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记得姥姥家的胡同,姥姥与姥爷住得不深,从胡同口拐两个弯就到家门口。
我出生的时候还跟妈妈住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走了。
后来跟着妈妈住学校,周末才能住回来。
姥爷是回民,姥姥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那个时候我已经能记得些事情,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光很深地影响了我,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还总觉得我的童年都长在那个小胡同里。
姥爷家是回民,但姥姥信佛
胡同里的房子基本一个模样,二层小楼一个小院。
朝着胡同的大门有各自的颜色与式样,但一律是铁的。
开门关门间“咣当咣当”响,听上去很气派。
姥姥家的门比隔壁的大,听上去也多了两分气派。
朱漆的铁门,东北两面的二层小楼围出一个不小的院子,这就是姥姥家。
家里很干净,所有的屋墙都自下而上地刷了一米多高的绿漆,刷绿漆大概因为姥爷家是回民的缘故。
这个房子是靠着卖元宵盖起来的,据说以前院子里有棵大枣树,后来砍了枣树盖了房子。
我出生时房子已经有了,元宵也还卖着。
我能走能跑的时候,还跟姥姥一起推着小车出去卖元宵。
院子的东屋里常晾着切好的元宵馅,方方正正地摆在笼屉里,有玫瑰的香气。
我和表妹时常进去偷一两个,含在嘴里。
我不喜欢甜食,但背着大人偷元宵馅是件新鲜事。
表妹比我小半岁,是舅舅家的。舅舅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所以姥姥带我是一并带着我们俩。她给我们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头发,一手一个,欢喜得很。我小的时候常听别人对姥姥说:“多喜欢人,一对双生!”这句话很得姥姥的心,她总是要停下来再说两句:“这是孙女儿,这是外孙女儿……”她说得高兴,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
出了胡同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有桥头。桥是沙河上的桥,周口在沙河的下游,河面很宽。姥姥带我们去河边,她说这是大沙河,我就“大沙河大沙河”地喊,至今改不过来。我小时候分不清大沙河和流沙河,以为沙和尚住在这条河里,常常拉着姥姥去河边看。
堤下的坡道比桥长,每次到桥头,我都坚持要过河。过了河,才觉得没有白走这么长的路。有时也被姥姥牵着沿河堤走到下一个桥头,都是往西走。西边有铁牛。姥姥说,铁牛是用来镇河的。她跟我们说的时候叫大铁牛。
大沙河把小城分成南北两半。周口住的回民多,姥姥家的胡同也是。许多人家都在大门上方刻着阿拉伯文,像画一样。我问舅舅那是什么,他说是《古兰经》的经文。姥姥家的门上没有这样的字,只有堂屋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清真寺图,是绿色的圆顶,两旁伴着一副清真言的对联。姥爷家是回民,但姥姥信佛。
我跟着姥姥的时候,她住的西间已有两尊观音。之后我跟着妈妈离开家,二楼东屋空出来就做了佛堂,满屋子都是菩萨的挂像。我不常进去,屋里光线昏暗,檀香气浓。
原先的两尊观音坐在北面靠墙的方桌上,身旁各一盏莲花灯,面前是贡品和小鼎。姥姥几乎每天都来上香,贡品三五天换一次。她的会唱梵音的黑色小唱机立在桌角。桌子左侧靠墙,以前妈用的床收拾出来可供一个人睡。这间屋子只有姥姥来。
老爷一走,整个房子都老了
姥爷喜欢把硬币放在裤兜里,每回睡过午觉,总有几个掉在床上。
表妹经常在姥爷睡完午觉出去后摸进东间,趴在床沿上数硬币,偶尔偷偷拿走一两个。
姥爷人好,我都没见他怎么生气,可能他生气了也不说出来。
只有一次不满一岁的小表弟走路跌倒,他胡乱地去打表妹。
我被吓到,跟着表妹哭起来。
姥爷一直很疼我们,但那次事情过后我才知道姥爷还是偏心的,孙子总是比孙女、外孙女重要。
我和表妹的唐诗都是姥爷教着念的,他拿着一本小册子,一句诗配着一幅图,一句一句地教我们。从“床前明月光”到“春眠不觉晓”,也不知有没有解释过这些诗的意思,总之我和表妹懵懵懂懂地会背,觉得好听就不求甚解了。
姥爷抽烟,他抽烟的时候会坐在堂屋门后的沙发上,翘着腿点起一支烟。我见他坐在那儿就跑到他跟前说:“姥爷,我要骑马。”然后坐在他翘起的脚上,抱着他的腿象模象样地念:“驾,驾,骑大马。”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刚上初中。我知道姥爷生了很重的病,但我把死亡与姥爷联系在一起,总觉得这还是件很远的事。寒假我回家去,姥爷变得很瘦,一直躺在西间的床上,不能说太多的话。我坐在床边陪他,想着窗外的春天什么时候会来。仿佛春天来了,姥爷的病就会好了。
我记得姥爷离世的那天,凌晨,天很冷。我第一次看见死亡,只觉得不真实。我怀里抱着两岁的小表弟,听见大人们在哭,不明白怎么前一秒还在的人后一秒就没了。我觉得上前喊一喊姥爷,他还是会应我的。
堂屋外的灯亮了七天。妈妈说,人死了,魂要回家,灯亮着是给姥爷指路的。姥姥是在姥爷下地后才哭的,哭着唱着,唱得内容听不清。有时是个长句子,有时是个短句子,哭到哽噎就换气停顿。她有她自己的节奏。
我小时候每次做噩梦,或者被什么东西吓到,她就把我抱在腿上,手像揽着什么东西,从地上揽到我身边,边揽边喊:“璐璐回来,璐璐回来……”
姥爷走时还很年轻,才六十出头。姥爷一走,整个房子都老了。堂屋门后的沙发换成了堆满杂物的小桌。东间里的床搬走了,留下一张桌子和吃饭的锅碗。纸箱、塑料瓶被胡乱地堆在院子西边。墙上的绿漆裂了缝,挨着地的部分黝黑,白色的墙壁从落了漆的地方露出来。
二楼走廊的栏杆已不大看得出刷过绿漆的痕迹,铁栏杆生着锈,上面的横木成年的风吹日晒枯着开了一道道深口。这些油漆,是童年的某个下午姥爷刷上去的。我在一旁闻着刺鼻的气味,见姥爷提着漆桶将栏杆仔细刷了一遍,白色的阳光照着新刷的绿漆,鲜亮。他刷到一半,抬头看了看我,叮嘱我,不要碰,沾到衣服上洗不干净。
姥爷的黑白遗照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堂屋的正墙上。我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打量了很久。照片上姥爷很年轻,头发又黑又好,印象中他的头发没有这么多。
他穿着灰蓝色的中山装,笑起来亲切又好看,人很精神。
这还是我第一次仔细地看我的姥爷。
其实我在这里住过的日子不过一两年,但总觉得我的童年都在这个院子里。
我刚记事的时候,与姥姥亲些,不怎么了解姥爷的事。
我还没长到懂事的时候,姥爷就没了。
我记得的事不多,每回想起都觉得我的姥爷藏着许多的小秘密,但这些已无从知晓。
我想如果当时我再大一些,或者姥爷也还在,我很愿意坐在他身旁与他多说说话。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王璐莹,1992年生,河南周口人,201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文学院作家班,香港浸会大学2016级硕士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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