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扫落叶
元旦前夕,一场降温寒潮席卷武汉,一夜北风落叶满地。脚踩厚厚一层的树叶,看着环卫工人冒着寒风清扫,“这在以前,是多么好的肥料,多么好的柴火,现在浪费了。”
“沤肥最好的东西,经过一个冬天发酵,开春了,肥堆冒出热气,铁叉子叉开板车拖,撒到地里肥田得很”
“哎,还有,你还记得扒搂吗?”
“放学了,拿一个木耙子,一个自制的拖车,2个轮子,上面固定一块木板的那种,就去搂树叶。”
清晨上班路上,我和老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冬草、落日、作者
2、捡柴火小时候,大锅灶,柴火饭,家家户户,每天每餐,煮饭炒菜,烧开水,烧洗澡水,煮猪食---柴火,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不能缺的重要物资。
大集体时代,生产队算工分,三七开,大人一个公分可以分得21斤麦子,小孩子算人头可以分12斤麦子,十斤麦子打6斤麦米,分粮食按此计算,分麦梗棉梗也按此比例,粮食缺,柴火也缺。
田间的大树小树是集体的财产,不允许随便采伐,田间的农作物枯梗也归生产队,用来喂牛或冬天添加猪圈的肥料。
那时候家里小孩子多,家里柴火一年到头总是不够烧,放学后,捡柴就成为孩子们的“课外作业”。
带一把镰刀,一根绳子,约上一两个小伙伴就上路了,有时候空手去捡,扯一把草打个腰子或剥一段树皮就捆好。
沿着村子走一两里路,路边捡的都是些细枝,树上的大枯枝,够不着不要紧,猴子一样爬上枝丫,掰断或扔绳子套住,使劲一拽“咔嚓”断了,一拽一滑拉不断的,两个人吊在绳子荡秋千,一阵嬉戏打闹,树枝捡了,玩也玩了。
近处捡的差不多了,为了捡到更多的树枝,最远的时候跑到离家四五里的襄河大堤树林里,这里人少树枝多,很快就捡了一大捆,但又不能捡的太多,太重背不起,放在堤角下,和街上的同伴玩打水漂,搂浪渣,玩得忘乎所以。
天黑前,赶紧背上柴火回家,路上要歇好几次。
终于到家门口了,身子一歪重重撂下,拍拍勒出红印又黢黑的手,抹去头发上的汗水,母亲心疼得一句“伢儿,这么多你咋背起回来的?”隔壁的大伯赞叹“勤快伢,今天可以多吃两碗饭。
” 除了捡树枝,村里的老人还捡牛粪。
有时候路上见到两个老人挑着粪担子,围着一泼牛粪争论谁先看见打起架来。
牛粪晒干了其实一点都不臭,放在灶里烧起来,没有明显的火焰也不冒烟,像流沙一样冒出红色的光焰,是上好的燃料。
3、挖树兜
1977年农业学大寨,张港公社搞新农村建设,我所在的彭湖村因人口少和隔壁的红山村合并了。
合并后,时任生产大队新支部书记是原红山村人,彭湖村路边的树被下令砍掉成了新集体的财产,留下树兜没有归属,社员也不敢去挖。
大年三十早晨,母亲系上围裙,开始忙碌着在盆子里泡海带,拿出沾满泥巴的莲藕要去河里清洗,接连准备中午团年的饭菜和晚上卤菜的原料,村里几十年习惯在除夕之夜卤菜。
我们一边围着母亲打转,一边等着父亲回家写对联,在供销社上班的父亲要上完半天班后才能回家。
突然,母亲接到生产小队的通知,说小队集体的树兜可以挖了归私人所有,先到先抢先挖。
树兜是绝好的柴火,谁都不愿吃亏。
母亲得到消息慌了手脚,连忙吩咐我,中午饭你用灶台边的一块肥肉熬猪油,加萝卜片煮一大碗汤,再炒碗白菜你们三姊妹一起吃,我和爹爹(爷爷)先去挖树兜,等你爸爸回来了交代他赶紧到田里帮忙。
爷爷拿着斧头,母亲找到一把铁锹,挑着空担子连忙跑出了后门。
中午我和弟弟妹妹做好一碗萝卜汤,波光粼粼猪油香和着蒜苗香,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猪肉,姐弟仨吃的碗底精光。
吃完饭,我来到田间寻找母亲。
远远地望去,田头人影攒动,人声鼎沸,村里人大都没顾上过年,跑来挖树兜。
人少好过年,人多好挖树,人口多的家庭挖的多,挑的挑,拖的拖,好不热闹。
路边土质板结枯硬,母亲围着一个树兜,一只脚踏在铁锹上,用力踩几下,弯腰撬开一块块土,甩到旁边,挖出一个坑。
爹爹抢在另外一个树兜边,吐一口涎水在手掌心,换着方向不停地挖,差不多三四十分钟才把三面挖空,蹲下用斧头砍断树兜根,用力朝不同的方向掰,不同的方向摇,费好大的劲才把一棵树兜子挖起来。
一棵树兜大约要挖一个多小时,一个树兜重几十斤,母亲力气小,爹爹年纪大了挖不动,两人挖的慢,等父亲回来时树兜都被抢光了。
下午三四点,母亲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吩咐爹爹清除树兜的泥土准备回家。
我和爹爹用蔑筐抬一稍大树兜,父亲挑着两小树兜,母亲拿着铁锹斧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
母亲不顾手上打出的血泡疼痛,扒了一碗饭,歇一口气,又开始清洗晚上的卤菜。
几十年过去,每当母亲讲起大年三十挖树兜,一碗猪油萝卜汤将就对付,母亲感叹那一年就是在嘴上说说过了一个年,那过的叫什么年啊。
挖回来的树兜晒些时日,父亲趁年闲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开始劈树兜。
父亲先用锯子锯除张开的根枝,修理成一个光秃的兜子,将木头竖起来,小头朝上,朝手掌心吐一口唾沫在两手掌心搓几下,然后扎稳马步,抡起半人多高的斧头,腰马合一,沿木头纹理方向嘿的一声狠劈下去,木头太硬,咬住斧头要使劲地摇才能拔出来,连续几下,木屑飞的老远,树兜劈开了。
我们站得远远地看着父亲,等大兜子劈的差不多了,换小斧头劈的时候我靠拢过来,父亲说,看似简单的活,还是需要技巧的,一是斧头要磨快,真正的磨刀不误砍柴工,二是下斧头的一瞬间,初始冲击力越大,越容易劈开,三是眼要准,看着中心下去,歪了容易伤人也会伤着斧头。
父亲不仅力大无比,还能讲出一番道理,我觉得劈柴的父亲像个盖世英雄。
劈好的树兜是上等的柴火,火力旺,经烧,农村人家里一般过年或遇上请客做事,都要先备好充足的劈柴火。
席上的压轴菜一般是大碗蒸鱼蒸肉,上桌时为了达到热气腾腾的滚烫效果,需用猛火蒸,厨子师傅喊“加柴”,柴火灶的劈柴要专人架起来烧,灶膛的火映红加柴人的脸,火剪不停地拨弄让灶膛空气畅通串出火苗,这样蒸出来的菜一滚三鲜,香味扑鼻,从视觉、味觉、听觉上显示出主人的热情好客。
若是哪家门口常年码放着一堆劈柴,往往被看着是殷实人家,让人踏实。
4、偷石油
那一年,生产队里缺肥,麦梗和棉梗不分给家户人家了。
路边的树枝再怎么捡就那么多,家家户户都在愁,没有了柴火,日子咋过?不知村里谁说,江汉油田那边有很多人偷石油当柴火烧。
母亲带着我到烧石油的那户家里亲眼去看,火剪不停地拨,大火不停冒,特别耐烧,无比神奇,只有一个缺点就是燃烧的时候直冒黑烟,熏得眼睛睁不开。
黑烟不影响母亲对石油的向往,有这么好的柴火,母亲动心了,当场就约好村里另两个主妇,过两天就出发。
张港离潜江油田的王场约有十几里路,走远一点的地方,有二十多里路。
凌晨4点多,母亲起床蒸熟两个红薯,挑着粪桶和粪瓢走了近三个小时来到一石油现场,看见油管滴油的痕迹,顺着往前走发现一装石油的坑,知道有人在此偷过,兴奋又紧张的母亲正用粪瓢往粪桶里舀石油时,远处传过来一声吼叫“你们在搞么事?”慌张的母亲停下来,自知理亏望着那人说“好好好,不弄了,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母亲挑起担子想走,那人一把拽住粪瓢要没收粪桶,母亲连忙求情“把桶子还给我还给我,”经过3个女人的一番死缠乱打,那人不耐烦把桶还给母亲,警告说下次抓住了绝不客气。
偷油失败的母亲们不甘心,换了几个地方终于偷得一小桶石油,用一把麦草盖在石油表面,免得荡出桶外。
天快黑时,母亲挑着一担石油回家了,半路上因为脚穿的凉鞋断了一根带子,打出血泡一走一跛,捡起一块布条缠在脚上,回到家里疼痛的知觉恢复,火辣辣的疼。衣服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汗湿,沾满一身的石油舍不得扔,说下次去还要穿的。
第二天,母亲挖来泥土,把麦草剁成一小段,和着麦允渣,挖一瓢石油做成一个饼状,晒的微干存放在篾筐里。
一担石油做成的麦饼可以管一个多月,从田里干活回来或者下雨天,急着做饭菜烧石油就特别省事。
后来,油田那边管的越来越严,不能偷了,但地上有工人采油时漏在泥土上的石油,母亲和村里的男人商量,拖板车去挖这些沾满石油的泥土回来,一样可以烧。
近处的石油土越来越难找到,一行人拖着板车越走越远,天黑了还没有挖到多少,同行的邻居心疼母亲家里还有老的小的等着回家,商量着叫母亲先回家,留下2个男人在潜江这边过一夜,说找到的石油拖回家分给母亲一部分,母亲这才放心连夜往家赶。
母亲回忆说差不多偷了三到四次石油,其中的辛苦无法言说。
“挖石油的土不算偷吧”我调侃母亲。
“连挖带偷,人要活下去顾不了那么多。”
“幸亏那时年轻,所有的苦都扛得住。”
“还好,幸运的是没有抓去坐牢。”
刚强的母亲像是讲电影中的冒险者历尽艰险又故作轻松,满是庆幸的语气和大无畏的勇气。
虽然多年的教育说偷窃是可耻的,面对为了生存的母亲我更多是敬佩。
5、码柴火垛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后,分田到户,田里的庄稼收成都归自己,柴火的品种变得丰富起来。夏收后的麦梗,秋收的豆梗,冬天的棉梗,以及菜园地里收割的玉米梗,芝麻梗都拖回家,码成柴火垛或者堆放在厢房里的柴火屋里。
冬天的棉花摘完以后,用板车一车一车拉回家码起来。
与“垛”发音不同的是,村里人叫码“痣”,不知道正确的写法,这里权且用“垛”代替。
码垛看似简单,也有蛮多要注意的,打地脚要用几根结实的木材架空离地几公分,避免下雨积水,接近地面的棉梗发霉变懵,一个人递,一个人码,码一层踩一层,踩得结结实实,码到半人高,下面的人用杨叉把棉梗递上去,一层一层棉梗码得差不多了,顶层码成一个人字形屋顶的样子,再盖上一层塑料布,一个棉梗垛就码好了。
码麦梗、豆梗的方法与棉梗差不多,一个家里一般码两三个垛,从冬天烧到明年收新的柴火。
那时候村里的媒婆给年轻人介绍对方家境时,常说一句“你不信我的话,你就亲自偷偷去他(她)家屋后头看一哈,人家码冭(tai三声)大两个痣。”柴火垛的大小,成为财富的某种象征,至少是一户勤劳的人家。
棉柴和豆梗都是比较好烧的柴火,麦梗用作引火更是绝好的。
烧火的时候,母亲先把麦梗挽成一个靶子,“唰”地擦亮一根火柴,有时是一根,有时是两根、三根,将它们点燃,火苗慢慢地从麦梗前端或中间窜起,升起烟雾向四周扩散,母亲手中的麦把不停的转动方向,火苗越燃越大,放到火炉里,赶紧在上面添加棉梗或者豆梗。
在麦秆快烧完时,棉梗也烧着了,待到灶火都烧旺了,再架上一些硬木柴或半湿不干的柴火,灶膛里发出 “噼噼啪啪”的声音,柴火伸展开来好像是人在伸懒腰舒展筋骨的样子。
在灶口加柴火不能只顾加柴火,还要关注锅里的动向。
母亲一会说要大火,一会要小火。
若是火小了,要鼓起腮帮子对着灶膛一口气接一口气猛吹,吹得额头冒青筋,两眼熏得眼泪直流。
若是火苗串出来,母亲说是飘火,锅还没烧热,浪费柴火。
若是喊火大了就要把灶里的柴火用火剪夹出来,埋在灶灰里。
恶作剧的弟弟拿起木瓢一瓢水淋上去,霎时升起一阵烟雾,弄得一脸的烟灰,淘气的弟弟挨得一阵骂,“又不烧火又不嘎柴,弄得像个包公,活该。
”
父亲每次从镇上回来,我们姐弟仨都说父亲做的菜好吃,母亲听了没好气地说,“我一个人忙完田活,饿的不得了。回家还要自己做饭,洗菜嘎柴,搞不好灶房里没柴了,冒雨跑出去扯一抱柴火,雨打湿了,烧不燃,心里急的冒烟,哪有闲心做好吃的,只想快点做熟了吃到肚子里,水煮盐拌,做的菜肯定没有你爸爸做的好吃啊。”
父亲连忙圆场“大锅的饭好吃,小锅的菜好吃,你妈妈一天到晚很辛苦,你们想好吃的了,我回来专门给你们做。”
冬天冷的时候,母亲总会喊我们来灶膛前烤火,冻得冰冷的手在窜出的火苗里一抓一缩、一翻一搓,明亮的炉火照在脸上,手一会就暖和了。姐弟仨坐在灶炉前一边放柴火一边相互嬉戏,锅里的菜煮得汩汩冒着热气,母亲夹一口菜放在我们嘴里尝尝,我们围着柴火灶,忘了外面冬天的寒冷。
为了省柴火,柴火灶用几年就要重新修垒一次,俗称“打灶”,打灶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要么家里的男人干,要么请有经验的师傅打,省柴的核心是降低锅底与炉齿间的吊火高度,炉箅子在锅底的中心线处,箅子齿要挑选合适的,稀了漏火不行,厚了不透风也不行。
烟道要畅通,出烟口一定要位于灶膛的最高处。
按五行而论,东方属木,南方属火,灶台属火应当朝南,火旺方位才最佳。
因为在古代,用柴火做饭的灶台朝东或朝南,可以很好地配合风向,生火比较容易。
锅打好了要试烧,如果火苗偏向出烟口,说明烟道的拦火圈低了。
总之,一口好灶肯定是省柴火节能的。
6.蜂窝煤和液化气
八十年代中后期,有了蜂窝煤。送货上门比自己去煤场拖要贵2-3分钱,一次买五百个或近一千个,自己去拖可以省10-30元,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每次拖煤太远太累,买回来在搬运途中总会摔碎几个,弄得手上、衣服一身黑,我和母亲在煤场拖了几次就不再去了。
生煤炉子又成为每天必须干的活。
先用废旧书纸引燃枯枝、木屑,再放入稍大一些的木柴,架空烧,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朝小圆孔扇风,大木柴引燃了,再放入煤块或者蜂窝煤,继续对着风门上下左右扇动。
有时候看着它升起阵阵烟雾,熏得眼泪鼻涕直流,以为火升起来了,结果蜂窝煤底部没有变红,气得两眼冒金星,恨不得一脚踢翻煤炉子,只好耐着性子重新来一遍,待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煤块烧红了,煤烟散去,大功告成,赶紧拎到屋内,先烧上一壶开水再准备做饭。
时光推移,后来家里有了液化气,那时父亲工资低,一瓶液化气的价格70多元,价格不菲,且是父亲所在的供销社集中把液化气坛子收起来,然后送到潜江五七油田集中灌气,所以用起来格外节约,一般只在赶急的时候或者冬天的早晨才用。
当液化气普及,价格涨到100多元一坛,当人们提起一坛液化气蹬蹬地上下楼,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了。
今天的人们烧火做饭,应该都以天然气为主要燃料了。
7.结语
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许是燧木取火促进了人类的进化,古人把柴排在首位。
有了柴和米,做饭取暖,解决了温饱,才有了最后细细品味的茶。
2020年的冬天,南方一些省份冷不丁地冒出拉闸限电,点蜡烛,准备柴火取暖的消息,几十年前,被遗忘的停电情景又在脑海回来。
曾经的柴火,作为最原始的燃料,作为廉价又低碳排放的能源消耗,在广大的农村至今并没有过时。
平凡之物,亦是非凡之物。
只是,又有地方传出资讯,说是烧柴烧煤影响了环保,并有寒冬腊月封闭百姓炉灶的事情发生。
我们正在进行着一场不食人间烟火而仍然努力活命的伟大尝试。
柴火的变迁是时代的变迁,短短几十年的变化,从树枝草木、蜂窝煤到“电”“气”化新时代。
老百姓开门七件事仍在继续,柴米油盐,一蔬一饭,如今城里人吃饭要吃柴火饭,草木不再为柴火而生。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并不遥远的炊烟,那些漫天乡野拾柴火的身影,土灶前被柴火映红的脸庞,被炉火温暖的漫长冬季,念念不忘,成为多少人抹不去的年少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