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青铜冰鉴即是夏季盛冰的器物
不知从何时开始,“井蛙(原文写作鼃)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在大众之间广泛传播开来。
这句表达“说理要选正对象”的话出自《庄子·秋水》,庄子借海神之口,以受时令限制为因由,阐夏虫不能理解冬天事物的解说,宣讲其主张的人生哲理。
不过,这世界上所有看似绝对的,并非没有特例——自古以来,在一些有意为之的情况下,夏虫是可以与冰同在的。
即便庄子生活的东周时期,炎热的夏天也能看到冰的踪迹。
《周礼·天官》中记载:“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
” 东汉时期的大儒郑玄对“凌人”注释为:“主藏冰之政也。
”可见周代已有冰的采收、贮藏活动出现。
随后数千年里,皇室内府、巨富之家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冬天采集的冰块保温储藏,以备夏日祛暑解热。
作为古时候夏季最稀罕之物,冰块格外珍贵。
“夏冰”资源的主要占有者通常是古代帝王,他们经常在三伏天赐给臣子冰块以示皇恩。
诗人杜甫有诗“思霑道喝黄梅雨,敢望宫恩玉井冰”,其中提到的玉井,就是唐代皇室一处重要的储冰冰窖。
当时从玉井取冰,为了尽可能减少消融的损失,常会选择半夜子时。
诗人陆龟蒙的《相和歌辞·子夜四时歌四首·夏歌》就用诗句记录了玉井取冰的情况:“兰眼抬露斜,莺唇映花老。
金龙倾漏尽,玉井敲冰早。
”
吉林洛麒文创范朔辰团队制作的吉林将军朝贡沙盘模型
吉林城采、储冬冰的历史
清代沿用前代规制,夏季使用冰是皇室贵戚的特权,普通百姓无权享用。北京城内只有“官窖”和“府窖”两种冰窖,分别由内务府奉定苑和工部都水司管理。直到光绪年建,北京城永定门外才出现了方伯根经营的民营冰窖,只不过这个冰窖虽为私人经营,却也是方伯根疏通关系,打着肃亲王府冰窖的旗号才立稳了脚跟。
和北京的情况类似,经济欠发达的吉林城中,最早的冰窖也属于官营。
当时冰窖所储藏的冰块主要是为了贡品保鲜,故尔与也未能与皇室摆脱干系。
《吉林贡品》一书引清代档案记载,吉林市冰窖出现得很早,且一直是由负责汇总各地贡品的“果子楼”经管。
光绪三十四年,重修二道码头江岸的果子楼时,又特地在府院内东北角的空地,修建冰窖一座。
每年三九隆冬,由吉林将军衙门所属户司拨银两、制钱,雇工于江面“砍冰”300块,运回果子楼冰窖,“备资明年伏暑之需”——官营冰窖积年采、储冬冰,为后来民营冰窖的设立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清代灭亡,皇权瓦解,百姓终于有权在夏天消费冰块。
有需求,供给自然应运而生,清末民初,大小民营冰窖在吉林不断涌现。
这些冰窖所储冰块主要为城中饭馆、菜楼子(卖蔬菜的室内市场)贮藏鱼、肉生鲜提供保鲜之用,也有少量冰块制成“绞糕”等冷饮,直接上市供市民夏季消暑解渴。
解放前,以迎恩街“黄家冰窖”为代表,西关的侯家冰窖、常家冰窖、王家冰窖、合记冰窖、吉兴昌冰窖,加上东关的霍家冰窖、福祥冰窖、德裕东冰窖等,城区共计16处私营冰窖。
除了专业冰窖外,在《古城商韵》及相关行业市志中还记载,吉林城中许多大型酒店都自建小型冰窖,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富春园酒家和醉仙居酒楼,这些大型餐饮商号每年也都去江畔采购江冰运回,放入冰窖中。所储冰块主要供夏季鱼、肉保鲜。
解放后在江南宜山路、北山、江北等处,建有许多大型的国营冰窖,每年冬季储藏大量江冰。随着冷冻设备大面积普及,传统的冰窖逐渐向专业冷库发展过度,采、储冬冰这个特殊行业才在吉林慢慢消失。若非冬季制作冰灯景观,市民们已经很难看到采冰的场面了。
冬季采冰是松花江上特殊的景观
在丰满水电站修建以前,松花江入冬后就渐渐封冻。
江面冰层深厚,自临江门迤逦至东大滩的冰面上,自古会有许多冰上客栈“水院子”出现。
这些季节性客栈为往来客商,进城卖粮的农户提供食宿便利的同时,所有人、马的吃喝拉撒都在冰上解决,对江水、江冰产生一定程度的污染。
为保证采冰洁净,传统采冰地点多选在临江门外松花江与温德河交汇处,这里地处水院子上游,水质、水深条件较好,可以采出块大、洁净的冰优江冰。
不仅可以用于夏季食品保鲜,也符合制作冷饮的要求。
吉林冬季江面上的季节性客栈——水院子
1937年,丰满水电站动工,松花江吉林市江段冬季不再封冻,季节性的水院子客栈不复存在。
可至此之后,即便极寒天气出现时,松花江上也只是在江边结成少量薄冰,江面传统的采冰地点已不适合继续选用。
好在吉林江岸附近有许多很深的江岔子和卵石底儿沙坑,其中一些受人类活动影响小、水草等杂质不多的所在,冻结的冰层面积、厚度、冰质均符合采冰的要求。
于是吉林城各冰窖就将江冰的采砍位置选在这些新地点。
采砍江冰的常面,取自《吉林旧影》
采冰是一项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技术性很强。
一些所谓的冰业“把式”很早就会在江边各处踩点儿,了解沙坑、江岔的水质和水深(每年夏季松花江涨水会产生一定影响),并在同业之间相互支会,口头确定某处为自己冬季采冰之处。
隆冬时节,把式会带领人手,穿上厚重的御寒服装,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携带工具来到采冰地点。
先用笤帚扫去冰面积雪,审视冰面洁净度。
把式结合之前对水下情况的了解,以及自己多年积累的采冰经验,开始在冰面上排尺:以1米见方为基准,将底部带金属尖的小旗杆插入冰面,再用利器在冰面上划线打格。
各个格子拼成的大图案并非长、宽相等的矩形,而是大致能反映出冰下情况、利于冰块采砍后出水上岸的不规则图形——这种本领绝非一般人所能轻易掌握的!
采冰通常从距离上岸地点最远处开始,按刻画好的图形边采边后退。
先用“冰穿子”在划好的方块顶角将冰面各打穿一个冰眼儿。
冰穿子呈十字型,是半米多长的铁制专用工具,通体带楞,一头为带倒刺的锥尖,一头横着半尺长的把手。
冰眼儿打好后,将长锯顺冰眼儿伸入水中,按照划好的线切割。
切好后,几个人再用长柄挠钩合力把冰块从水中拖出,再利用打斜儿的跳板,把冰块拽到爬犁或手推车上,捆绑利落后运上江岸。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采冰是一项危险性极高的工作:寒冷的天气里,冰面上的积雪通常不是雪片而是细小的冰粒,扫雪如同抛光,会让冰面异常光滑。
随着打穿冰眼儿,砍出冰块,碎冰渣和水混合,洒在冰面上,加剧了冰面的光滑,稍不留神,就容易落入水中。
冰洞下刺骨的冷水很快就会浸透衣服,让人肌体因寒冷麻木而挣扎乏力,发生溺水。
落水的人即便被拽上岸,寒冷的空气会很快让湿衣服结冻,导致冻伤或感冒。
一张爬犁通常能装载三块冰,图片取自《吉林旧影》
另外采冰地点通常低于堤岸,运冰时需要“上坎儿”,此时一旦车辆打滑或冰块捆绑不结实,极容易出现伤人的滑坡事故。
五十年代,因得知拉冰的“脚钱”较高(手推车最多装四块冰块,运到江北冰窖,每块4元钱),我父亲和同学就借了一辆推车去东局子的江堤下拉冰。
因亲见装满冰块的车从大堤往下放车(下滑)时的危险,并听闻当时由于放车不当,曾把人从后车把瞬间撅起,向前甩到车下的伤亡事故后,便只勉强运了那一次,不敢继续尝试了。
吉林城冬冰的窖藏
得益于多年积累的经验,吉林市的冰窖有自己一套储冰传统。挖冰窖在吉林城叫做“打窖”,民营冰窖大小不一,通常窖深在3米左右,从侧面看,冰窖为上底长于下底的倒竖直角梯形大坑,以斜坡通向窖底。冰窖底部铺石板或夯打坚实,三个立面由砖砌成墙,或树立木板、或树立秸秆与土层隔离。
冰窖底部铺好高粱秆或谷草编成的帘子作为保温层。
冰块从江边运来后,会简单修型,砍掉过于突出的不规则棱角,由斜坡滑到窖底。
冰窖的工人会用粗绳、杠子,将冰块扛抬码放整齐。
每码放一层冰块,就在上面撒上一层稻壳子,然后再码放上一层,以此类推直至让冰块整齐地装满冰窖。
最后在冰窖上架放木杆,铺上芦席、草帘子,附上厚厚的浮土封盖。
次年盛夏用冰时节来临,由斜坡口打开封土,由外向内一点点取用窖藏冰块,直至最里侧的深处。
因大量使用干燥的秸秆、谷草、稻壳子,冰窖虽为储藏固体水的场所,一旦不慎,也有失火的危险。传闻吉林城历史上就有冰窖发生火灾的往事。因而在老吉林人的口语里留下了“天火烧冰窖——该然(同燃,发‘颜’音)”的歇后语,用以表达无法避免的事情发生。
夏季吉林城冬冰的使用轶闻
如前所述,夏季吉林城耗用冬冰最大的客户是酒店和售卖生鲜食材的菜楼子。
在没有冰箱的日子里,利用天然冰几乎是肉类、海产唯一的保鲜方式。
当时许多酒店里都有一种木制“冰箱”,所谓的冰箱是一种个头较大的多层套叠木柜。
每一层中间都有锯末、稻壳、棉垫等隔热材料填实,最里一层铺放着敲碎或切好的冰块,肉类、鱼鲜镇放在冰块上。
这种土冰箱带给吉林人的影响非常深,以至于后来压缩机冰箱普及时,人们直接就用“冰箱”一词来定义,而完全不去理会英语Refrigerator究竟有何深意。
尽管解放前吉林城就有了汽水、冰棍冷饮出现,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对于普通人而言,消费那种冷饮是不会过日子的奢侈行为。同时,因为有糖的成分,喝汽水吃冰棍可以凉快一时,随即会因口中发粘发酸而加剧焦渴之感。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除了凉水外,天然冰是普通市民最认可的祛暑消夏之物。
直到解放后,吉林城一直有售卖大块凉冰的。
卖大块凉冰的通常是一些家境不好的孩子,他们准备好柳条挎筐、干净的毛巾或布块、一根洗净的“洋钉子”、一块洗净的石头,来到就近的冰窖。
花1角钱买上一块皮球大小的冰块,放到挎筐里,包覆上毛巾、布块保温,然后顶着烈日,走街串巷,大声吆喝:“大块凉冰,拔凉拔凉的大块凉冰”,等待耐不住暑气的人前来购买。
只要花上1分钱,就可以买到兵乓球大小的一块凉冰。
卖冰的孩子放下挎筐,解开保温之物,一手持钉子,钉子尖抵住大冰块,另一只手拿着石头轻轻敲击钉子帽,让晶莹剔透的小冰块从大冰块上剥离。
然后一手收钱,一手交货。
买到凉冰的人会马上把凉冰送入口中,享受那短暂的凉爽,完全不顾忌这冰块乃是冬天江水直接冻结而成。
为了避免冰块消融,孩子们必须在挥汗如雨的烈日下迅速游走,尽快将凉冰卖光,以免滞销蚀本。
通常1角钱的凉冰会卖到3角钱左右,虽说利润可观,可赚的真是一种辛苦钱。
我童年时曾听闻老年长辈回忆说,伪满时在东市场和商埠大马路(今吉林市重庆街)的日本商店见过一种刨冰。
是用一种压力虎钳一样的手摇机器,把大冰块削成碎末,放在碗中,浇上一种很稠的小豆酱……这个讲述是发生在炎炎夏日,年幼的我虽不大喜欢红小豆,但是对如雪片一般的刨冰却充满了好奇。
后来在日本动画片《樱桃小丸子》中偶然看到了刨冰机,觉得长辈当年看到的就应该是它。
我童年就知道父亲和几个年长的姑姑在小时候卖过大块凉冰。
他们回忆说是去老三中附近的冰窖“进货”。
因为进货量太小太小,冰窖的人对这些小主顾总是爱理不理的,给的冰块数量或大或小,全凭当时的兴致。
有时心情好,会把一些大冰块剥落的碎冰一并倒进挎筐里,让孩子们兴奋异常。
对于年幼时卖大块凉冰的经历,他们每每讲述时,脸上总是充满自豪的神色,并一再唠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卖大块凉冰时丰富了社会阅历、懂得生活真谛云云。
然而他们尽管说得动情,在今天,却宁愿让隔辈人在各种课后班里度过童年,也绝不会给新时代的孩子丝毫“早当家”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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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吉林城的“果子楼”并不制作、售卖糕点
吃在吉林:闲聊小豆羹的那些事儿
语录网网友观点:前两天你写东大滩的变化,东大滩还有个渡口,应该叫炮台渡口,我记得是5分钱,江对面是疗养院,你收集些资料,发表一篇渡口的,我记得宜山路那个冰窖,冰块码起来有两层楼高,用松木杆做骨围上席子在现在席子和冰块之间填充稻壳。
九十年代末的夏天经常看到一台解放卡车运冰去吉化公司的某个工厂,那时候跟在车后开车非常凉爽。
我妈就在新地号的菜窖工作,夏天里面也真是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