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过日子是讲究仪式感的,看似潦草的农家日子,其实每个环节都认真尊重着祖辈传承下来的文化,比如,家家户户的热火炕上,被褥、枕头可以随意摆放,可以乱成一团,但被褥与土炕并不直接接触,是有一张席子隔开的。
再穷的人家,老人给孩子们分家时,也会给每个小家张罗一张席子,哪怕不是新的。
庄稼人觉得一张席子是新生活开启的标志,不能没有,每个刚成立的小家常常是各角落都空着,啥摆设也没有,但炕上那张干净席子是非常显眼的,有了它,一层层被褥就慢慢在炕上铺展开,今年多个铺炕褥子,明年多个铺炕被子,小日子慢慢就暖起来了。
冬天晒被褥,一炕被褥都搬了出去,只留下一张席子,黄色的席子在烟火的熏烤里没有了最初的锐意,就像任性的人没有了脾气,与岁月握手言和了一样,用笤帚轻轻地拂去席子上的尘土,席子是那么平展,它依偎在热火炕上,显得那么亲昵,那么妥帖。
若分家分来的席子坏了,若家里有了闲钱,若做了新被褥,庄稼人就想到去赶集买张新席子来铺,去的时候就不骑车子了,乡间小路窄,把席子横绑在二八车子上影响路人,竖绑又不舒服,不如扛在肩上。
席子轻,卷细了用绳子束好,提一会儿扛一会儿,那是庄稼人最高级的炫富了。
这样的情景多上演在腊月,路上走着扛席子的人,仿佛扛着一束阳光,若是赶个晚集,逢月亮出来,白花花的席子也像一束皎洁的月色。
扫了炕,铺了席,再铺一层褥子,一层床单,一层被子,就触摸到了日子厚实的质地,女子最喜铺被褥的时刻,晒透的被褥里藏着阳光的味道。
年轻人出门,老人愿意给个钱让年轻人手里富裕些,故乡有“穷家富路”的意识,意思是在家过着穷日子不算受屈,但出门路上不能受憋。
每逢年轻人出门,老人就喊住年轻人等一下,用颤巍巍的手掀起褥子来,在褥子与席子交接的地方有老人的钱库,那毛票平平整整的,一张一张带着暖塞进年轻人手心,那情景,不用一句话,祝福都在无言中了。
带着老人的祝福出门,事情办得也利索。
老热火炕年久失修,炕上有了缝隙,火苗游走在炕里会烤糊了席子,老人会感叹席子的好,说若不是凉凉的席子挡着,被褥早起火了。
残缺的席子被新席子换下来后,就放在地上成了孩子们过夏天的地床铺,睡在干净的地席上,孩子们与土地只隔席子的厚度,奶奶给忽闪着蒲扇,孩子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席子若再破旧一些,也能当家什用,比如做挡雨的帘子,做小棚子的顶棚,或竖起来圈成一个圆筒筒,里面喂小鸡,直到实在不能用了,才会在正月十二夜的风俗火中化为灰烬,灵魂始终在农家的土地上。
现在家家户户用上了床,都用上了绵软床垫,都有了高级凉席,老席子就慢慢退出了生活,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知道席子的,感受席子也许只能从文学作品里,比如在孙犁老师的《荷花淀》里感受席子的美。
席子如云,托着女子的梦,托着女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席子做为生活元素镶嵌在朴素的文化里流传,像“席面”一词是故乡人丢不掉的生活用语,去赴了宴,去坐了席,会通过亲戚家的席面知道亲戚过得好不好。
形容侄女与姑姑长得一样就用这样的句子表达:“姑姑侄女,不差一席篾儿。
”在故乡人心里,一席篾儿是最小的距离。
《卷席筒》是家喻户晓的戏,席子做为道具在戏中担负着区分正义与邪恶的重任,观众随剧情的跌宕而悲喜,看过此戏便记住了席子。
旧时的人老了,有的人家真的无力置办棺木,只能用席子一卷,掩埋于黄土,劳作一世的庄稼人与尘世永别,唯有席子与灵魂作伴厮守黄土,席卷的阳光,席卷的风沙,静送一个人沉默的归途。
席子,在故乡流行那种竹编的席子,不知道是因为它便宜还是因为它实用,很久以后才有蒲草等别的材质做的席子,席子的材质越来越光滑,可与皮肤直接接触,可我还是怀念热火炕上铺的那种最初的粗糙席子,或许因为那样的席子是爷爷奶奶用过的,至少是那一代人都熟悉的物华,如果人生再有相遇,哪怕是相遇在梦里,说到席子,在灵魂的交流里能确定我们谈论的都是一种东西。
现在,找一种可承载我们共同认知的不被别的东西取代的乡愁已经不容易,愿席子可承载一段最美的回忆,就像芦苇遇见湖水那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