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网随笔 养猫的人,“养猫,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寄望”

养猫的人,“养猫,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寄望”

避免自我重复与原地踏步

季进:老麦好,很高兴有机会来聊聊你的新作《人生海海》。我个人感觉你的新作相当棒,可以说是不负众望,惊艳登场。

人性与命运、偶然与必然、孤独与英难、记忆与铭记,一旦进入小说世界,就欲罢不能,绝对是近几年长篇小说中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相信一定会有比较大的反响。

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小说创作的过程?大概写了多长时间,写作过程当中遇到了哪些问题?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部作品?

麦家:我也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跟你聊聊我的新作,这是我第一次接受访谈来谈谈《人生海海》。

说实话,我现在其实还在这个作品里面,整个情绪还没有跳出来,还不是个局外人,可能得等个几个月,等我变成它的局外人,那个时候来谈可能会更好一些。

总的来说,2011年写完《刀尖》之后,我自己也觉得那种题材,所谓的特勤题材或者说谍战题材,我已经写到了一定高度,也是难度。

不管从情感的积累还是素材的积累,我都感觉已经捉襟见肘,继续写下去,不是完全不可能,但难免自我重复,原地踏步。

我不甘于就此止步,还是想进行新的文学探索。

我大概静下心来想了两三年吧,一边阅读一边思考。

这个过程说起来很妙的,我有意识地想斩断过去,而阅读和思考有意无意地驱使我回到了故乡,故乡的影子就在我的停顿过程当中,慢慢凸显出来。

或者说,我回到了过去的过去,最初的过去,上校的故事就在那儿等着我。

然后这个故事一直在不停地生长,大概到2014年,我感觉差不多了,大概七八月份,开始下笔,然后就断断续续地写,一直写到去年8月份算是第一稿完成。

季进:前后差不多四年多,时间还是蛮长的。是因为要不断打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麦家:一方面是因为小说的题材完全是新的,而且是很有挑战性的叙事;另一方面这些年确实杂事也很多,经常被干扰。

最后字数也就二十四五万字,如果状态好的话,一年可以写完的,但确实拖拖拉拉写了四年。

对人性和命运的一贯关怀

季进:你这真是慢工细活,《人生海海》无论是故事,还是语言,都十分精致圆润,看来这四年的付出还是值得的。

《人生海海》相对于你之前的作品,可以说是华丽转型,跟《暗算》《风声》等作品有着明显的差别。

在我看来,虽然题材变了,或者说小说类型变了,但还是有一些东西是一贯的,比如说你所关心的那种不可揣测的人性、命运,依然是新作的核心关怀。

甚至有的内容,与你以前的短篇小说,比如像《汉泉耶稣》那样的作品相比,也有一些延续。

麦家:对的,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上校这个故事,慢慢在酝酿,在这个过程中写了一系列短篇,比如《日本佬》《畜生》《汉泉耶稣》《杀人者》等。

基本上都是以故乡为圆心展开的系列短篇。某种意义上,这些短篇都是在为《人生海海》的写作热身。

回归世俗和平常

季进:原来如此。你觉得《人生海海》是你的转型之作吗?如果说是,那么是什么样的机缘,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促成了你这样的转型?

麦家:我觉得从题材上来说毫无疑问是进行了转型,以前大家比较关注我的几部作品,《解密》《暗算》《风声》,一般都说是谍战小说,我喜欢把它们称为特勤小说。

不管是容金珍、阿炳,还是黄依依,这些人物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是看不到的,他们只是传说,待在高深莫测的秘密机构里,从事着神秘却极为重要的工作。

这些人不是常人,而是特殊人物,是人中骄子。

但是,这次在《人生海海》中,我写的主要是一些常人,即使像上校这个人物,有非常的一面,我也着力在表现他平常的一面。

他有一段非常的历史,但这段历史我只是一笔带过,主要是写他背负着这段非常历史回到老家,回到现实,回到世俗生活。

以前我的小说也许有点反世俗,但这次从题材到故事,甚至情感记忆,都一下子回到了我的童年和故乡。

这是一个明显的变化,肯定是一种转型,也许可以说是从国家主义转到了民间乡土。

但是,从写作手法上来说,我觉得还是一脉相承的,无论是塑造人物,讲好故事,还是在一个传奇故事中探究人性复杂、幽暗、脆弱的一面,这些东西我觉得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总的来说,我对人的内心总是有一种恐惧,既怕又好奇,有一种隐秘的热情。我觉得就是这种恐惧又神秘的热情,驱使我一直在探究人性秘密。

在《解密》《暗算》《风声》里,表面上是在写破译密码的人,但根子上是想通过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命运来说明人性也是一部密码。

暴力的秩序

季进:你谈到对人性的恐惧和神秘的热情,这个可能是你作品最核心的东西。

你的小说有了这个内核,其他的外套,无论是以前所谓的谍战故事的外套,还是现在这个故事的外套,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换句话说,从这个意义上讲,可能并不存在什么转型之说,只是在小说的具体写法上,我们还是能看到明显的变化。

我想提出的另外一个问题是,《人生海海》通过上校的传奇故事,其实描摹了从抗战一直到改革开放的历史,其中有一些暴力的、创伤的记忆。

你对于这段历史似乎有一种执念,很愿意对这段历史有所传达和表现。

那么这段历史就像小说里面说的,到底是像报纸上所说的那样放下了呢,还是始终与历史纠缠在一起?

历史的幽魂一直压制着“父亲”的生活,成为他生活中一种鬼魅似的存在。

我觉得“历史”在小说里面其实有两种面向,一个面向是它铺衍了整个小说的基本脉络,呈现了你对这段历史非常独特的观察和思考;另一个面向则是历史的暴力和创伤所带来的压抑。

我的问题就是说,你对历史的这种表达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是有意为之还是什么?

麦家:专门直奔某个主题来写东西,显然不是,但你这么解读,我觉得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这个小说其实和革命、暴力、创伤是纠缠不清的。上校这个人物,从离开乡村的那一天起,就进入了一种战争状态,后来又面临一种革命状态。

战争也好,革命也好,都是一种暴力状态,是吧?它是一个暴力的秩序。我记得海外有一个评论家叫白睿文,他曾经写过很厚的一本书叫《痛史》。你认识吧?

个人总是国家的一分子

季进:对,Michael Berry,老朋友,我很喜欢这本书。

季进

麦家:我觉得这本书的立脚点特别新颖,也很深刻。他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是暴力,是对暴力的恐惧,对暴力的执著。

他举了一个例子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是建立在鲁迅的写作基础上的,而鲁迅的写作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恰恰就是暴力。

他谈到了幻灯片事件,鲁迅正是因为看了一群愚民围观一个革命者被杀的影像,才决定要弃医从文,是一个暴力事件触动了鲁迅,让他决心以文救人。

而鲁迅的开山之作《狂人日记》,就是一个充满暴力想象和恐惧的作品,狂人所恐惧的是随时可能被人吃掉,他的恐惧来源于吃人的暴力想象。

现代文学这种出发点,既与明清小说隔开了距离,也对后来的现当代作家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个人在写作《人生海海》时,当然没有这种观念上的先入为主,但回过头来看,上校这个人,自从离开村庄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处在暴力和战争当中。

最早参加国民党军队打红军,后来打日本鬼子,再后来国共内战、朝鲜战争,反正始终处在一个革人命的状态、你死我活的状态。

自从上海期间那个特殊的暴力对他构成伤害以后,他已经自觉放弃了人生的很多东西,甚至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但他个人的生活仍不断地被生拉硬扯到战争和革命之中。

最典型的是“文革”那一段,他的人生本来已经平平淡淡,解甲归田,成了一介农夫,应该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生活。

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又把他整个人生点亮了,用暴力的方式点亮了他的暴力,重回他的痛史。

上校的命运也说明,这一百年来中国个人的声音、个人的活力是相当微弱的,他总是国家的一分子,总是大历史中的一枚小螺丝钉,有意无意地扮演着国家主义的生存状态。

乡土的道德危机

季进: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小说中“历史叙事”与“乡土叙事”的矛盾与吊诡。

从小说的叙事框架来看,里面投射和传达出从抗战到当下的整个历史,而小说的叙事语境基本上都是紧紧围绕乡土展开的。

在传统的乡土想象中,乡土当然是比较宁静的、救赎的,也有自己的道德正义。

但是在你小说里面的乡土,因为有了那些暴力、那些革命,它便变得充满了危机,充满了各种流言蜚语,这种流言蜚语甚至给小说里的人物带来了致命的伤害,“我”不得不逃离了乡土。

所以,你的乡土叙事,会不会与历史叙事构成冲突?或者说,历史的暴力,会不会影响到你重回乡土的愿望?

麦家:说到乡土,我还真有话要说。你刚才谈到了乡土总是让人想到质朴、宁静、与世无争,但从来没想到那里面也有那么多的斗争与恐惧。

我觉得我们对乡土的认知往往是建立在对乡村美好想象的基础上,它看起来挺田园、挺世俗,但其实里面处处隐藏着人与人之间的高危的、紧张的关系。

上校的遭遇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乡村人的那种粗鄙或者说野蛮,一下子把他扯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剥掉了表面的宁静,进入了一种你死我活的状态。

一个流言给小说中的“我”以及“我”一家人制造了巨大麻烦,甚至逼得“我”背井离乡,那真是古人所说的人言可畏。

人言就是一把刀,别以为乡村的那些人无知无识,恰恰是这种无知无识有意无意地给人造成很多伤害。

乡村制造谣言的土地特别肥沃,而人们对谣言的识别能力又特别差,谣言的杀伤力也就特别大。

以前对乡土的批判和揭露,往往限于饥饿、贫穷这些表面的东西,更可怕更深层的是,由于长期暴力革命所导致的人心不古、人心向恶,时时处处都会莫名其妙地伤害他人。

猫是对生命的一种寄望

季进:乡村的这种人心不古也好,道德危机也好,到现在也还是可见的,并非是小说描述的时间段里特有的,而是一种普遍性的问题。

有个小问题,小说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就是上校的猫。这个猫基本上与上校自始至终如影随形。

你反复写这个猫,跟整个小说对命运的探索,是不是有什么指涉关系?或者你选择写猫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隐喻性?

麦家:有一定的隐喻性。上校这个人物因为特殊的原因,对人是充满恐惧的,表面上好像跟大家相处得其乐融融,其实内心已经不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们。

对于旁人来说,他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东西成了他的包袱,他背负着这些包袱生活,对他人已经失去了信任。

但他总要找一个依托,情感的依托,找一个出口,我觉得他应该会去嗜好一个物,可能是动物,可能是植物,可以把自己的情感投放在这些物上。

我给上校选择了猫,我觉得上校从战争中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血雨腥风和生死危机,其实对死亡应该是有点恐惧的,死亡离他比任何人都要近。

而民间传说猫有九命,他养猫其实也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寄望,希望有九条命的一个畜生陪伴着他,也能赐他更多生命的力量。

随时代更迭的话语权力

季进:这么说来,上校与猫,可能并不是一般的“恋物”所能解释的了。小说前半段很多是爷爷在讲,而后半段经常会出现报纸上怎么说,这种叙事变化似乎显示了某种话语权的微妙转换。

这种话语权力的转换,有没有什么有意为之的考虑?如果两种叙事之间有一种有意为之的呼应关系,那么前面爷爷的告密跟后面报纸的种种说法,是不是有一种指涉关系?

小说最后小瞎子开始通过网络来传播消息,来联系和聊天,网络又变成另外一种权力话语。这些权力话语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性?

麦家:评论家读作品确实跟作家不一样,你这么一阐释,一下子让作品变得很有深度的样子。其实我写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事实上我也只能这样写。为什么?

作为一个乡村的孩子,乡村的世界是如此狭小,也不可能读书,不可能看报,那么对他来说,权威的话语往往来自于身边的亲人,或外地来的城里人,那些有点知识、有点阅历的人,往往代表着一种传播力。

小说里村长、上校、爷爷都是这样的人,我设计了“爷爷说”,赋予有威信的爷爷一种话语权力。

但一旦走出乡村,走向了世界,它就是一个传播力的时代,一个报纸的时代,一个互联网的时代。

“报纸说”一方面是对时代的呼应,另一方面也是人物塑造的需要。他整天说报纸上说,说明他在国外生活得很孤独,读报纸是了解信息的渠道,也是消遣孤寂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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