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曾听过一句话:女性解放的最终敌人,就是女人自己。这句话其实有一定道理。外在的困难和桎梏终究会被克服,只有内心的进步和变革,才能真正挣脱枷锁。
比如“性解放”这件事,对很多女性来说,依然存在着障碍。
穆医生今天的故事里,记录了一个患有强迫症的女性,她因无法正视自己生理欲望而导致异常行为。身边人的过度以及母亲的高标准要求,都让她无所适从。
我知道,苍衣社有部分读者年龄偏小,但正确认知自己的感情和生理需求这件事,不应成为遮掩的事。
我轮岗到CDC(疾控中心)随访出院病人时,参加过一个康复患者的相亲。她叫淑芬,三十四岁,离异单身,病症是精神分裂伴随严重强迫症,现在已经出院一个半月了。
这场相亲非常尴尬,我几乎是如坐针毡地度过了一小时二十分钟,虽然两名当事人都无知无觉。
媒人介绍来的男方,也是个患者——精神发育迟滞,也就是人们俗称的,智障。我本以为照淑芬的性子,应该会当场给人难堪,我都准备好善后了,结果没有,她很安静地看着对面的傻子。
淑芬四个月前入院,主诉是精神分裂和强迫症。她是个海归,在国外读研时,因为病情而肄业,回国后做了一名幼教老师,没做多久,也离职了。
她身上有文化人的精致气质,凸显在遣词造句上,哪怕住在精神病院,也要显出一副与众不同来,似乎她跟身边这些患者有云泥之别。
我和她聊过一次后,就再没第二次。她的姿态让我无法和她聊出什么有效话语,她是遭了“阉割”的文化人,没能从国外毕业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开始像撒野一样四处控诉,控诉这身耽误她学业的病。医院也被她搞了连坐,好像她发病跟这满聚精神病的医院脱不开干系。
她的面上常布阴云,对主治医生都不冷不热,每次聊完拔腿就走,生嫌与她攀谈一般。我旁听过一回,见识过她把主治医生堵得哑口无言,面上露出轻蔑。
总而言之,淑芬似乎很擅长让女人“讨厌”她。大概是发现了这一点,淑芬的主治医生从女的转介给了男的——刘医生,治疗顺利了些。
她的精神分裂,阳性症状不明显,也就是没有太强攻击性和疯癫行为,治疗还算顺利,至于强迫症,就复杂多了。来医院前,她在家总是一天几十次地开关冰箱门,怀疑冰箱会漏电要爆炸。
她总是忍不住把手指伸进家门外卸了的门铃洞,一天好几次,只要看到那个洞就要伸进去,想确认里面有没有电。不止如此,她还破坏整个小区的门铃,非要把别人家的门铃也凿个洞。
她来精神病院,也是小区居委会送来的。那时她在发疯,用一把螺丝刀捣碎了别人家的门铃。工作人员把她绑起来,送到医院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淑芬。她披头散发,穿着睡衣,手上攥着一把螺丝刀,刀头对准掌心,捏得过于用力,手心都扎破了。
那时难堪极了,但她抹开脸色,目光如鹰,谁也不看,在那种窘境下也保持一份高傲。我试图让他们松绑,刚上前一步,她的螺丝刀就朝我飞过来,我躲得快,只擦到一点耳朵。
她那奋力一掷像是警告,拒绝我的“施舍”。
而她住院之后也不太平,我们总是收到患者投诉,说淑芬大半夜对着满病房的人教书,但静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把手指当成教棒,指着床位上睡着的患者,或训或笑,患者醒来,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女人,黑暗里,拿手指指着自己,不知道想做什么。
护士被尖叫吵醒好多次,反复确认了正门外的监控,才确信淑芬没有伤害的意图,她只是在“上课”,抽“学生”起来回答。
我看了那个监控视频,挺瘆人的,小栗子也吓到,对着视频爆了句静音粗口。但他本人对淑芬印象很好,他是颜狗,淑芬长得很有韵味,而且她那股子清冷高傲的文化样,最能镇住小栗子这种涉世不深的小男生。
淑芬虽然没给小栗子什么好脸色,倒也没拒绝小栗子偶尔的鞍前马后,她似乎很习惯男性的谄媚。习惯,并蔑视。
我观察过她,尽管蔑视,她的眼里还有些别的什么,像在讨要什么,又因自己刻意伪装,不愿承认而转为更明显的蔑视。
见我反复看那段监控,小栗子不解地问我有什么好看的,不吓人啊。
我又倒放一遍:“她在干嘛。”
小栗子:“上课啊,这么明显,她之前不是幼教么。”
我突然问:“这像不像一个仪式?”
小栗子不解:“啊?”
我指着屏幕:“她反复在夜间重复上课这个动作,其实是个强迫仪式,而所有强迫仪式和动作,都是为了压抑和驱逐心里某个不被接受的强迫思维或想法。强迫症的核心是想法,而不是行为,是某个想法需要被压抑,症状才会如此严重。”
“你说她不停地重复上课的仪式,是为了驱逐什么想法?包括她捣碎门铃洞和开关冰箱?”小栗子一听这些就头大,“我咋知道,你问刘医生去。”
我耸肩:“算了吧,我对她没兴趣。”
相亲的由来,是淑芬的小区居委会搞事情。
淑芬夜里的授课行为严重打扰其他患者,她又远没有到要住重症病房的程度,加上她本人的出院意愿强烈,精神分裂症状的愈合较好,刘医生批准她出院。
出院后,淑芬的病例转去了CDC(疾控中心),归社区康复患者的科室管,负责她的是CDC的王老师,一年要进行几次随访。
淑芬住的是老小区,住户不多,又都住了很久,邻里联系很紧密。淑芬一家在小区里备受她四五岁死了爹,母亲没再嫁过,小区里热心给她母亲张罗过,都被退了,一些人就说她母亲不识好歹。
而如今,三十四岁的淑芬,三年前也离婚了,结婚还不到半年,之后相继离职,患病,住院,还在小区大肆发疯,她家可以碎嘴的事情太多了。
王医生带我去做过随访,居委会很热情地拉着我们说三道四。她们口中,淑芬被形容成了一个像是会放火烧楼的疯女人,埋汰里有着些恐惧,好像光是说出来就会被烧了头发。
他们私下里都叫淑芬“疯女人”。
“这个女人什么都做得出的!她疯的!”
也有人骂她狐媚精,是个下贱胚子,当问到她做什么下贱事了,又没人能说得上来,那名妇人囫囵吞枣地一口咬定,淑芬就是在勾引人。
淑芬出院后,热心的居委会又上门为淑芬张罗相亲,认为有个男人管着她会好一点,认定淑芬是狐媚精的妇人尤为支持。
但淑芬的母亲拒绝了,她和淑芬有种类似的高傲,对精心栽培的女儿寄予很高期望。她素来活在别人的指点下,淑芬的优秀是她嘴边的依仗,久了便也眼高于顶,觉得一般人都配不上女儿。
后来淑芬患病、退学、离婚、失业相继来,她尽管崩溃,却依旧死守着那条高贵的线,认定小区里介绍不了什么好人来,宁缺毋滥。
居委会的就不舒服了:“你不要自说自话呀,你起码要问问淑芬,她现在这副德行,年纪又大了,婆家真的很难找的伐。也就是我们好心,才帮她张罗,你这个样子是打算让她老了跟你一样孤苦无依伐,没有这样子做娘的。”
淑芬母亲脸刷白,被戳中痛处,居委会的还要说,被淑芬赶走了。她倒也没说什么过激的话,只是问了她们几个问题。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结婚?”
“结婚真的这么好,你们为什么不把时间花在你们丈夫身上而总来我这嚼舌根?”
“是你们自己不幸又不敢离婚,所以看不得逃过一劫敢于离婚的人吗?”
居委会是骂骂咧咧走的,之后又在小区里大肆宣传淑芬的“病入膏肓”,她们理解不了淑芬的女性独立自由思维,只把那当成是病,当成没有妇道。
我和王医生去的时候,被她们拉着好一通说道,问了好几遍,淑芬这样需不需要送回医院去啊。
劝退那些居委会大妈后,我和王医生在小区里撞上了一个“傻子”。他人高马大,双眼上斜,鼻梁和上颚扁平,嘴小,典型的精神发育迟滞长相。
当时他正捧着一只死鸟,头部僵着,横冲直撞地走,完全不看路。
傻子和死鸟一起被撞倒在地上,王医生扶起了他,我捡起那只死鸟,还给傻子。王医生职业病犯了,想沟通了解他的病症情况,傻子并不配合,他捧着那只死鸟急于离开。
我问:“你要去埋它吗?”
傻子有些艰难地开口:“要飞,六楼。”
他的语言功能显然不好,只具备单个词汇的表达力,构不成句子,我初步推测,他的智商应该在9岁以下。
我理解了一会儿:“你要去放飞它?飞去六楼?”
傻子很用力地点头。
我:“可它已经死了,它飞不了。”
傻子无法理解,他执拗地要离开。我看向他来的方向,那里有栋反光玻璃镜的楼,鸟不知那是镜子,以为是天空,飞过去,撞死了,落到地上。
傻子应该就是在那里捡的死鸟,他以为它们能飞。
我想再问点什么,居委会的就过来了,声色俱厉地打掉傻子手里的死鸟,嫌丢人似的把傻子藏到她们身后:“他就这样,傻的,讲了几次死鸟不能摸有细菌,不听的……医生别误会哇,我们小区也就两个有病的,别的都挺正常的,就这个傻子和那个疯女人。”
傻子捡起鸟借机逃跑了,跑到一半跌了,死鸟和他又一起摔在地上。
王医生是个热心肠,对待康复患者春风化雨,就是人比较虎,他一向在康复患者中很受欢迎,奈何这回碰上了个铁板,淑芬不怎么领情。
王医生跑去咨询淑芬的主治医生刘医生,刘医生和他正相反,能避事就避事,性子冷说话毒,特别不待见热情如火的王医生,只要他没问诊的工作安排,身后总是跟着只喋喋不休的王尾巴,闹得他烦不胜烦。
于是但凡老远响起一句:“老刘!”刘医生总是起身就走,能躲就躲。
小栗子乐颠颠地对我道:“感觉刘医生看到王医生比看到你还烦呢。”
几番努力,王医生试着邀请淑芬来参加读书会,戏剧心理治疗等康复活动,淑芬这次没有拒绝,她来参加了戏剧心理治疗。
文化人淑芬会被戏剧心理治疗吸引,不奇怪。
来了之后,对谁都眉高眼低的淑芬,却和裘非关系不错。裘非也是康复患者,是戏剧心理治疗小组的长期成员,爱好写作,很有才气,康复出院后运营着自己的公众号,他曾在戏剧心理治疗中克服了长达十五年的心理创伤。
裘非是个寡言的人,面上表情不多,但和淑芬很能聊,两人经常在戏剧心理治疗休息间隙,坐在一起说话。淑芬用这种方式,将裘非和她与其他康复患者划分开来,明晃又随意地显示着,这里除了裘非,她谁也看不上。
我每次去探望裘非,只要发现淑芬和他站在一起,我就不过去了,一个人坐在边上。几次之后,他就会自己走过来,然后按照约定,朝我扯起一个僵硬的笑。
我和他约法三章过,为了调动他的情绪能力,看到我必须笑。
我问他:“怎么过来了?”
裘非沉默片刻:“你不喜欢淑芬。”
我一顿,裘非是很敏感的。
我:“你交到了新朋友,我很为你开心。”
裘非点头。
我笑:“去吧,别把新朋友晾太久。”
裘非站了一会儿,就回去淑芬那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种儿大不中留的怅然。
我跟小栗子这么说,他满不在意道:“至少你这当妈的开明,没有因为个人喜好,阻挠儿子交友啊。”
过后没几天,居委会来了电话,说淑芬答应相亲了,问我们有没有人可以介绍。
居委会可真不客气,这种事也想麻烦CDC(疾控中心),这本不在我们职责范围,礼貌回绝就是了,奈何接电话的是王医生。
王医生真是有点虎,还真张罗起了这回事,他来找我,说淑芬和裘非相处的不错,让我去打听一下裘非的意愿。
“裘非和淑芬不是关系很好么,裘非都快三十了也没谈过恋爱,现在康复状态稳定,可以想想个人问题了。你信我,我不会看错的,裘非肯定对淑芬有意思,不然他这么沉默寡言的人,能和淑芬聊这么起劲么。”
我满脸黑线:“那你自己怎么不去问?”
王医生大手一挥:“你和他关系好啊,这事不能公事公办,我去问就特别像任务,你问就是朋友的关怀,性质不一样。”
王医生真能叨叨,跟我五讲四美了半天,当即感受到了刘医生被王尾巴支配的恐惧,耐不过,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我尴尬地问完裘非,裘非沉默片刻,笑了起来。我有些微惊讶,因为从没见他这么自然地笑过。看来交朋友确实让他的情绪感受力提高了很多。
裘非认真地看着我:“穆医生,我和淑芬就是朋友,没别的意思。”
我尴尬极了:“好的我明白了,我就瞎问问。”
裘非还在笑,我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为何,觉得他的笑,很像一个人。
居委会电话又打来,说不麻烦了,他们有好人选了,然后和王医生约了方便的时间,淑芬的康复情况不稳定,相亲最好有专业人士看顾。
王医生和我到相亲地点时,淑芬母亲的脸黑得能吃人,她得知相亲对象是个智力障碍者后,拉着淑芬就要走。
红娘是居委会的,也意识到过头了,有些怕淑芬这个疯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但还是嘴硬道:“你们也要弄清楚自己条件呀,就你们这样的,配他差不多,别嫌这嫌那,至少他肯定不会出轨的。”
介绍来的男方,就是那天我们在小区撞到的傻子。
红娘小声地同我和王医生解释,做出操碎了心的体己样,说小区里就两个病的,凑一起还能互帮互助,起码能生孩子,多好。
我们心领神会,居委会多少是存了恶心人的心思。
淑芬母亲破口大骂:“傻子遗传的!生下的也是傻子!”
红娘嘟囔道:“生傻子也比没得生好。”
淑芬母亲怒不可遏,王医生尴尬地解释:“这个不一定是遗传原因,也可能是产期感染和养育环境不好,而且严重的精神发育迟……也就是智障,是不太容易生育的,自然选择让这种基因不容易在人群中延续……”
王医生没说下去,因为淑芬母亲的脸更黑了。
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我本以为会在一片混乱中戛然而止,没想到淑芬劝住了母亲,要继续这场相亲。
我们坐了下来,气氛难以言喻,淑芬母亲剑拔弩张,红娘畏畏缩缩,我和王医生面色尴尬,淑芬和傻子倒是坦然。
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思澈。
淑芬没有摆出文化人的架势奚落思澈和红娘,她轻飘飘地问了思澈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思澈答得磕磕巴巴,有的根本没听懂,但都尽力给出了回应,没让淑芬有任何一句话落了地。
淑芬:“几岁了?”
思澈:“三十一。”
淑芬:“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思澈呆钝片刻,把杯子里的水倒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淑芬”两个字。
淑芬盯着那两个水字:“知道今天来干嘛么。”
思澈:“讨娘子。”
一听就是红娘教的,红娘脸上又尴尬了一分,淑芬母亲的视线已经阴毒至极。
淑芬看着他,浅笑:“喜欢我么。”
思澈的目光呆钝却清澈,他点头:“喜欢。”
红娘这会儿的脸色就复杂多了,大概又在心里骂她狐媚子了,连傻子都勾引,但更多的是难堪。
在座除了思澈,谁都看得出淑芬此刻面上的虚伪,她说这话是想膈应红娘,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场除了当事人外都如坐针毡的相亲,持续了一小时二十分钟。
过程中,淑芬的强迫症又犯了,她不停地把咖啡杯拿起,敲向杯碟,拿起,放下,拿起,放下,却始终不触及杯碟。思澈每回答一个问题,她的频率都会更高一些,偶尔把杯子挪离杯碟,放到桌上,片刻后又挪回来,始终让杯子悬空着,又一次次无限接近杯碟。
杯碟,即装咖啡杯的碟子
我观察着她这个强迫性动作,她做的时候应该在排遣内心的某种想法,结合她其他的强迫症行为,我有了一些猜测。
相亲结束,王医生吐槽,这居委会膈应人也过分了些,淑芬这种眼高于顶的性子,对智障得有多排斥,红娘把他们俩拉到一个条件水平,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我没说话,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在小区撞到思澈,思澈执拗着说要让死鸟飞去六楼,我本想问为什么是六楼,被后来的居委会人打断了。
淑芬家,就住在六楼。
相亲狼狈收尾后,居委会消停了一阵,王医生却频繁出入起了小区,他试图劝说思澈的家人把思澈送医院去接受训练。
精神发育迟滞的患者,根据严重程度,经过训练,自理能力是能进步的,首先得确认思澈的心智年龄,判断严重程度和改善上限。
思澈的父母已经离异并各自成家了,他是奶奶带大的,被扔在旧小区,亲生父母几乎没来过,只会定期打钱,名义上的监护人还是他们,奶奶当着王医生的面给那对父母打电话,他们没听完就答应了。
思澈的智商测出来和我推断的差不多,心智八岁,中度的精神发育迟滞,言语贫乏,能辨亲疏,情绪不稳,经长期训练可有简单的人际交往。
思澈却不愿意去医院,王医生来接他那天,他躲了起来,一整天翻遍小区都没有找到,奶奶怕了,不想勉强思澈,去医院训练的事搁置了。
没多久,居委会联系了王医生,要把思澈送来,说他犯事偷了东西,被当场抓住。王医生和我赶去,看到了思澈偷的东西——是杯碟。他溜去之前相亲的小餐厅,偷了很多杯碟。
它们整整齐齐地垒在淑芬家的楼梯口,叠起来差不多有十几只,亮敞地公开着,显眼极了,好像就要叫人一眼看到似的,光明正大得让人不敢随意去动,像是有什么玄机。
这恐怕就是这些杯碟矗立在这,却没人碰倒的原因。
思澈一到地方,就挣开抓他的人,迫不及待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又掏出一只杯碟,轻轻地叠上去。
半响,居委会有人笑了,笑里满是揶揄:“什么呀,傻子也知道要讨女人欢心啊,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杯碟?真的是傻子。”
思澈在调笑声中不为所动,专心守着面前这越垒越高的杯碟。
我有些恍惚,相亲当天,不止我在观察淑芬,思澈也在观察,他记住了淑芬将杯子悬空敲向杯碟的反复行为,将之理解为了淑芬喜欢杯碟。
显然,淑芬从未收过,住在六楼的她,可能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一贯如此,就像思澈终日捧起死鸟,希望它能代替自己飞去六楼,飞到淑芬眼前,淑芬也不会知道。
这是属于傻子愚笨的爱意。
楼梯口的杯碟全部被收走了,安静的思澈在那一刻忽然变得凶狠,把收碟的居委会大妈推倒在了地上。更多的大妈惊叫着一拥而上,谁都没想到思澈爆发起来这么可怕。
最后小区保安来了,思澈失败了。
保安把杯碟拿去还给餐厅,思澈被制服在原地,他发出了喊叫,那是一种非人的动静,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出来的,可能鲜少说话的思澈,不太会运用人的呐喊方式,是本能的动物性在喊,难听却直击心灵。
那天之后,整个小区都知道了“傻子每天都送一只杯碟给疯女人”,看好戏的人等来了淑芬母亲尴尬、满是戾气的面容。
王医生没有勉强思澈去医院,思澈不想离开小区,他就去小区给思澈做训练,而训练一旦开始,针对目前思澈八岁的心智,要矫正的东西很多,他不能,也不适合在矫正阶段发展恋爱关系。
思澈成了患者,而淑芬是康复期患者,他们之间除了智商不匹配,又多了一层患者的身份障碍,不过这对淑芬没什么影响,傻子喜欢疯女人这件事,和疯女人无关。
居委会大妈指着思澈的头,让他别想着那个眼睛长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了,人家当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说完又一阵笑,明明两个都是癞蛤蟆。
众人只当傻子是因为那场乌龙相亲发瘟,一时兴起,除了调笑,没几个当回事的。
王医生教思澈练字,思澈每天只会写五个字,“淑芬和思澈”。
他在一张白纸上,从左边写起,“淑芬和思澈”,五个字只占了一行的六分之一,但他不会再往后写,而是换行,再从左边写起。
整一张纸,右边都是空的,王医生教他写满,他就是不写,我看着那张纸,觉得这也许是思澈的小心思。“淑芬和思澈”后面全是留白,只要不写,好像“淑芬和思澈”就可以在这留白处做很多事情。
淑芬和思澈去玩耍,淑芬和思澈去吃饭,淑芬和思澈在一起,淑芬和思澈不分离……
只要留白,就有无限可能,他以一个孩童的心智,乐此不疲在这留白里。
而让思澈无限快乐的这五个字,在小区的人眼里,是“疯女人和傻子”,在医生眼里,是“康复患者和患者”,除了他,谁也没把它们当成“淑芬和思澈”。
一周后,思澈被打了。
淑芬母亲的弟兄家来探望,正巧撞上在楼下转悠的思澈,不知怎么就动上手。
王医生和我赶过去时,那三个男人正使劲拽着思澈,拳头落在他身上,思澈像无知觉般,咬着牙往前冲,伸长了手,要把地上偏了的杯碟摆正。
我这才发现淑芬家楼下又有一只杯碟了,楼梯口不知被谁画了一个框,只够杯碟大小,思澈正在激烈的挨打中,奋力把偏出框外的杯碟移回那个小框内,屡次失败,屡次努力。
居委会的女人没敢上前,在一旁喊叫,保安去把隔壁小区的保安也拉来,凑成四个,才上前试着把他们分开。
我感受到一股视线,抬头,在三楼的楼梯窗口,看到了淑芬。
她在笑。
她观看楼下的混战,观看奄奄一息却还在为杯碟的位置搏命的傻子,她的眉目间满是赏心悦目,像出席一场略值票价的斗兽赛。
那一刻,我心领神会她在想什么,她显然愉快极了,有男人愿意为她死,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自恋了。
她的目光对上了我,毫不闪避,有人发现了她,有人做了她加冕自己时的观众,她更快乐了。
直到保安把他们分开,打斗结束,淑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三楼的窗口,仿佛她先前站在那,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在这场闹剧中,意识到一个事实,淑芬从头到尾都知道,傻子送碟,傻子的爱慕,傻子即将被揍,她在亵玩一个男人的谄媚,甚至为了看清晰的表演,特地下来了三楼。
王医生陪思澈去医院,我跟着居委会去调监控,确认一些事情。
我去看了思澈即使挨打也要固定杯碟的那个框,是用粉笔画的,非常规整。粉笔,老师的东西。
监控斜对着她家的楼道口,是淑芬母亲的兄弟先动手,似乎因为思澈不听劝,让他走还非要在那放碟,淑芬母亲对他厌恶至极。
我请求他们把监控往前放,然后发现,哪怕王医生明令思澈暂时不要去找淑芬,白天训练结束后,每天夜里,思澈依然会去淑芬家楼下。他还私藏了一只杯碟,放在楼梯口,等上两三个小时,离开时把杯碟拿走,第二天晚上再来放回原位,像是和以前一样,每日都送,这样持续大半个月了。
居委会的又一阵唏嘘嘲讽,我继续往后拉,她们问我还看什么。
框,那个框还没出现。
居委会的走了几个,我又翻了几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框。四天前的夜里,思澈去送碟,楼下的铁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是淑芬。
她下楼来见了思澈!
监控没有声音,但模糊看去,他们似乎什么话都没说,只见淑芬蹲下身,用粉笔在台阶上画了个框,对着思澈指了一下,指到框里。
思澈意会,把手里的杯碟递进淑芬画的框里,小心翼翼,整整齐齐。淑芬上楼了,思澈在那站到了半夜,守着框里的杯碟,生怕它被风吹出去一毫厘。
粉笔
居委会的叫道:“哦哟!这个女人在干嘛?她是不是在玩弄这个傻子!作孽了!是她招惹他的呀!把他弄得这么魂不守舍!”
我指着屏幕右上角问保安:“可以把这个地方放大么。”
我指的地方,是淑芬家的三楼楼梯窗口,保安照做,监控的位置只拍到一角,放大后很模糊,但已经能看出,三楼的楼梯窗边,站着一个女人,是淑芬。
居委会的又惊叫一声,吓到了:“要死,真的要死,她不回家还在那偷看那傻子?”
不,她看的不是思澈,而是一个听她颐使、为她守杯碟的男人。
画框指碟,这个行为本身透露的是一种控制欲,用了粉笔,意象化了她做幼教时对学生的掌控,她把框画得很小,刚够一个杯碟,说明她收束欲严重,分毫都要拿捏,她对那些献出谄媚爱意的男人有控制欲,或说,她对谄媚爱意有控制欲。
监控继续拉,那夜之后,思澈每次送碟,都很规整地将之放在那个框里,小心翼翼,乐此不疲。
所以今日,哪怕挨打成这样,他也要固定杯碟在那框里,因为这是淑芬规定的。
这个女人知道他送碟,但她从未收过,却对他画出一个框,要他把爱意按她指定的方式上贡,供养她歌舞升平的自恋。
思澈的右手脱臼,其他地方还好,打人的事居委会想处理,但思澈的奶奶不打算追究,她们愤愤不平也毫无办法。
在她们琢磨着怎么让淑芬家付出点代价时,两个主人公却开始约会了。
小区里经常出现这副光景,吊着绷带的思澈和淑芬在一起散步,思澈跟个猴似的,断了手也不老实,这里摘朵花,那里挖个沙,还去捡死鸟,统统捧到淑芬眼前。
这些礼物也都和杯碟一样,在淑芬不明思议的笑容中,从未收过。
小区里的人每见到这一幕,总是一副见了脏东西的样子,小声嘲笑吐槽,说傻子被打成这样,疯女人可怜他。
就是苦了王医生,思澈无心白天的训练,总是偷溜去找淑芬,气得王医生咬碎银牙:“说了八百遍暂时不要接近淑芬,等他矫正完了,爱怎么谈恋爱怎么谈,谁拦他。”
王医生试图找淑芬谈,让她暂时不要和思澈见面,没有任何用处,还被思澈知道记恨上了,训练进程更慢了。
裘非来找淑芬,我去探望思澈,我们在小区碰上了,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在医院外见面。
在路上就遇到了淑芬和思澈,思澈在公园里玩沙,淑芬靠在一旁的栏杆上,像母亲带孩子。
我皱眉,今天明明是思澈的训练日,又被淑芬引出来了,她根本不想他好好训练,脱离她的掌控。
我们走上前,淑芬看到了,朝裘非点头,裘非过去了。
我招手:“思澈,过来。”
思澈看了我一眼,不为所动。
淑芬也喊了一声:“思澈,过来。”
思澈立马扔了手里的沙,蹦回了淑芬身边。她朝我笑,消遣一场信手拈来的胜利。
我远远地冷眼看着她,裘非走到一半,不发一言地回到了我身后。
CDC(疾控中心)忙起来,王医生两头跑,我很少去思澈的小区了,直到又接到居委会的电话,说思澈昨晚进了淑芬家,到现在还没出来。
我和王医生连忙赶往小区,让居委会盯着两人关系过密了就通知,是王医生吩咐的,思澈在矫正期,是不允许发生关系的。
王医生满面愁容:“应该不至于吧,淑芬好像不怎么看得上思澈。”
我:“不,她就是想要他。”
王医生一愣,车开得飞快。
到了之后,居委会的已经在楼下了,说淑芬母亲刚刚回来,上去没多久又走了,脸上气得要死。上楼,门是开着的,估计是淑芬母亲气得没关,我们挤在玄关往里看,卧室的门紧闭,毫无动静,居委会的喊了声,没有回应。
我拨开其他人:“我来。”
我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没动静,于是拧开了门,一股味道。
床上只有淑芬,我走进去,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思澈呢?”
淑芬没看我,似乎完全不介意有个人进了她卧室:“走了。”
我打量她:“你们做爱了吗?”
淑芬:“你变态么,问这个。”
我看着她,再次重申:“你们做爱了吗?”
她依旧不说话,眉目里又显出那种令人嫌恶的轻蔑。
我走近一步:“你需要男人,你见他第一眼就打算了,你不停地用杯子敲向杯碟,又不肯触底,是在驱逐你内心想要和他结合的渴望。你怕你的饥渴暴露得太快,而你认为性的快感是需要矜持的,于是你看着他一次次给你送那个杯碟,一边压抑欲望,一边升腾,你的强迫症越重,说明你想和他结合的欲望越重。”
淑芬的脸上有了裂痕。
这点在相亲那日我就有猜测,弗洛伊德有一个经典的强迫症案例,一个女孩每晚睡觉前,一定要把枕头拿离床背,中间留一条缝,就是不能让枕头靠上去。分析得出,女孩对父亲有性幻想,而枕头靠上床背,是交合的象征,她强迫性地把枕头拿离床背,是要压抑和阻止内心不伦的交合渴望。
强迫症所有看似无意义的强迫行为,都是为了驱逐内心不被接受的想法。
杯子和杯碟本是一体,象征着交合,包括她入院前其他的强迫行为,手指不停地伸入门铃洞,家里的冰箱不停地开关,都和性的象征有关,她明显对实现性体验有障碍,又无比渴望,她捣碎别人家的门铃,显示了对别人的性的嫉妒。
而她夜里在病房教书这个仪式,教师的身份,是性压抑的象征,她不断地重复教书行为,来提醒自己要得体、知耻、远离本能。
居委会有人说她狐媚精,不是她真的做了什么,而是她身上积聚了过盛的无处挥发的性能量,让她无论做什么,都充满性张力。
我继续说:“你离婚三年,又因病症出入医院,无法拥有新的恋情,你的精致涵养又不允许自己滥交,你毫无机会排遣欲望,这时一个傻子出现了,傻子削弱了你对自我评判的严厉,一个傻子不会介意你的‘肮脏’,他甚至爱你的‘肮脏’,你接近思澈,不是什么可怜或感动,你只是找到了一个可纾解的渠道,一个经你测试、完全满足你控制欲、让你安全的渠道。
”
淑芬死盯着我。我走到她床边,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我知道什么话让你最疼,我不说,只是我善良。”
她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她掀开被子,站起身,衣不蔽体,满床的痕迹。
她站得比我高,走近我,汗湿的、碰过男人下体的手抚到我脸上,她凑近我,盯住我的眼睛:“你也挺可怜的。”
我看着她。
淑芬说:“你觉得我被欲望控制,那你何尝不是被善良控制。”
我不接茬:“你连善待你的工具都做不到,这么点时间都忍不了么?王医生找你说过,思澈在矫正期间,尽量别见面,更别说做爱,他是不懂,那你就是纯粹的恶。”
淑芬面露嘲讽,退开一步:“别跟我扯这些了,什么矫正训练,他三十多年都这么活过来了,你们现在才想到去跟他周旋训练有什么用?他的悲剧不是始于娘胎,而是始于这个对悲剧不宽容的世界和你们这群马后炮的清道夫,你们定义精神病,定义他需要矫正,才是在给他上镣铐。”
“好,我告诉你训练他有什么用。他如今全盘接收了你的施与,但没人教他,当这些东西被收回,如何消解继娘胎的悲剧、不宽容的世界的悲剧、你作为爱的对象施与他的又一个悲剧,我们要教他用他八岁的脑子去理解这一切,理解你虚伪的爱是挂羊头卖狗肉,教会他在还没有被你毁掉之前,警惕毁掉这件事。”
试图让一个八岁的心智拥有自由意志,这是王医生的努力。
淑芬不说话了。
我走近她:“你在矫正期和他做爱,他错过了最好的警惕期,他一定会再受伤,会为你和我们反目成仇,他在接纳新的世界前,先接纳了你,噢,当然,你哪里会在乎这些,毕竟你只要一根棒槌,会动就行了。”
淑芬依旧沉默,面上却带笑,似乎在回忆什么,那笑容出现在床狼藉的背景里,十足地膈应人。
我不再说话,转身就走,开门前,她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笃定我没有爱么?”
我没有回答,拧开了门把,忽然一阵轻巧的风自后来,吹过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促使我回头,却见淑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窗边,窗开着,没有装防盗。
她坐上了窗台,赤着身,双腿轻轻地晃,这里是六楼。
这一幕转折得太突然,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你要做什么?你在吓我吗?”
淑芬笑出声:“不吓你,桌上放着遗书,你可以看看。”
遗书?她早有准备要在今天自杀?!
桌上的确有张纸,我紧盯着淑芬,挪去桌边把纸拿起来,入目就是遗书两个大字,明晃晃的扎眼。我的视线不能离开淑芬,只潦草看了个大概,这封遗书,言辞犀利,说是状纸更为确切。
里面写了她这些年来因为精神病而遭受的不堪,她控诉这个小区,控诉社会,她说凶手是“每一个你”,里面有不少言过其实的地方,是一封煽动性极强的东西。
淑芬指着电脑:“网上还有一份,再过一小时,当我躺在下面后,网上的那份就会发出来。”
我一愣,明白了,她的目的是要煽动网友,我几乎可以想象,如果这封东西发出去,这个小区的人,一定会被人肉,被道德谴责压垮。
她竟真是早有预谋。可我觉得奇怪,淑芬在我眼里和轻生从不沾边,她不是“懦弱”的人,更不是舍得把报复权交给别人的人,她也远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怎么可能放弃自己?
她身上的性能量如此庞大,性能量一定程度代表了个人的建设能力和生存渴望,她和那些因为过度荒淫而产生虚无、没有生存理想的人有本质区别,她甚至没有去满足性,淑芬确实不像轻生之人!
但现实不允许我思考,淑芬的两只脚都已经跨出去了。下面有人发现,开始惊叫起来,淑芬坐在窗台上,晃着腿,接纳所有注视,无论这些视线是否惊恐或猎奇,她白净的身体似乎要被日光穿透。
在我眼里,她从一个女人变回了女孩。
我强迫自己冷静,想办法,脑子却嗡个不停,这一幕我曾想象过无数次,可它真的到来时,我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手足无措,几乎成了哑巴。
洪流涌过脑海,我慌乱地抓住了她方才问的一句话。
我:“淑芬,你看得清下面吗?人多吗?”
淑芬:“不少。”
我:“人群里有思澈吗?”
淑芬晃荡的腿僵了一下,又继续晃:“他回家睡觉去了。”
我:“是你把他支开的,你不想让他看到你死?”
淑芬:“你别劝了,你也走吧。”
我:“我没劝,只是陈述即将发生的事实,你跳下去之后,思澈的视角。”
淑芬不语。
我:“他一觉醒来,刚刚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迫不及待来找你,除了你家楼下一摊划出区域的血迹,什么都没找到。
他以为那种快乐是一瞬的,你只是和往常一样不见他罢了,他继续送碟,那个框框还在,一个月,两个月,他都没有见到你,他看到了黑色的,配着白花的车停在你家楼下,看到有人捧着一个罐子,看到那滩划出区域的血迹一天天变淡,他不理会小区里的人日渐同情唏嘘的眼神,这些都不妨碍他继续送碟,等着你下楼见面。
”
淑芬:“别说了。”
我:“时间久了,他终于忍不住问,淑芬怎么不出门,那些同情的眼神告诉他,淑芬死了,他问死了是去哪了,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你个傻子,怎么会见不到呢?淑芬给了他快乐啊,同情的眼神告诉他,淑芬几个月前就死了,和他快乐后就死了。
于是他恍然领悟,快乐是有代价的。
原来淑芬给予他快乐,是为了永远地收走他的快乐;淑芬给他开门,是为了将他所有的门都关上;淑芬对他笑,是为了给予他绝望。
”
淑芬:“我让你别说了!”
她身体不稳,又朝外偏了几分,楼下惊叫一片。
我喉咙发紧,虚汗直冒,要很用力才能继续出声:“他问淑芬是怎么死的,他们告诉他从这里跳下去的,于是他也会站到这里,站到你此刻坐的地方,他想起他们说那些鸟也是死的,但他把死鸟放飞到了你的窗前,然后你也跟着飞出去了,现在轮到他了,于是他纵身一跃,作为一只死鸟,飞向你。”
淑芬惊叫起来,颤栗不已。
我深呼吸:“你还跳么,我听到警车的声音了,小区动静这么大,思澈可能醒了。”
接下来是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我安静地站着,她安静地坐着,空气是紧的。在一声清晰的警笛后,淑芬的脚跨了回来,她腿软,跌在了地上,看向我的目光如视恶魔。
“你太恶心了。”
我旋开了房门,王医生和居委会的人立刻进来了,我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拽住王医生:“她网上有一篇遗书,记得撤下来。”
说完便跌撞进厕所,抱着马桶开始呕吐,胃部痉挛了,王医生吓了一跳,问我还好吗,我立刻锁上厕所门,把他关在门外,抱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兵荒马乱,警察来了又走,我被扶去居委会休息,她们絮叨着道谢,我没法回应,我暂时失声了。
兵荒马乱,警察来了又走,我被扶去居委会休息,她们絮叨着道谢,我没法回应,我暂时失声了。
一张照片摄取了我的注意,它夹在居委会的照片墙里,是小区文化栏,有些年代了,记录了小区的人事物。
那张照片里有思澈,孩童的思澈,长相轮廓和现在很像,我看了下照片的时间,是八岁的思澈,他坐在跷跷板上,对面是一个女孩,女孩是淑芬,我在她家的照片里看到过,十一岁的淑芬,他和她坐在跷跷板的两端,思澈咧着嘴,淑芬恬静地笑。
我恍惚地想,他们那时就认识了,或许曾经是玩伴,互掏过孩童的喜欢,但那一年后,淑芬在长大,去了成长后的世界,思澈却永远停在了八岁,用那八岁的目光十年如一日地注视着淑芬。
那淑芬呢?
我忙乱地搜索起来,视线停在一张三年前的照片上,照片拍的是别人,带到了淑芬家的楼,思澈又在楼下给淑芬放飞死鸟,三楼,不起眼的窗户,站着一个人,是淑芬,她在看他。
不是相亲之后,早在那之前,很早很早。
思澈的死鸟,真的飞到了淑芬眼前。
我回了医院,路上,看到裘非的公众号更新了一篇,名字叫《她爱上了一个傻子》,点进去是一首诗:
//傻子在培养皿里,她是显微镜,
她伸长身躯,观摩傻子的纹路,
为这纹路命名,为这纹路定性,
傻子的纹路,是显微镜给的。
傻子在垂吊,她是钢丝,
勒他的腿,为他秀美地结扎,
她把傻子切分,灌进指甲里,
她吮着指尖,口涎惊雷。
傻子公布了一个秘密,
她埋起了一个秘密。
他奔涌向她,
在她的食欲上结了痂。//
他奔涌向她,在她的食欲上结了痂。我反复默念这最后一句。
到医院后,我去找了齐素,他是二科的男患者,虽是患者,但对精神疾病有独到深刻的见解,给了我很多启发,我经常会去请教他。
病房就他一个,我进去,坐下,一声不吭。他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继续看书。
良久,我开口,声音恢复了一些,像刀子拉地,极其难听:“可以帮我督导么。”
齐素把书合上:“说吧。”
我沉默片刻:“面对某个患者时,我变得好恶毒。”
齐素:“你想找我聊的不是反移情的问题吧,直接点。”
我一僵,在齐素面前我几乎是透明的。
我低头,沉默了更久,变得难以启齿:“我高估自己了,我曾坚持死亡是自由的,死亡权是个人的,不要去拉一个想死的人,可当她在我眼前,我还是拉了……用了我曾最不耻的一种方式,用她爱的人绑架她。”
齐素摸着下巴:“不耻,但有用。”
我不说话。
齐素继续说:“问题不在这,穆戈。问题在于你为什么会为救了一个人而罪恶?”
空气又紧了,我嚯地起身,朝门外走:“还有工作,我忘了。”
齐素喊了我,我没有回头,走得飞快。
跳楼事件后,淑芬又住进了医院,思澈也终于被带去CDC,虽然在一个地方,可他们没法见面。
思澈闹了一阵,发脾气,砸东西,一段时间后,他偃旗息鼓了,在王医生的训练下,他开始学着延迟满足。
淑芬正视了她对思澈的毁坏性,开始远离思澈,有的爱是有腐蚀性的,它在霉地里开花,她得先把自己移出霉地,才能去栽种阳光。
居委会寄来了一沓照片,是前两个月的社区文化墙,拍到了我和王医生,我们互相吐槽着难看,王医生笑道:“这里还有裘非呢,给他也带一份。”
应该是我和他在小区碰到那日被拍的,我拿过照片,看到日期却一愣, 4月7日,不是我们见到的那天,是淑芬跳楼的前一天。
一些遗漏的瞬间浮了上来,裘非见了她,她隔天就跳楼。他和她说了什么吗?
淑芬跳楼我存疑很多,不止因为她不像轻生者,更重要的是那封遗书,煽动性过重了,像是为了公布遗书而死,笔触我很熟悉,像裘非写的。
可他是淑芬的朋友,没有理由害她,而且我了解裘非,他宽厚善良,是我想多了吧,裘非文采好,淑芬拜托他来润色遗书也正常。
我连日都在病区发呆,有一回想倒水,却打了空杯回来,身后有笑声,回头一看,是齐素,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我。
我不知怎么开口,满脸问号。
齐素叹了一气,朝我伸手:“你不是想拜师吗?”
我愕然许久,呆钝地把一次性空杯往前递,齐素接过,喝了这杯空拜师茶,我嘴一瘪,没出息地哭了:“师傅。”
我正式开始接受齐素的督导了。
CDC有手工课,思澈学起了陶艺,他只做一样东西,杯碟。最开始的成品歪歪扭扭毫不成型,但他在这件事上显出了超常的耐心,杯碟的模样渐渐正了,他在每一个杯碟的背面,都刻上“淑芬和思澈”,包括那些做坏了的。
他不再吵闹,沉静地忍耐着,盼着出院,把亲手做的杯碟送出去,等待就让他乐此不疲,终年如此,他早已习惯在等待中获得虚妄的快乐。
淑芬一如往昔的高贵阴沉,病区的长廊上,她的目光里依旧谁都没有,她对手工训练兴趣缺缺,但真的被我带到那里,还是做了,我建议她从杯子做起,提供了几个适当的大小。
我是有点无耻的,假装不知道思澈在做杯碟,假装不知道思澈做的杯碟大小,构陷一场巧合。当有一日,她移出霉地,他们在外面相见,她发现思澈送给她亲手做的杯碟,奇迹般地和她做的杯子契合,浪漫的陷阱会跌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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