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妈坐在后排车座上，频频变换姿态，动一下就从嗓眼儿漏出一声叹息，梁爸飞了她好几把眼刀，不悦道：“你生虱子了吗？蛄蛹什么？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梁妈抻了抻高档外套上本就不存在的褶儿，也没好口气：“老梁你没有心！今天什么日子啊？今天是两边家长正式见面的日子！事关我宝贝闺女的婚姻大事，我这个当妈的，不该紧张吗？”
“你紧张什么？咱家是高攀了还是怎么了？该紧张的是他老冯家！你平时和楼下老太太闭眼吹闺女的那股嘚瑟劲儿哪去了？能不能拿出你该有的款儿？”
说话间，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梁薇回头劝道：“你俩行了啊，戏太多了，什么款儿不款儿的，就像平时一样就行。两家见面是为了认识一下，是我和冯晖结婚前的必要环节，不是为了东风压倒西风。”
梁薇再次发动车子的时候，梁妈淡定了不少，她沉默片刻，忽然把她那个闪亮的足金嵌宝石的手镯子撸下来塞包里。
老梁问：“你又想干嘛？”
“我感觉这个太高调、太夸张了，显得咱们家人没内涵。”
梁薇偷笑，老梁没吭声。
一家三口很快到了约定的饭店，梁薇在泊车小弟的指引下往停车位里倒车，梁妈凑到车窗前看了一眼饭店的门面，一见那两层楼高的大门、气势恢宏的外壁浮雕，还有门口停的一溜好车，瞬间又把那个宝石镯子摸出来套回了手腕。
饭店是冯家订的，这顿饭也是冯家张罗、冯家做东，冯晖老早就带着爸妈候在包间里，等到梁家三口进来，冯家三口的脸上马上绽开了笑容，老早伸出双手快步前去迎接。
“哎呀，我们可总算是见面啦！”冯妈扑上来用双手裹住梁妈的手上下摇晃，无比亲密，各自身后的老头子礼节性握手寒暄，梁薇眼见着两对爸妈一直在尬聊拥堵的交通和环境治理后消散的雾霾，向冯晖使了个眼色，冯晖赶紧招呼道：“爸妈，叔叔阿姨，咱们落座点菜吧！”
六口人落座后，互相推着菜单，服务员捏着点菜机，面无表情地等着他们决出结果。最后还是冯晖承担起这个任务，点完后冯爸又补了两道招牌菜，一听菜名就死贵死贵的那种。
2
奢华的包间，两对盛装的爸妈，一对般配的年轻男女，一桌色香味俱佳的珍馐，没有冷场的谈笑风生，让气氛显得非常融洽。
转折是从一瓦罐野生菌菇汤开始的。
这道菜上桌后，冯晖就先给四位老人各自盛了一碗。给梁薇盛完后，特意把汤里的香菜末一点一点挑了出来。梁妈见冯晖动作自然，感觉不是在人前装装样子，内心是十分满意的。
冯妈也见到这一幕，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心头散发出一股怪味儿，前调是“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中调是大儿子从未对她这般细心的小嫉妒，后调是担心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酸涩。
唉，儿子要相貌有相貌，要学历有学历，要事业有事业，要教养有教养，她像害怕别人看不到自己儿子有好多似的，忍不住显摆：“我们家冯晖呀，街坊四邻看着长大的，谁都说他优秀、细心、懂事。不是我这个当妈的自夸，真的，小薇嫁了他，就算掉福坑里了。”
梁妈笑得不动声色：“是啊，你们家冯晖要是不优秀，他也不可能认识我们家梁薇呀。”
冯妈被这四两拨千斤的回答噎住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她提冯晖的好，有一部分原因是按捺不住以子为荣的骄傲，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为自己的儿子“美言”几句，当然不是为了巴着对方，而是希望儿子未来的岳父岳母还有梁薇心里有点数，这样优秀的冯晖万里挑一，他们得好好珍惜。
反正大多数当妈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心里的弯弯绕都特多，内心也非常矛盾。
她今天肯来，那心里就是认可未来儿媳的，但认可未来儿媳的优秀，并不代表她认为儿媳和儿子一样优秀，心底总还是觉得自家儿子更胜一筹，想说出来又怕得罪人，不说自己还憋得难受，于是拐弯抹角地唠些废嗑，想要争一争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一点优越感。
巧了，梁妈也是这样想的。
哪个当妈的不暗戳戳地觉得自家孩子全世界最好啊，真有意思。
梁妈本来不想多话，但咂摸出冯妈话里话外的味儿，也就决定陪着掰下去。根据她的人生经验，这不是普通的饭桌交际，这是埋在梁薇未来的婆媳关系和夫妻关系中的隐患。
毕竟，这才是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她不摁死那股气焰，以后事儿更多。老冯家现在就觉得自己儿子好得不得了，等结婚以后，尾巴还不得翘上天？
梁妈喝完汤，看了冯晖一眼，说道：“我们薇薇当初考研的时候，本来可以报考外地别的学校，毕竟分数高，结果为了小冯留在本校。这孩子就是个死心眼儿，认准了一个，就实心实意对人好。哎，小冯，你当年考多少分来着？”
冯晖嘿嘿笑，挠挠头：“阿姨，我记不太清了。”
梁薇当年为了冯晖留在本校读研这事儿，一直都是卡在梁妈心口的一根刺。梁薇当时说的是不想离家去外地，多年后她和冯晖的恋情曝光，梁妈才寻思过味儿，小丫头分明是不想异地恋，算算时间，那时候两人正在热恋中。
本来她不想提这事儿的，显得自家姑娘痴傻，但一看冯妈那样儿，她就忍不住想敲打敲打。
3
两个爸爸线条比较粗，喝上小酒后就开始称兄道弟，聊单位改革、聊宏观政策、聊国际形势，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冯妈因为儿子考研成绩不如梁薇，心里有点不痛快，小情侣谈恋爱，谁没拖累过谁啊！
于是，她瞬间想起一年前，冯晖放弃了驻外工作的一次机会，就像打扑克甩了一张更大的牌一样，说道：“呵呵呵呵，要不怎么说他俩有缘？我们家冯晖也是个死心眼儿，去年，本来可以出国工作两年的，回来就升职，结果他愣是没去，你说这个孩子呵呵呵呵呵呵……”
你为我放弃了更好的学校，我为你放弃了出国的机会。至此，两个妈都说不清楚，她们提这一茬儿，到底是为了显示自己孩子离不开对方，被对方拿捏了，还是自己孩子比对方强。
两个妈一起陷入沉默，气氛十分微妙。
这时，服务员敲门而入，送来一份烤羊排。梁薇正打算起身把羊排拆了分一分，门口处闪进来一人，直奔冯妈而去：“冯婶儿，真的是您啊！我刚在大堂看着像您，都没敢认！”
来人长头发、大高个儿，微胖身材，化淡妆，着一身深色制服，手里还拿着一部哗哗响的对讲机，梁薇瞄了一眼她的胸牌，上写“大堂经理 刘娟”。
冯妈辨认片刻，脸上慢慢笑开了，和那个刘娟聊了几句。那刘娟性格开朗，还挺自来熟，一把扯过冯晖打趣道：“冯晖，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冯晖的脸腾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说：“你现在变化太大了，自打老楼动迁咱们好多年没见，这要是在大马路上遇到，我还真不敢认。”
刘娟笑嘻嘻地说：“你倒是没变，还是那么帅，我自从生完孩子就胖得没形了……”
老街坊重逢，似乎有讲不完的话，最后还是对讲机把刘娟呼走的。
刘娟这一走，包间里又陷入沉静。梁妈开了头，问道：“这是你们熟人啊？”
冯晖答：“嗯，以前的老邻居，动迁之后就没联系了。”
话音刚落，冯妈的脸上泛起神秘的笑：“冯晖小时候长得就好看，可招小姑娘喜欢，这个刘娟那时候天天等他一起上下学，亲戚从国外捎回来好吃的，自己不吃也要给冯晖留着，哎哟，搬家的时候这孩子哭的啊……”
冯妈正说得津津有味，被冯晖打断：“行了妈，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冯妈被自己儿子撅了面儿，使劲挽尊：“你看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你上学的时候确实招风啊，爸妈那时候就害怕你早恋……”
4
话说到这儿，包间里的气氛已经很不好了。
梁妈盯着口碟里的那根肋排，心里越来越烦躁，虽然面儿上还挂着笑，但一张口就有些阴阳怪气：“正常，我们家梁薇也有可多人追了，帅的、高的、有钱的、演艺圈的，但是我老早就跟她讲，找对象门当户对很重要，咱不高攀，也不低就，就找各方面条件差不多的，免得两方都觉得自家孩子吃亏，你说呢，老姐姐？”
梁妈最后那句话说得很重，连沉浸于交流国际局势的两个爸都感受到了，两人停下来盯着各自的老婆看，还是冯爸反应快，端起酒杯打圆场：“冯晖和梁薇呀，就是天生一对，都是好孩子。咱们两家第一次见面，我们有什么安排不周的地方，你们多多担待，来，咱们一起喝一个，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梁妈真没心思去碰杯，本来闺女要嫁人了她就难受，今天和未来的亲家见面，明里暗里都没让她舒心，又不能撕破脸一决雌雄，还得花心思抓住话锋接招，简直憋屈死了，要不是顾及梁薇不好收场，她真想拎包走人。
看着梁妈的黑脸，冯妈终于清醒了一点。说实话，她对梁薇很满意。如果非要挑出不满意，那就是冯晖是她亲生的，而梁薇不是，以后真成了一家人，她肯把儿媳当女儿是出于交际智慧，但在心里偏向儿子则是出于本能。
可自己今天盛装出席这个饭局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儿子顺顺利利结婚做铺垫。她在心里直后悔，怎么就一时没控制住，忘了今天是什么场合呢？
她逞一时口舌之快，自己倒是爽了，以后儿子怎么办？梁薇会不会对她有意见？是不是给未来的婆媳关系埋了一颗雷？梁家人会不会难为冯晖？
冯妈越想越多，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正想着如何不露痕迹地把气氛扭转一下，神助攻上线，冯爸像在单位作报告一样，端坐着说道：“梁薇真不错，懂事儿，有上进心，才艺也多，我有这么个儿媳妇，觉得脸上有光！”
梁爸一听，赶紧摆摆手：“老哥可别夸了，梁薇哪有那么好。不过冯晖这小伙儿我是真喜欢，热心肠，有事业心，长得还帅，对我们梁薇也体贴，我们对冯晖是一百个满意的！”
冯妈闯了祸，这下终于找到台阶了，赶紧就坡爬下来：“冯晖哪有你们说得那么好，他有点邋遢。”
梁妈斜眼瞅了眼旁边正腻歪着的小情侣，想起大局，叹了口气，上道儿接招：“梁薇有时候也爱犯懒，可能年轻人都那样。”
“冯晖第一次在家做饭，差点把厨房给炸了！”
“梁薇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可烦人了！”
“冯晖总爱买什么手办，可贵了，浪费钱。”
“梁薇也是啊，每年买衣服和化妆品都得花不少钱……”
亲家会面就是这么神奇，比赛夸自家孩子能崩出火星，携手黑自家孩子却能擦出火花。就在双方家长快要把自家孩子贬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服务员又来了，端着一个造型精美的大果盘，说是大堂经理送他们的。两家人共同分享了西瓜，终于把话题转到昂贵的水果和涨价的猪肉上去了。
冯晖和梁薇暗暗吐了一口气。
5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两个爸喝得五迷三道，互称兄弟，两个妈也终于放下一开始的芥蒂，心拧成了一股绳，商量着什么时候再见面，好探讨结婚细节。
临告别时，冯妈从包里掏出一盒首饰，递给梁薇，说道：“按照从前的老规矩是要订婚的，现在不讲究这个，今天就算是吧，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梁薇道谢接过，梁妈庆幸自己有所准备，赶紧从包里摸出手表交给冯晖。崩坏的气氛，终于恢复到初见时的和谐。
冯妈又嘱托道：“梁薇，以后冯晖要是惹你生气，你就告诉阿姨，阿姨帮你管教他，给你出气！”
梁妈也拉着冯晖的手：“小冯，梁薇有点小脾气，你多担待，但也不能太惯着她！”
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是谁亲生的了。
半小时后，两家人终于各回各家。
回程路上，梁妈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好半天没吭声。梁薇从后视镜里看到梁妈一脸凝重的样子，笑道：“早知今天就别聚了，我和冯晖好好的，你和他妈较那个劲干什么呢？”
梁妈直起身子，瞪着眼睛：“这事儿不赖我，是小冯他妈先搞事情！哪有这样的，张口就说自家孩子好！还能好好对话了吗？亲家见面，都得先夸对方孩子好，再说自家孩子不好，这套路谁不知道，不然怎么往下谈？明明是他们家不会做人！”
梁薇叹了口气：“妈妈，你说得对。反正你别生气了，冯晖他妈也后悔了，这会儿估计正挨冯晖训呢。”
梁妈摆摆手：“要不是我对冯晖满意，又知道你俩感情好，我今儿谁的面子都不给，直接走人。”
梁爸一上车就眯着，这会儿清醒了，挠挠头说：“薇薇，你找个吃饭地儿，刚才没放开，都没吃饱，肚子一直咕噜。”
梁妈忍着笑白了他一眼：“瞅你那点儿出息！”
晚上，梁薇和冯晖聊微信。
冯晖特意戴上了梁妈送他的手表，拍了好几张照片发过来，各种角度展示：“薇，阿姨的眼光太好了，我戴上这手表真好看！你把那套首饰戴上我瞧瞧，我妈眼光不行，你要觉得不好看明儿我陪你换！”
梁薇一边戴一边发语音：“换什么换，你看这个宝石的颜色多衬我肤色！我也喜欢这款式，简约，不换！”
冯晖嘿嘿乐，软着口气说：“我妈今天表现不好，给你家添堵了。”
梁薇也乐：“我妈也不是那种肯吃亏的性格，不也把你妈怼得够呛吗？扯平。不过，以后她们再掐起来怎么办？”
“不给她们掐的机会！合不来就少见面，咱俩结婚，又不是她俩结婚！”
梁薇嘿嘿乐。在今天之前，她的已婚闺蜜就跟她讲过，结婚这种事，开个好头很重要，至少先要过了三道坎：两家会面时的不谦，筹备婚礼期间的不让，婚礼当天的不妥。一开始就磕磕绊绊，以后也不会平坦的。
想起今天饭桌下的暗流汹涌，梁薇暗暗叹了一口气，之前她还想着结婚后两家人就是一家人，现在算是明白了，结婚以后两家人就该变成三家人。至于她妈和他妈，“远香近臭”，能不见就不见才是最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