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有一家商店,距离我家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我站在我家大门口时,经常看到有不同年龄的大小孩们趴在商店的橱窗上,他们伸手朝里指着什么,里面会有人递出不同的东西到他们手上。
我没有买过什么,但我知道那都是好多不一样的零食和东西,我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有一天,兴许是我被他们的零食诱惑到了实在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居然鼓起勇气回家找奶奶,我只想要一毛的零花钱。奶奶说她跟前没有钱,让我晚上找妈妈要。
我忐忑了一下午,等到了晚上,我还是没了勇气,我不敢在爸爸妈妈面前提起钱的事。我敢肯定,如果我张了嘴,就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啥?你说啥?”
“就你还知道要钱了?”
“你知道因为你,家里被罚了多少钱不?”
“家里穷的跟啥一样,没钱!以后敢要钱你就等着吧。”
“你长出息了,啊!还看别人花钱,家里穷的你看不见呀……”
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场面。
事实上,我确实一直都没有靠近过商店,更没有趴过橱窗,仿佛我站在那里就是一个笑话。即便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我也是一边走,一边用余光瞟着商店这站着的人们而已。
我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一眼,似乎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靠近那里。我怕看到他们手里的东西,怕闻见空气里飘散的香味,我怕听到他们一起的欢声笑语,更怕听到他们对我还有我家的议论。
有天,我在门口看到路口有两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孩,她两是双胞胎。很明显的是,她们跟村里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她们的衣着装扮,甚至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
路口的另外几个孩子围着她们两个玩,我不知觉地慢慢走过去,站在距离孩子们一两米的位置处,傻笑着看她们玩耍。
我听见别人叫她们大宝和小宝,我心里感慨着,她们连名字都可以这么好听。我听过“宝贝”这个词,我也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很美好很纯真又很稀罕。
她们居然是宝贝啊,小宝大宝,不就是宝贝的意思吗?那时我甚至都没想过,也没有抱过想法,希望着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全家的宝贝。
那天我围在她们旁边,看着大家玩得特别开心。直到天色渐暗,大人纷纷喊着自家孩子回家,我才独自回家去。
接下来的好些天,我都站在门口,看着路口那边大宝小宝和别的孩子们玩耍的身影。直至有一天,路口那边只有两个孩子在玩,过了一会小宝也来了,我有点开心地奔跑着过去。我想着这会人还少,我应该可以和她们玩到一起的。
我跟她们站一起,蹲在一起,我还内心满是激动地靠近小宝。我看着这样的人间精灵,我叫着小宝的名字,叫着如此可爱的宝贝。这时一旁站着的大龙说道,“咦~人家是大宝。”大龙时常都在商店门口晃悠,他一脸鄙夷,“你连两人都分不清,还叫啥小宝小宝的,真是的。”
我似乎被人浇了一头凉水,我瞬间清醒了。大龙就差说出那句,就我这样的孩子,长得又丑,穿得又破,还不会说话,岂能配跟上他们一起玩。
我意识到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又退到所有小孩的后面,转头慌慌张张地跑回家。
这种被嫌弃的语气让我极度难受,我没有反驳的底气,也没有岔开话题的勇气和能力。如果我继续站在那里,因为我的不合时宜,只会让更多的孩子嘲笑我。
而嘲笑一旦开始,便会带来更多的嘲笑。
我的所有都跟他们不一样。我穿的是布鞋,颜色灰暗,满是土渍,鞋面也已经烂了,或许我稍稍努力一下,我的大拇指都要伸出去了;我也没有穿袜子,甚至是一双合脚点地打了补丁的袜子也没有;我的衣服正前面也有两个补丁,裤子上还有破洞;我的头发乱糟糟的;我的手指上很多倒刺,指甲缝里满是黑黑的污垢。
更有可能,接下来被他们翻个底朝天似的议论着的是,我家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多的孩子,这样破的屋子院子,还有院子里每天都有的呵斥声嘶吼声和哭声。
即使我不在跟前,这样的场面也让我万分恐惧。
接下来的,我又是站在大门口,或者坐在大门里面,听着路口那边传来的玩闹声。
那时候,我和爸爸妈妈住西边这间屋子。
有天爸爸说他要很晚很晚才能回来,那天晚上妈妈去砖厂上晚班时,便把我也带去了。
原来砖厂有一个很高的大平台,平台旁边有红砖头堆起来的台阶,妈妈从这里拉着我上去。上去后我才发现,这个大平台上有着整整齐齐的间隔均匀的小圆孔。这些圆孔叫做煤眼,每个煤眼上都用一个厚重的钢铁盖子盖住。
妈妈告诉我煤眼上面温度太高会烫脚,要走在煤眼之间的地面上。我小心地跟在后面,走去平台另一个头的简易房里。
到底是砖厂,简易房四面的墙都是用红砖头堆起来的,屋顶用了几片厚实的牛毛毡盖起来遮风避雨。房间里面有个砖头堆起来的小炕,上面铺了薄薄的被褥。
在同一个班线的两个人,轮流着灌煤和休息。跟妈妈上同班的是一位身材微胖的阿姨,她跟我们是一个村的。
妈妈让我问候下阿姨,我怯生生地说了一声阿姨好。妈妈立马有点不耐烦样子,小声说着我跟没吃饭的一样。这时阿姨倒是笑眯眯地夸我腼腆懂事,还说我长得像爸爸。
晚上,平台上的风有点大,我蹲坐在简易房的门槛上,看着阿姨灌煤。
她站在煤眼中间的小路上,左手拿着一根杆子很长的挂钩,挂住煤眼盖子的小圆孔顺势提起盖子,右手拿着一根杆子很长的小铲子,舀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碎煤渣,倒进煤眼里,再重新盖好煤眼的盖子。
阿姨逐步往前挪动,左右两边的煤眼轮流着灌煤。当这两列煤眼灌完后,她就快速的换到另外两列的中间,再继续灌煤折往另一头。
外面的风更大了,我便进到简易房里面去。不一会,妈妈跟阿姨换班,妈妈去灌煤了,阿姨则进来休息。我躺在砖炕上,当时已经有点瞌睡了,阿姨进来后我又醒了。我往墙跟前挪了挪,让阿姨躺到我旁边休息。
阿姨躺下后,尝试着跟我说话,她问我的年龄,问我的喜好。我能感受到这个阿姨很亲切,而我始终都没有说几句话,临睡前,阿姨把她手腕上戴着的手串送给了我。
简易房的灯泡光线虽然昏暗,我还是看清了手串上串着的十几颗塑料珠子,不同颜色,不同形状,不同纹路。我摇了下手腕,看着手串和珠子在晃动,我把手藏进被子里,满是欣喜地入睡。
这是我记事后第一次收到别人给我的东西,我愿意称之为礼物,这种奇妙的感觉从来都没有过。我之前见过别人家孩子的手上戴着不同样式的漂亮手串,今天我也拥有了。我要带回家收藏起来,但要先拿去给小宝看,我要告诉她我也终于有了手串。
第二天,天快亮时我跟妈妈回家了。
路上,我告诉妈妈阿姨昨晚送了我手串,妈妈停顿了一下,告诉我阿姨本来也有个女儿,但是由于她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便把女儿送给别人家了。妈妈的言外之意是,阿姨家把孩子送去别家养了,而我家这么穷,还能让我留在这个家里,管着我的吃穿住就很不错了。
我当时有点惊愕,但我内心的欢喜很快就将这抛之脑后。
到家后,我吃完早饭,赶紧跑去小宝家的大门口。我憋了几口气,鼓足勇气叫出小宝的名字,等着她出来玩。她听见声音后,便小跑着出来。
我们蹲在她家门口,玩着路边的狗尾巴草。我摘下我的新手串让她看,我问她漂亮不,她说挺漂亮的,而且她还有好几个更漂亮的手串,像珠宝一样会闪闪发光的那种。她说要等到哪天她妈妈不在家时,再拿出来让我看,我更开心了。
她又带着我朝商店门口跑去,我耳边回荡的都是我们两个人的笑声。小宝比我跑得更快,她直接跑到了商店橱窗的台阶上。这台阶是用木头拼接的,看起来是专门给小孩买东西用的。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终于要站到这个台阶上了。我内心满是郑重,缓缓抬腿踩了两步,站在了小宝身边。
我的视野里涌入了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橱窗里是一面墙又一面墙的木架子,木架上又分了好多层,每一层上面摆放的都是日用品和好吃的,在地上摆着的超大玻璃柜里也有好多吃的和用的东西。
我傻眼了,我的灵魂已经飞进去趴在玻璃柜那里,我似乎已经尝了包装袋里的美味。
我之前走过路口的时候,看到过大龙站在商店门口,吃着他买的老面包。在我跟大龙只有十来步的距离里,我的余光全程都在看着他一手拿着老面包,一手轻轻地撕了一块放进嘴里,他慢慢地咀嚼着,还有他一脸的满足。我吞了吞口水,我假装在路口徘徊,眼珠却跟着大龙走,他一口一口的撕,一口一口的吃完。
这时我刚回过神来,小宝已经拿钱买了两样吃的,一样是华华丹,一样就是老面包!她先打开华华丹,往她自己手上倒了十几颗,一把塞到嘴里,然后也分给我四五颗。
我看她一口吞了,我才从手里的四五颗中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我的味蕾从来没有尝过这美妙的味道,一颗融化完后,我赶紧继续放一颗,一颗一颗地仔细吃着。我吃完后顺便舔了舔牙缝,无穷地回味着,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满足。
小宝把华华丹的瓶子递给我,让我先帮她装在我的口袋里,她要腾出手来吃老面包了。这次我距离老面包更近了,我甚至闻见了浓浓的奶香味,它一定超级好吃吧。
我低头把华华丹的瓶子装进裤子口袋,趁机咽了满嘴的口水。这时,小宝的妈妈在她家门口喊小宝快点回家,小宝拿着手里的老面包便跑回家去了。
这个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口袋里,还有刚才小宝打开的华华丹瓶子,而那也是我犯错的开始。我转身匆忙跑回家去,但我没有进屋,直接跑到了前院树林里的青砖堆里。我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把华华丹的瓶子藏进去,还搬了两块青砖把这个位置堵起来。
我认为藏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发现。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它,但我这会特别兴奋,甚至有点窃喜。
我假装没事地去屋子喝口水,再坐在门槛上,看着天空,等着午饭。
不一会,家里就来了好几个人,他们是小宝家里的人。
是的,小宝的全家人都找来了,唯独她没来。那时妈妈正在炕上补觉,院子里好多人嚷嚷着说话,妈妈被吵醒了,她起来走到院子问发生了什么。我离得很远,也躲得很远,不敢上前。
我看到了妈妈极度不悦甚至带着凶狠的表情和眼神,我赶紧连颠带跑地去到前院,含着眼泪扒开青砖,找出瓶子,其实我还没来及吃一颗。
我把瓶子在衣服上蹭干净,低着头走过去,伸出手把瓶子递给他们,再低着头快速的走去后院把我藏起来。
我听见他们走了,也听见他们往出走时,说是我怂恿小宝花了钱,还把东西偷偷带回家藏了起来。
午饭时我一句话都没敢说,我快速的把饭刨进嘴里,把碗筷端去厨房后,赶紧往出走假装去玩。我跑到不远处的地里,藏在茅草堆后面。我使劲地往里靠,我要把我自己陷进茅草堆里去,我不能让路过的人发现这里居然还藏着人。
我不敢想,也许这件事已经在路口的十几个孩子和路边的大人口中都传开了,本来就没人愿意跟我玩,我越想越可怕。我靠着茅草堆,望着天空,我叹着气,控制着不由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待了整整一下午。
这天晚上,妈妈气愤地跟爸爸说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或许他们都认为这件事根本就是我的错,是我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还有我的擅作主张。
我没躲过那顿毒打,也没人敢上前阻拦,奶奶和姐姐们都不敢,甚至连爸爸也认为是我有心攀附有钱的小孩。今天被摆了一道,还给家里丢尽了脸面,小时候都品行不正,长大了肯定会趋炎附势,怎么会生了我这么个玩意。
我没有解释,真的是我的错吗?我说不出任何话来。因为我平时就说不了几句话,更因为不管我说不说或者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根本就在家待不住。我尝试着用多干活,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更希望家里人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我潜意识里觉得,如果我听到家里人对这件事的议论,相比从外人嘴里说出来的,更让我无法面对和接受。
我每天一吃完饭,就挎着竹篮子出去挖草。我走到一大片田地跟前,弯着腰,挪动着身体,用小铲子挖了一篮子的野草。我起身伸展了一下酸痛的后背,赶紧又挎着篮子回家。走到猪圈跟前,我想把草倒进铁栅门里面去,但是我太矮了够不到。
我爬上铁栅门旁边的石柱子上,用力把篮子举起来,试图把篮子里的草倒进猪圈。可我还是太矮了,倒草倒得很困难。我左手抓住篮子边,右手扶着篮子底部,我想让草自己掉下去,但最终篮子还是没抓牢,直接掉进了猪圈里。
最开始倒草时,三头猪闻见香味,已经很快就聚在铁栅门里的位置,一边哼哼叫着一边哄抢着吃草。篮子掉下去后,猪更兴奋了,它们哄抢着更多的草,哼哼叫的声音更大了。
这下糟了,篮子本来就不结实,这样下去就快被这三头猪拱坏了。
猪的不停哼叫和拱抢的画面已经让我很害怕,篮子掉下去后我更慌张了。我从石柱子上爬下去踩在地上,赶忙去屋子里找奶奶,让她帮我救篮子出来。好在奶奶用长棍子把猪赶到一边去,把篮子挑了出来。
我居然把竹篮掉进猪圈里了,我不敢让在房间睡觉的妈妈知道,我能想象到妈妈知道这件事后的表情和眼神。我顾不得篮子上的被猪拱上的脏水,赶紧挎着脏兮兮的篮子继续出去挖草。
挖完这一篮子的草,我的腰仿佛已经不存在了,我连走路也变得沉重起来。我挎着篮子慢慢走回家,把篮子提到猪圈跟前放着,这一篮子的草可以留着明天上午再喂猪。
我渴的嗓子都快冒烟了,我得赶紧喝水。我悄悄地进屋,妈妈还在炕上睡着,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晾水壶里还有半壶水,我端起水壶就是一顿猛灌,我干巴的嗓子终于得到了滋润。
这时候问题来了,晾水壶里已经没有水了,如果我喝完转身就走,妈妈醒来后,想喝水时却没有凉水,她肯定又要训我了。
我端起一个四脚的小木凳,蹑手蹑脚地端放在茶几跟前,再轻轻站上去 。我把晾水壶的盖子放到一边,再把热水壶的盖子放到一边,我的两只手集结了全身力量,举起放在茶几里面的热水壶,并缓缓移到晾水壶旁边。
我放下热水壶,让手和胳膊放松一下,再长呼一口气,继续下一步。我左手扶着热水壶的脖子,右手用力握住热水壶的手柄,再把右胳膊往上抬,终于有热水出来了。
装满水的热水壶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一项巨大且艰难的工程了,茶几八十厘米高,而我还没有长到一米。我也没有多少力气,其实才举了几秒热水壶,我的胳膊已经不停地颤抖了,我尽量轻地放下热水壶稍作休息,过了十来秒再继续刚才的步骤。
晾水壶里的水有一半了!我终于停了下来,把热水壶再轻轻放下,把两个壶的盖子分别盖回去,胳膊再使劲把热水壶缓缓地轻放到原来的位置。
大功告成,我又长出了一口气。
我从小木凳上下来,才发现妈妈已经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我端起小木凳放在屋外,再进来问妈妈要不要喝水。妈妈说她这会不渴,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妈妈还说既然我能倒热水了,让我以后都自己倒热水喝。我有点不明白,这是夸我吗?我就当作这是在夸我好了。
后面的日子里,晾水壶里没有水后,我都是用这个办法来晾开水。直到我长高后,才撤掉了小木凳,再也用不到它了。
我现在依然特别佩服那时的我,使尽浑身解数,小心小心再小心,才得以晾了半壶水,那几乎是超出我能力的一件事。如果我晃得再厉害点,如果手握壶柄的力量不够充分不够稳定,也许热水就浇到了我自己身上,或者热水壶会直接掉到地上摔碎,那将又是一场我无法承受的闹剧。
我和小宝的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她家后来几乎没有回到过村子里,她们在别的地方有更好的家。村子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都离开了,甚至逢年过节也鲜少回来,只留下宽阔宏伟又空空的老宅。
他们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吧,那个地方肯定很繁华很热闹,什么东西都有,胜过路口的商店不知道多少倍。
未完待续
语录网网友观点:回忆儿时的生活总是幸福满满。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