走前十五里,也就是说,送到乡上,他就返回,不耽误第二天放马,剩下的十五里路由我和娘一起走完,走完最后十五里,天就亮了……
天黑前,父亲去隔壁邻居家借来一把手电筒。
第2天, 凌晨,我被父亲唤醒。我问几点了,娘抬起手腕看了一下父亲送的"老上海",说十二点刚过。换做平常,三个小时走完三十里山路,绰绰有余,但雨天道路湿滑,得提前走。
雨变小了,仍然在下。
一家三口,披着浓密的夜色出发了。
父亲握着一把手电筒走在最前面,娘握着借来的手电筒紧随其后,我撑着雨伞,垫后。
父亲的手电筒用很久了额,起初是装两节电池的,后来换成四节电池,电池不长更换,电量已经不多了,每次用完,他都要打开后盖取出电池,压在炕角的被褥下暖着,说经过烘烤的电池还能用,果然,等重新装进去,亮度就会增加一些。
父亲手电筒里的电池因为使用时长的关系,散发出暗淡的黄光,而且越走越暗,父亲不时用手掌拍打,拍打的瞬间,灯光就听话地增亮一些。慢慢地,电池耗尽电量,任父亲怎么拍也没用。如同一个已经咽气之人,任你怎么唤怎么掐人中,都无济于事。
一路上,多数时间靠娘手里的手电筒照亮。路途太远,太艰辛,走着走着就没了说话的声音,只有踩在泥水里的橐橐声。如果父亲好久不说话,娘就在后面抱怨:
你言喘噻,走得人害怕拉拉地。
父亲就停下来,随便说点什么。虽然夜色凝重,但我能感觉到父亲眼眸中射出的爱的光芒。
娘不时回过头问我:
累不累,走不走得动?或者叮嘱我注意脚下,小心滑倒。
尽管我们小心翼翼,但还是一次次滑倒,前面带路的父亲,跌倒的次数最多,每次不等我上去搀扶,他自己就起来了。一路上,父亲讲起他上学的经历。
想想也是,眼前虽然有困难,但比起父亲,我幸福极了,起码不至于饿肚子,哪像父亲,吃糠菜团子都没有。
听父亲讲过去的故事,我会忘记脚下湿滑的道路和正在面临的困难。
下雨天走山路,速度比往常要慢好多。到达乡上,娘说四点了。十五里路,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
父亲握着不再发亮的手电筒,转身折回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开始,还能看见父亲模糊的身影,渐渐地,只能听见他离去的而脚步声,片刻过后,父亲彻底湮没在夜色。
剩下十五里路,要我和娘一起走完。同样要翻一座大山,父亲不在,娘好像变得勇敢了许多,她把手电筒让我拿着,她在前面带路。雨停了,听不见雨滴敲打雨伞的声音。索性将伞收起,顿觉头顶一片清爽,偶有零星小雨落下,脸颊凉凉的。想起父亲黑灯瞎火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再次流下泪水。
一路上,我偷偷哭过好多回。
爬上山顶,天已放亮。下得山来,要路过一个庄子,已经有早起的农民挑水、放牛。这时再看娘,她全身沾满泥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无暇顾及,担心赶不上八点的物理考试。
到山河镇桥头,娘陪我等车。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暖的,同时感到自己的狼狈,有行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感到一阵局促和不安。
等了好久,一辆搭帐篷的蹦蹦车停在我面前。
车棚里很拥挤,他们一定怕我身上的泥巴染到他们,不约而同地趔趔身子。
还没坐稳,车动起来了。透过敞开的车棚,看见娘抱着雨伞,望着走远的蹦蹦车。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柴油机突突突的声响,使我心烦意乱……
到学校,考试已过去半个小时。情急之下,没有换雨鞋,没有换满是泥水的裤子,像个泥人似的,在班主任带领下,惶恐走进考场。
很快,考试结束。
很快,放暑假了。
回到家,父亲右眼缠着纱布!震惊之余,想起抗战剧里受重伤的伤员。吓得我当场掉下眼泪。躺在炕头的父亲见我回来,翻身坐起,说:
额头被树杈划伤了,没事。
……
是姐姐告诉我事情经过。父亲送我回来那天,上山去放马,太阳还在当空,就拄着一截木棍就回来了,头用一件打满补丁白衬衣包裹着,只露出一只眼睛。血渗透白衬衣。
可能是一夜没睡,也有可能是下雨导致脚下湿滑没站稳,父亲摔倒时眼皮被一个树杈伤。姐姐打开殷红的衬衣,被吓了一跳,以为父亲的眼睛废掉了。
差一丝丝,树杈就戳到眼睛了!
掉下来的表皮面积太大,把一只眼睛完完全全遮住了。
由于父亲失血过多,不能干重活,整个暑假,我只有一个念头,好好干活。初三开学,我一度想放弃读书。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
真不想上就算了……
他一定想骂我,或者再说些别的什么。我希望他冲我大发雷霆,这样我辍学的念头就更充分。可惜他没有。父亲的平静反而让我无地自容。
开学的日子到了,父亲见我要去报名,打开大衣柜,从一面叠放整齐的被子褶皱里,翻腾出三十块钱,递给我。然后牵上刚下过小马驹的骒马,向树林走去。
那一刻,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马驹,我好想回到小时候。原来长大并没什么好处。
父亲去世已有十七个年头,父亲送我考试的那个夜晚也已过去二十三年,奔四的我并没有成为父亲期望的"龙",依旧在别的城市为生活打拼,但只要一想起父亲,想起那次不同寻常的上学经历,奋斗的信念就不会减退。
借父亲节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对父亲说:
谢谢您!
写於2020年6月21日
语录网网友观点:父亲是儿蹬天的梯,父亲是儿拉车的牛,愿天下父亲安康快乐。
我不禁想起那句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就是儿时父亲的肩膀。
过去读书真的辛苦,读村学时,每有家长雨天来接孩子,真的好羡慕,感觉好温暖。
当年,农村娃读书真苦,特别是下雨天,烂泥路,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