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正启二十六年兰秋望日夜,满京高门无人能寐,只因禁中传出消息,郗帝已近弥留之际,旧去新来,自然意味着那把象征着权力巅峰的龙椅即将易主,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煊赫鼎沸,明日便身陷囹圄的例子古来有之,因此,在那谜底尚未揭晓之前,岂有人会不顾身家性命高卧安眠?
上京分东西南北四城,东富西贵,诸王与高官府邸皆在西城,因为地狭,再加上各府占地广大,所以府与府之间往往仅有一墙之隔,七王郗徖便与殿前都指挥使萧确毗邻而居。
此刻,萧府的望月阁上,萧蕴正与母亲萧李氏对坐点茶,一人注水,一人调膏,默契十足。
纤秀的玉指执着茶筅来回击拂茶汤,末饽泛起,萧李氏执银勺再次往盏中添水,一边倒一边开口道:“本朝为避诸子夺嫡之祸,自开国以来便不立太子,而是将写有储君之名的密旨置于勤政殿的匾额之上,待帝驾崩后取下宣布继位人选。你自幼入宫学伴读,对诸王应是有所了解,母亲想问问你,以你之见,那张纸上留的会是何人之名?”
闻言,原本飞速旋转的茶筅倏然间停了下来,萧蕴望着盏中的白沫静默片刻后抬眸看着萧李氏道:“帝虽有七子,可有能力承继大统的仅有三王郗彻与七王郗徖,若论谋略政道,七王自是要胜三王一筹,但七王生来患有厥心痛,非长寿之相,帝业历来求稳,两相权衡之下,想来还是三王继位的可能性大一些。”
萧蕴说完才觉奇怪,复又开口道:“母亲怎突然问起这些?可是担心政局有变影响萧家?若是如此您大可放心,父亲在朝上行事一向中正,无论哪一位继位,于我们而言都是无碍的。”
萧李氏摇了摇头,缓声解释道:“母亲担心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
“我?!”萧蕴闻言不由得惊讶出声。
“你不知,去岁国师占天象,与陛下言凤星落萧家,你父亲当日便被召进了殿中,后来推说你年纪尚小,这才没将消息放出来。陛下深信天象之学,凤星一说必在他临终嘱托之内,新帝登基一年之后便要大婚,你左右都是要嫁郗家儿郎,母亲索性问问你,三王与七王相比,你更钟意哪一位?”
萧蕴闻言怔了良久,待她回过神来时耳后已然腾起淡淡红晕,半晌之后,萧李氏才听见她用细软的声音回道:“女儿曾误坠冰窟,幸为三王所救。”
话点到为止,可萧李氏已听得明明白白。
“既是如此,那便愿结果如你所测的那般才好。”
可谁知萧李氏话音刚落,宫中便传出了震天的丧钟声,因为太过突然,萧蕴一恍神,建盏便自她手中应声而落,尚未点好的茶汤就这样洒了一地。那一瞬间,萧蕴面上虽不动声色,但眼里心里皆已是一片狼藉。
与此同时,勤政殿前,众人匍匐在地,屏息凝气,当“皇七子郗徖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这段话被宣读出来时,半数以上的官员皆觉背脊生凉,因为他们与萧蕴一般,在郗彻与郗徖能力相差不算悬殊的情况下,都认为身体康健的郗彻更有可能继承皇位,由此素来近郗彻而远郗徖。
此刻,他们回想起自己往日里的所作所为,个个都恨不得当场自扇巴掌以示悔意!
随后,众臣拜跪新帝,十七岁的清隽少年立于高阶之上俯瞰郗帝留下的这片江山,入目虽是一片服顺安泰之象,可他的心一直在清醒地提醒着自己,人欲难遏,往后风雨在所难免!
002
是年除夕因在国丧期内一切从简操办,但翌日皇帝携亲贵眷属前往相国寺祈福的旧俗并未因此而止。
众人因守岁一夜未眠,待繁冗的仪式过后,纷纷回了各自的厢房歇息。可谁知萧蕴刚坐下,便有人敲门来请。
萧蕴与郗徖胞妹明熹公主郗媛私交甚笃,纵然萧蕴此刻疲乏不堪,却也没有办法出言拒绝。
待萧蕴进了屋子,引路人便开口道:“公主此刻尚在太后房中,请萧小姐稍作休息。”
萧蕴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便在榻上安坐了下来。寺里梵音阵阵,屋子里又燃着宁神的香料,萧蕴实在抵不住倦意,便以手支额,闭目小憩。她原想这是郗媛的屋子,就算睡着了也无妨,却不料,待她醒来之时,撞进惺忪睡眼里的竟是背立于窗前观雪的男子!
萧蕴当下惊坐而起,下意识地环视周身衣裳,待她放下心来再抬眼时,玉质金相的男子已经听到动静回过身来,因为逆着晴光,萧蕴看不清他的眼,只知道他的嘴角微翘,似有笑意,想是瞧见了自己方才的举动。
萧蕴羞怒交加,却又碍着男子的身份无从发泄,抿着樱唇静坐良久方才下榻朝前走去。
“臣女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假借公主之名将臣女骗至此处所为何事?”
郗徖一早便料到她会生气,也知道自己此举不占理,所以并未因她那质问的语气而动怒。反倒是萧蕴将话送出口后感到犯上,因为心里后怕起来,于是垂放在身侧的纤指便不自觉地绞起了裙摆。
郗徖鲜少见到萧蕴露出这般小女儿家紧张的模样,嘴角莫名便扬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压下心中的笑意,开口道:“朕有要事要与萧小姐商议,奈何萧小姐近来鲜少入宫,朕也不便下旨召见惹人非议,这才出此下策。”
说完,一只修长挺直的手便悄然入了萧蕴眼帘。
“朕不喜俯身与人说话,且石砖寒凉刺骨,于女子身体有碍,萧小姐还是起身为好。”
男女授受不亲,萧蕴本想说自己起身便是,但因着方才言语不逊,担心再拒会惹郗徖不快,纠结再三,最终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郗徖因病之故,终年手脚冰凉,两手相触之时,反倒是萧蕴的手更为暖热一些,就像寂寒冬日里难得现出的暖阳,令郗徖生出了久违的舒心之感。
003
待二人坐定之后,郗徖开门见山便道:“听闻萧小姐有意束发修道,此事可为真?”
郗朝士族贵女并非只有嫁夫生子这一条路可走,倘若看破红尘,入观修道亦不会为人所轻。萧蕴心悦郗彻,奈何帝位相错,冀望成空。因着那凤星一说,她此生若要嫁人,夫主便只能是郗徖,倒不是因为郗徖是个多么难相与的人,只是她厌极了这莫名降下的枷锁般的宿命感,却又寻不到别的办法,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解脱自己。
萧蕴不知郗徖自何处得知这消息,但她也无心隐瞒,于是施然起身,再度跪了下去。
“臣女蒲柳之姿,才智平庸,担不起一国之母的重任。再者凤星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臣女有幸与陛下同窗多年,知陛下素来不信天象之学,故此还请陛下高抬贵手,于高门中再择良配!”
郗徖一早便料到她会出言说服自己放手,只是没有想到她竟会用上“蒲柳之姿”“才智平庸”这八个字,郗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浅浅地笑出声来。
“兰陵萧氏代代出美人,若是萧小姐这般的相貌还只能算是蒲柳之姿的话,那放眼上京高门,还真寻不出一个国色来了。至于才智平庸,萧小姐更是过谦,正启二十四年,先帝有意测试学业,命人将殿试卷送入宫学,待我等答毕之后糊名誊录送审,若是朕没记错,萧小姐可是当年唯一一位入了二甲之列的贵女。”
萧蕴被郗徖这番话堵得半句反驳都说不出来,二人一坐一跪,陷入静对之中。
良久过后,萧蕴听见郗徖出声道:“朕确实不信凤星一说,但朕信自己多年来的所见所感。朕身负顽疾,年寿必然不永,一朝去后,倘若新帝年幼,必将引起朝纲震荡,故此,朕需要一个母家鼎盛,能够辅政治世的皇后来替我稳住这江山。放眼满京高门,唯有萧小姐可担此重任!”
萧蕴从未想过郗徖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求娶自己的,震惊之余,心中也生出几分动容。倘若没有那样的病痛困扰,眼前这男子大抵可以带领郗朝走入盛世,成为青史留名的千古一帝,何至于在这样的年纪便要为自己的身后之事做打算!
郗徖见萧蕴的态度已然有所软化,但仍未松口答应,只能继续开口道:“不知萧小姐可还记得正启二十二年发生的那场刺案?朕因为身穿软甲躲过致命一击,刺客行刺失败,当场服毒自尽。
因为查不出刺客由何处潜入宫中,所以那日当值的禁军每人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然而就在数日之前,刑部呈上一份贪墨案的卷宗,犯案者蔺秉乃一禁军校尉,他为求从宽处理,供诉当年他曾发现那名刺客,正欲下令捕捉之时被你父亲阻止了……”
“什么?!”郗徖的这番话仿若凭空降下的一道惊雷,令萧蕴颓然跪坐于地,一双动人的杏眼里布满了震色。
郗徖见状顿了顿,而后一字一句地缓声道:“朕倒不觉得萧确会是那场刺案的参与者,但若易地而处,朕或许会和他一样顺水推舟一番,毕竟……那时谁都觉得三哥更有可能继承皇位。”
萧蕴知道,郗徖若真心想办萧确便不会将这话说给她听,既说给她听,那便是留了转圜之机,而这转圜之机是什么,她心里一清二楚。
半盏茶后,萧蕴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将眼中的泪意收回,而后朝郗徖恭敬地拜了下去。
她什么都没说,可郗徖已然领会了她的意思。
“今夜过后,那份卷宗将不存于世,正启二十二年的刺案仍以……无果结案。”
004
三日后,郗徖改年号“清宁”,并将凤星说昭告天下,由此,兰陵萧氏出了第三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清宁元年荷月盈日,郗徖与萧蕴大婚。新婚之夜,郗徖刚刚挑下萧蕴的盖头,便有人打断了仪式。
来人对郗徖耳语许久,萧蕴见郗徖脸色有变,心中自然生出几分忐忑。可不待她出口询问,郗徖便转身近前,俯身在她耳边轻语,微凉的唇一张一合,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际,如同轻羽拂过一般,令她无法自控地红了脸。
那一霎,一对完美的剪影在儿臂红烛的映照下被刻在了大红喜帐之内,萧蕴恍恍惚惚中听见他道了一声抱歉,可待她回过神来时,雕花木门已经开了又合。
一刻钟后,郗徖遣了人来,请萧蕴不必等候,早些安置,萧蕴问来人缘由,小太监一个劲儿地摇头只道不知,萧蕴瞧他几欲垂泪,心一软便放他离开。
尽管如此,可萧蕴并没有听从郗徖的吩咐上床歇息。她固执地坐在喜床之上,她要等着他回来,亲口问一问,他费尽心思将她娶回来,却又为何在新婚之夜将她这般莫名其妙地撂在一旁!
郗徖回来时已至下半夜,他一挽起帘子便发现萧蕴一脸肃然地看着自己,他在心里微叹一声后缓步上前道:“朕知道你有满腹疑问,但现下夜已深浓了,你还是先去歇息,明日朕再与你解释。”
萧蕴本来积了一肚子的气要撒,可当郗徖眸中的疲色以及那苍白的脸色撞进她眼中时,她便怎么也张不开口,静默良久后,最终也只是应了声“好”。
郗徖前往内室沐浴更衣,萧蕴则坐在镜前取卸钗环脂粉,待她收拾完毕时早已过了两刻钟。患有心疾的人不宜过久浸于热水之中沐浴,再加上方才郗徖将随伺在旁的人都遣了出去,萧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安。
于是,她起身走到内室门前,开口唤了一声“陛下”,可回答她的却是一片可怖的寂然。那一刻,她的心摇摇晃晃地悬升起来,哪里还顾得了女儿家的羞赧,一把推开了房门。果不其然,郗徖双臂垂落在桶侧,人已陷入昏死之态……
直到翌日晨时,郗徖才堪堪脱险,萧蕴撑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坐在床沿,凝眸看着沉睡中的男子。
新婚之夜不仅让她独守空房,还差一点让她成了寡妇,若说不气是不可能的。可气过之后,她对他又生出了几分同情与怜惜,因为方才太后已经与她解释了昨夜他突然离开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四王郗行欲乘帝后大婚,举朝放松戒备之机谋夺皇位,幸好他早有准备,这才没让郗行得逞。
郗行虽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但早年时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只可惜,在那滔天权势的面前,所有的温情都变得如此不堪,也难怪他会气成这般!
太医进来取下了郗徖手背上的银针,萧蕴担心他着凉,便想将他的手放进薄被里。
明明是将入炎夏的时节,可掌心里的手却凉得像数九寒天里的冷冰,萧蕴心中不忍,将他的手合在掌中轻轻摩挲了起来。
郗徖迷迷糊糊中感到掌心传来的温暖,于是一点一点地勾住那热源,待萧蕴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抽不回来了。
萧蕴觉得又气又好笑,挣了两下后也就放弃了。既然走不开,她索性在他的身侧躺了下来,因为疲累到了极点,她一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郗徖醒来时已至暮色四合的时辰,耳畔传来女子清浅的呼吸声,他侧头瞧了过去,思绪却飘回了昨夜。
其实当时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只是没有力气睁眼说话。他清楚地记得萧蕴那略带哭腔的呼唤以及她吻上他的唇给他渡气的感觉,就像久旱之际突然降下的甘霖一般,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的皇后尚未褪去少女的稚气,一张俏脸睡得红扑扑的,他悄悄地靠近,嘴角的笑意便越渐深浓,他怕吵醒她,所以吻得小心翼翼,铜镜里映着这对般配的少年夫妻,将他眼中的深情照得一览无余,而他的小妻子陷在梦中,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005
是年菊月来临之际,萧蕴的生辰也悄然降至。按照惯例,萧确与萧李氏本可以出席萧蕴的生辰宴,但不巧的是,萧确出了公差来不及赶回,而萧李氏则染了风寒,抱病在床。
萧蕴自入宫起便盼着这一日能与父母团聚,可谁知结果竟然这般不如意,人的心情一低落,饮酒时自然会变得肆意起来。
郗徖知她缘何这般放纵,所以不好开口阻她。可他又不愿让旁人瞧见她醉酒时的娇色,于是在她回后殿添衣之时便命人点了她的睡穴。
众臣听闻皇后殿下不胜酒力业已回宫休息时,识相地纷纷告退。华宴散罢后,郗徖起身走到后殿,将萧蕴打横抱起朝出宫的那条路走去。
萧蕴醒来时,人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早已备好的醒酒药被人送了上来,萧蕴一边饮,一边朝郗徖问:“这是哪儿?”
郗徖笑了笑,只道:“待你饮完我再与你说。”
萧蕴本就没有喝多少酒,方才睡了一觉,这会儿又饮了好些醒酒药,不过一盏茶,人便舒爽起来。
郗徖见她已然恢复了精神,便从袖中取出一段红绸蒙上了她的眼,一边牵着她往前走,一边开口道:“此番生辰,皇帝送了皇后一颗东海明珠,现下出了宫,郗徖再送萧蕴一份贺礼。”
待萧蕴立定,郗徖伸手推开了窗,红绸一落,萧蕴便看见对面的高楼上,萧李氏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淡笑着朝她挥手。
明明只是分别数月,可母女俩遥遥相望之时却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萧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垂下泪来。
一盏茶后,两扇窗同时阖了起来,萧蕴回过身来,朝郗徖福了福身。
“多谢陛下这般费心,臣妾感激不及。”
郗徖闻言眉眼含笑,朝前走了两步,与萧蕴靠近,用轻而缓的声音看着她的泪眼道:“感激从来就不是用嘴巴说说便可以了的,不知皇后想如何表达这谢意呢?”
郗徖本意是想逗逗萧蕴,奈何萧蕴自己却会错了意,以为郗徖在提洞房一事。
毕竟当初的新婚之夜被郗行毁得一干二净,郗徖又谨遵医嘱清心寡欲地养了几个月的病,如今他的身体已然大好,有些事自然要重新提上日程。
反正自她答应成婚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她此生唯一能够交托的男子,他既想要她先踏出一步,她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郗徖从来没有想过萧蕴会主动吻他,待萧蕴发现郗徖眼里的惊讶,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想要收回这一吻时,她已经被郗徖抱起送入幔帐之内,没有半点逃开的机会了……
月上中天之时,一室缱绻旖旎散去,郗徖心满意足地从背后拥着萧蕴,唤她小字“观音婢”,萧蕴知道他又在逗她,赌气地回了一声“菩萨奴”。
郗朝并不忌讳“奴婢”这两个字,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天潢贵胄,只要孩子体弱多病,便会在取小字之时带上这两个字。萧蕴幼时身子也不好,萧确与萧李氏担心养不活,便给她取了这个小字。
萧蕴久久没有听见郗徖的声音,以为他生了气,连忙转过身去看他。只见他低眸垂睫,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你叫‘观音婢’,观音娘娘便护了你,可我叫‘菩萨奴’,却不见哪一位菩萨有来庇我……”
在萧蕴的记忆里,郗徖一直是抱着豁达的心态在面对这个病的,直到这一刻,萧蕴才知道,那些都不过是他为了宽慰父母而装出来的假象,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藏着满满的抱怨与不甘!
这样的郗徖令萧蕴不由自主地感到心疼,可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的言语安慰都是多余的,她能做的便是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让他感受到有人在与他并肩而立,风雨同行。
006
清宁三年兰秋,上京溽暑难耐,郗徖便带着萧蕴前往兰台行宫度夏。
一日深夜,萧蕴于梦中突然被人唤醒,早已穿戴完毕的郗徖拿着一份军报坐在床边看着她道:“洛王郗彻以‘清君侧’为名于封地起兵,直扑上京而来。”
萧蕴沉眠方醒,本还满脸倦意,郗徖的话彷如炎夏里突降的冰雨,令她瞬间回过神来。
郗徖知她与郗彻的那段往事,但也知她心性贞洁,既与自己成了夫妻便不会再受那份旧情的牵绊,所以他不想将她扯到这场男人的战争中来,只是伸出手将她鬓边的散发挽至耳后,轻声道:“军情紧急,朕现下便要启程回京。你近日身子不适便先养着,不必急于这一时。”
说完,郗徖便起身而去,萧蕴在榻上怔坐了片刻,而后突然想起自己尚未嘱咐他要保重身体,于是便下榻追了上去,只可惜,待她赶到大门外时,连人影都瞧不见了,只能听见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萧蕴在兰台行宫多留了七日,然而就在她准备回京的前夜,行宫突然走了水,大火攀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宫人因此死伤甚重,只能由禁军组织人员送往各处救治。
一身穿禁军服色的男子悄然入了萧蕴所在的宫殿,一盏茶后他便抱了个灰头土脸,被浓烟呛晕的宫婢混在人群之中快步走了出去。
接到人的马车迅速奔出了兰台城,宫婢脸上的黑灰也被人用湿布轻拭而去,渐渐地露出了一张绝美容颜。
萧蕴是蒙着眼被人送进郗彻军帐中的,黑布扯下的那一瞬间,萧蕴因为突然刺入眼中的亮光而感到不适,闭着眼踉跄开来,被郗彻一把抱住。
当年一道圣旨,将二人的姻缘一刀斩断,时隔三年再见之时,却已是这般光景。萧蕴心里虽也唏嘘,却知道往事不可追,挣扎着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连日来车马劳顿,她几乎没有进食,那一挣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退了两步便跌坐在了矮榻上。
郗彻见她这般排斥自己,登时便红了眼,他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强行揽入怀中,在她耳边恨恨道:“你是不是爱上郗徖了?”
平心而论,那一霎,萧蕴是恍惚的。
当初她是为了保住萧确才答应嫁给郗徖的,本以为那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却不想婚后郗徖待她体贴入微,呵护备至。她并非冷情冷性之人,能得夫主这般相待,她自然也要尽好妻子的本分,学着开解他心里的郁结,记挂他的安康。她知道,自己对郗徖的感情一定是有变化的,但那是爱吗?其实她也不敢肯定。
可郗彻却将萧蕴的默然视为默认,当下怒火中烧,他双手扶着她的肩头,逼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怒道:“你以为的好夫主其实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奸诈小人,他自年少时便爱慕于你,碍于你我两情相悦,他无法介入其中。后来继了位,知你宁可修道也不愿嫁给他为后,便命刑部假拟了一份卷宗,让你为了救父不得不答应那婚事。”
郗彻看着萧蕴那难以置信的眼神伸手指向身后的帐门。
“出了这门,前面便是长江,你的父亲正领着大军驻在对岸,你若不信,自可修书一封问他,禁军之中可有那唤作蔺秉的校尉,他又可曾命那人放过什么黑衣刺客!”
豆大的泪烁在萧蕴眼中,她捂着耳不想再听,可郗彻却不放过她,争执片刻后,萧蕴身心俱疲,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陷入无边黑暗。
军医告诉郗彻,萧蕴已有三个月的身孕。郗彻看着萧蕴那尚未显怀的腹部妒火中烧,当即便命人去熬落胎药要给她灌下去。可郗彻手下的幕僚觉得萧蕴腹中的孩子是个钳制郗徖的利器,便极力劝说郗彻留下了他。
只不过,郗彻与幕僚都没有料到,自己筹谋三年之久的计划在三个月后便败在了郗徖手中,郗彻中流矢而亡,余部四散。
萧确领兵跨过长江救回了萧蕴,萧蕴见到萧确的第一句话便是“父亲可曾有过一名叫蔺秉的属下?”
萧确不知萧蕴乃何意,却也没有多问,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曾有过。”
萧蕴闻言垂眸苦笑一声,回道:“女儿随口一问,父亲不必记挂在心。我们回京便是。”
007
郗徖见到萧蕴的时候,她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倚在软枕上小憩。方才萧确与他说了蔺秉一事,他便知道她必然自郗彻那里知晓了原委。他知她在气头上,不想惹她动怒,打算远远地瞧她一眼便离开。
可待他瞧见了人后便怎么也挪不开步,他见她双目紧闭便以为她已经睡着,于是悄步走上前去。可谁知,他的手刚刚抚上她隆起的腹部,她便倏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之间,郗徖心虚地收回了手,二人静对良久,郗徖想不出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只留下一句“好生休息”后便狼狈地落荒而逃。
帝后之间的冷战持续月余之后便落得众所周知。萧确与萧李氏自郗徖那儿得知原因之后,心中虽不快,却也感于郗徖用情至深,轮番进宫劝说萧蕴,只不过,萧蕴始终没有松口原谅。
数日后,郗媛进宫看望萧蕴。
“你怎么没有将嫣儿带来?”郗媛于清宁二年成婚,次月便有了身孕,因此在萧蕴之前便得了一个粉雕玉琢的乖女儿。
“嫣儿在皇兄那儿,舅甥俩玩得正痛快,不愿随我过来。”
萧蕴一听见“皇兄”二字,嘴角的笑意便倏然散开。
“今日你若是来陪我解闷,我自是欢迎,但你若是为你的皇兄来当说客,那便请你免费唇舌。”
郗媛被萧蕴堵住了话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萧蕴瞧她这般便知自己猜中了,扶着宫婢的手便准备起身进内室。
岂料她还未站起来,便被郗媛拉住了衣袖。
“皇兄此事确实办得不妥,可皇嫂难道就不想知道,皇兄究竟为何要用上这样的手段才能娶到皇嫂吗?”
原来,当年将萧蕴从冰窟中救上来的并非郗彻,而是郗徖。低温诱发了郗徖的厥心痛,上岸后他便晕了过去。路过那里的郗彻恰好瞧见了全过程,实在不舍得放过这样拉拢萧家的良机,于是派人将郗徖的湿衣换掉后送回宫救治,自己则抱着昏迷不醒的萧蕴去了太医院。待郗徖醒来时,郗彻勇救萧蕴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皇兄的厥心痛本没有这般严重,太医说只要好生调理,十有八九可过不惑之年。可那一次过后,再也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
郗媛走后不久,怔坐在榻上的萧蕴便听见了男子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谁,却始终没有抬头,直到郗徖主动揽她入怀中,她才伏在他的肩头哭出声来。
当四周归于沉寂,萧蕴心中所有的委屈、不解、心疼、愧疚也随之烟消云散。
铜镜里映着一对般配的夫妻,男子小心翼翼地吻着女子的唇,眼中深情如故,唯一不同的是女子已不似当年般一无所知!
“日后史家工笔春秋,必要慨叹你我年少结缡,却无缘白首。”
“那又如何,纵然这般,他也要在后头添上一句两心相知,情深……不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