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兰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李清照·题八咏楼
岁月如风,掠过婺州古子城。
漫步古子城,心有千千结。这里是最适宜徜徉的。
我来寻一个人,这是古子城里最经典的传奇故事,她的名字伴随清风明月,一直在婺州大地上吟唱。故事的版本里,那个熠熠生辉的名字,让古子城骄傲,让古子城在日月流年中,将有识之士们一一铭记。
流水有痕,有痕的流水,流过古子城城墙根,流过家家户户的门前。
浣纱的姑娘,淘米的大嫂,店铺里忙碌的伙计,摇着鹅毛扇的商贾们,将平凡朴实的日子,打理得活色生香。那一座座遍布古子城里的水井,是古子城的命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月上柳梢头的薄暮黄昏,行走在丹桂飘香的古子城里,我的万千思绪,随着清风中的桂花香,游走在古子城的酒坊巷里……
走累了,我在酒坊巷一棵桂花树下,久久徘徊不愿挪步。
酒坊巷的桂花伴着酒香,在这个秋意浓的时节里,让我沉醉不知归路。我恍惚间跨越时空,跟易安居士坐在桂花树下对月当歌,举杯邀明月时,我们一起吟诵苏老夫子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想起易安居士,曾经批评过苏轼的词。我禁不住调侃她:貌似你当初说过苏老夫子学问是可以的,但他写的词哪里是词啊,分明是乱打标点符号的诗。
她哈哈一笑,幽兰,今日只跟你喝酒聊大天、诉心曲,不谈诗词,不谈风月。欧阳修老夫子不是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嘛!
我们闻着隔壁王家清蒸“金华火腿”的香气,让飘落酒杯里的桂花瓣做下酒的菜肴。
三杯清酒下肚,就着酒劲的易安居士,开始对我倾诉她一生岁月中风风雨雨的故事.....
幽兰,关于我的故事,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说也不说,真是欲说还休。
有人说我活到七十多岁,有人考证我活到八十岁,到底是七十还是八十,我真的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这一生没有白活,我芳龄十八,华华丽丽地嫁入门当户对的赵家,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美满生活,也有过国将不国、家亦无家、一地狼藉的后半生。
这些故事,众生津津乐道八百多年了,各种版本,你多少都听说过的,你就选择性的听点、看点吧。
我这一生,值得我骄傲的不是后人冠于我的“千古第一才女”、“婉约派词宗”的美誉,也不是我那一首首家喻户晓的诗词,而是在国破家亡时——我的坚忍不拔和顽强不屈的坚守。当然,在那个年代里,我的高寿,也源于我的这份执着坚守和强大的内心世界。
你从遥远的江苏来到金华古子城畔定居,我从更遥远的山东颠沛流离,那是宋绍兴五年(1135年),我历尽波折,来金华古子城酒坊巷里客居两年。我们都爱这个有着近1800年历史的婺州城。
与你不同,你在现世安好里,快意地生活;在一个盛世里,逍遥度时光。我在国破家亡、声名狼藉、走投无路时,来金华投亲访友。
我感念金华的淳朴民风,我感念古子城里的街坊邻居们,他们以憨厚纯真的笑脸迎接一身疲倦、心意荒凉的我;我感念酒坊巷终年的酒香,金华酒的盛名不是虚得的,我在沉醉的酒香里,慢慢淡忘我那90多天,二婚不堪回首的日子;我感念金华这块风水宝地上,厚重的历史,熏陶出一个个闪光的名字,在我最落魄街头,最痛苦不堪的岁月里,他们的才情和作为,让我荒芜的精神家园,找到一线曙光和慰藉。
八百多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年近50岁的我与张汝舟的再婚是一生的污点和耻辱。
其实,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女人再嫁是不足为奇的。
只是,我的家庭背景太受人我的诗词铁粉太多,平日里,我信笔拈来几行文字,就可以让上流社会和普通百姓争相传阅。
所谓这样的词坛名人,书香门第之女,如今竟然晚节不保,才令那些看好我的人愤懑和不解吧。
污点也好,耻辱也罢,人这一生,谁还不吃几只死苍蝇啊。
我不后悔与张汝舟闪婚,我那是为了找个依靠,我厌倦了居无定所,冷冷清清一个人拖着个病身子,还要拼命保护随身携带的古玩字画,尽管已经所剩无几了,可在当时外患内乱的情况下,我一介女流历尽艰辛,寝食难安。
突然有人关心、有人呵护,有人承诺能给我一个温暖的家,我亦心满意足了。
最重要的一点,赵明诚在你老家南京当市长遇到下属兵变,幕僚提醒他要做好应对措施,也帮他做好应变举措,他倒好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只身弃城而逃,让我对他心灰意冷。
我是个恨不能挥舞大刀去战场跟金人决一死战的脾气,国破山河在,山河要靠我们每个人团结起来去保卫啊。
我恨自己是个女儿身,自幼光知道钻古书堆里学习吟诗作画,未曾像木兰一样跟她爹爹后面习武报国。
我鄙视南宋朝廷,用屈膝求和换来苟安的政策,当然,满朝廷以求和为荣,遇到困难皇帝带头跑,把逃跑当成家常便饭的事情,毫无羞耻感,我又能奈何赵明诚呢?只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倒塌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是说给他听,也说给皇帝赵构听的。
至于闪离,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丝毫不后悔。
婚后的张汝舟很快露出他的本性,他对我所有的呵护和关心都是有目的和企图的。
他图我在文坛上的盛名,更觊觎我在国将不国之时,历尽千辛万苦,拿命保护下来的字画古董。
面对他的软硬兼施和拳打脚踢,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宁愿用牢狱之灾换来自由身,换来独立的人格,绝不与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伍。
幽兰,我的悲壮、心酸你都懂得的。
自古女人最能理解、也最能体谅女人的。
月上中天,我们再干一杯吧!
我来金华是避国难也是疗伤和修整的,我太累了。
也许命中注定我跟古子城有缘,这里有沈约的八咏楼、有万佛塔,我来的时候还没有侍王府。当然,侍王府门前,如今上千年的古柏,听我吟诵过“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也听过我一个人嘤嘤哭泣的声音。两棵古柏给过我温暖的拥抱和依靠,给过我顽强生存力量的启迪。
“红藕香残,玉簟凉秋”。在那段孤苦无依,欲语泪先流,欲语又无言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徘徊在古子城里,我会经常对着古柏,酒泉井、休文井等所有承载历史记忆的物件说话,我相信它们听懂了我的独语,它们无言的静默着,带着历史的沧桑,日出日落见证过它们所有的故事。
我相信,当年宗泽将军一定也来古子城,拥抱过这两个参天古柏吧。
出生在金华的宗泽老将军,一生文韬武略,毕生严谨修学治国理政,他曾二十多次上书高宗赵构,竭力主张还都东京,还详实地制定收复中原的方略,这些用心血与实战经验写就的奏本,全都泥牛入海。
赵构在投降派们天天唱赞歌的包围声中,早就迷失了心智,纵情享受临安歌舞升平的苟活。
宗老将军空有一腔爱国情怀,他老人家壮志难酬,忧愤成疾,临终三呼“过河”而卒。
何等的悲壮慷慨!何等的感人至深!何等的让人欲哭无泪啊!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碧血丹心终究被写进史册里,宗泽老将军的铮铮铁骨和满腔爱国情怀,必将名垂万代。
乾隆帝曾如此评价过宗泽元帅:“夫南渡去今六百余年,读其疏者,未尝不嘉其血诚,赏其卓识,叹其孤忠,欲为堕泪!”
饮酒思人,手中的这杯酒与碧清的井水有关。休文井跟沈约有缘,传说因沈约的坐骑小毛驴喝过此井的水而得名。到了北宋,金华知州赵师岩亲笔书写“休文井”三个大字,刻石碑立于井旁。
休文井又是金华府学的饮水之井,哺育了历朝历代成千上万怀有状元梦的莘莘学子,所以民间又称其为状元井。听说太平军攻破金华那日,府学先生蔡召南投井自尽,以死明志不为叛军做事。因此,此井又叫蔡公井。
酒泉井成就了金华酒,让酒坊巷留在史册上。想当年家家户户酿酒、卖酒、喝酒,酒香飘十里的盛况,也让金华酒飘香神州,让“一半柔情一半雄”的人格魅力洒向大地。
4
在金华近两年的时光里,我用心丈量过古子城里每一寸土地。
我登高沈约为东阳太守时修建的八咏楼,感怀沈约的《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岁暮悯衰草》《霜来悲落桐》《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的八咏诗。
我踽踽独行在八咏楼上,与沈约诉说心曲,沈约与我共同的身份都是出生官宦之家,因时局动荡,一生跌宕起伏。晚年的沈约有太多的苍凉无奈藏于心,沈约瘦腰的典故源于他给好友徐勉的书信中说:我每过一段时间,腰带就要几个孔,用手握胳膊,臂围大概每个月要瘦半分。按这样推算,怎能支撑得很久呢?
沈约是南朝文坛领袖,学问渊博,精通音律,随着帝王的更换,他当官的路上官衔一串串,吏部郎,宁朔将军、东阳太守,辅国将军,五兵尚书,国子祭酒,司徒左长史,征虏将军,扬州大中正,尚书令,尚书左仆,中书令、前将军,侍中、太子少傅等,可谓荣宠一时,老年他多次辞官辞不掉,最后在宰相的位置上忧惧而死,何等的悲凉无言,何等的心酸郁结,何等的伴君如伴虎的境况。
风来八面,登楼感怀,令我想起诗僧“禅月大师”贯休师傅。
此人诗名高节,宇内咸知。
擅书法亦擅绘画,尤其所画罗汉,更是相貌狂放,超群脱俗,所谓“梵相”。
在中国绘画史上,有着很高声誉。
他云游杭州时,曾给吴越王钱镠写诗:《献钱尚父》。
钱镠读后大为赞赏,但要他把诗中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中的“十四州”改为“四十州”。
贯休在权贵面前断然回答:“州既难添,诗亦难改。
”说完拂袖而去。
他在《阳春曲》中写道:“为口莫学阮嗣宗,不言是非非至公。为手须似朱云辈,折槛英风至今在。男儿结发事君亲,须斅前贤多慷慨。历数雍熙房与杜,魏公姚公宋开府。尽向天上仙宫闲处坐。何不却辞上帝下下土,忍见苍生苦苦苦。”
天下战乱频繁,一个七岁出家修行、遁入空门的人,尚如此关心时局安危,心系天下苍生,希望贤臣良将重振朝纲,让百姓安居乐业。叫我如何不敬重?叫我如何不仰望?又叫我如何不提笔抒胸襟?
这千里江山,怎不叫人热血沸腾,心潮起伏。于是,我提笔写下:《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世间有何物,可漫染纸面,力透纸背?怕就是这八咏楼上的回肠荡气!
5
三杯两盏淡酒,世事难言。
幽兰,我后半生在漂泊悲苦、无依无靠中,一心一意致力完成《金石录后序》的写作,熬神费时,将赵明诚遗作《金石录》校勘整理,表进于朝。我靠得就是一股心气和肩上的责任,靠得就是雁过留声的执着念想,靠得就是给自己和赵明诚毕生心血留点见证的信心。
幽兰,今晚与你相逢在酒坊巷的桂花树下,因你懂得我的精神世界,我们跨越时空来一次畅饮长聊。
哈哈,我知道的,后人对我的评价千奇百怪,也有人说我是愁鬼、酒鬼、赌鬼,说我把一手好牌给打烂了。
是啊,我的家族资源绝对是一副好牌,我的外公王珪人称“三旨相公”。欧阳修评价他老人家:“真学士也。”《四库全书》收录了他老人家《华阳集》四十卷。在《总目》中介绍说:“珪少掇高科,以文章致位通显,不出国门而参预大政,词人荣遇,盖罕其比”。又说:“其文章博赡瑰丽,自成一家。”
我的父亲李格非,是苏轼的得意门生。我的公公赵挺之,当过宰相。但因他们两人政见不和,导致我们两个家族的关系也是一地鸡毛憔悴损啊。
我有两个舅舅,我一个表姐和一个表妹嫁给了两个权臣,想来蔡京和秦桧的名字世人皆知吧,只是我不愿意提及这两人,更不愿意跟此两人有任何瓜葛,只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也!
晚年,我哪怕客死异乡,也从未向秦桧和我表妹求助过一次。尽管他们在战乱的日子里,一直向我示好,多次托人带信嘘寒问暖,要为我安排住处,我从不领情。他们在国难面前卖国求荣,又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岳飞元帅。有这样的亲戚,让我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悲哀!我岂能与他们苟活在一个屋檐下!
梦醒时分,酒冷灯残。心头的记忆缀成诗篇,又似烈酒,注满心间,却叫人和泪痛饮。我想起那首《武陵春·春晚》: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国仇如烟海,浮云皆散尽。可是,历史又是有记忆的,一切又镌刻在史册上。
虽然不同代,虽已物是人非,但炽热的情感是相同的。那就把祝福两分开,让你我各自珍重。
幽兰,生活在金华的你是幸福的,盛世的你是幸运的!
幽兰,我醉矣!别了,多珍重!
失手跌落酒盏,恍然回首,只见易安居士衣袂飘飘,在月光下翩然而去。
深秋的夜,静谧安然,薄凉如水,桂花香弥漫在古子城的上空,弥漫在婺州大地上。
走出酒坊巷,心头漾起四句:
一杯清酒邀易安,桂花树下读古城。
往事穿越跨千年,清风明月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