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诸静止的大地,我流过去。告诉激荡的流水,我在这里。
——里尔克
虽然我来自在酒文化根深叶茂的山东,知道酒桌上的排位要安置周全,马虎不得。
有乡党总结道“以门口为鸿门,脸对着门口的,便是主陪;屁股对着门口的,便是副陪。
”主陪、副陪两侧分坐一客、二客,三客、四客,什么时候领酒,怎么虚实相生地劝酒,祝酒词如何说得情满意浓,宾客怎样打太极,该不该显山露水,都得拿捏分寸,彰显说话的艺术,披露繁文缛节的礼俗。
我自然懂得饭局江湖的益处。
这是一种笑嘻嘻的交换。
大家交换名片,交换和气,交换眼神,交换心机,交换便利。
同时也是一种众乐乐的分享,分享欢愉的时刻,分享信息,分享资源,互通有无,眉眼纷飞中,心中的小算盘骨碌碌地盘算,掂一掂在座的每一位的斤两,酒杯先瞄上谁,热脸热心肠地贴上去,一番套近乎,混个眼熟脸熟,日后指不定哪天能帮衬得上。
我依然生硬而突兀,氛围渐浓,饭局已经喝到了生死契阔、忘形之交的境地,我却还是“失语者”或是“零余者”,身份尴尬,睁着困窘的大眼。
传说杜康造酒成功的秘方在于“三滴血”,酉时分采秀才、武士、疯子的一滴血,加入酒中,酒便有了精魂,出文入武,如痴如醉。
这三滴血映射着喝酒的三重境界刚开场像秀才一般斯文谦让,酒的仙气飘飘然,才气陡增,时有珠玑之言髓后像武士一样入生豪迈,脑门充血,来者不拒,做结义状,都是把兄弟,可劲造最后像是疯魔了,口不择言,踉跄着胡乱讲话,连滚带爬,随处而卧,厚土为铺,苍天为盖。
我听说嗜酒之人,赋闲之时大早上哪
怕是吃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都要用筷子沾一点白酒,嘬着嘴,咂滋味。这是纯粹的个人行为,酒桌上的群体行为就要复杂多了。
酒是一种催情剂,巧言令色,酝酿氛围,间或发酵时机。大家彼此亲热,争相捆绑抱团,攒人脉,搏人生。
粉墨假面覆盖下的内心戏,需要花一大笔时间去推演。残酷温情的现世法则,钻营的人生无可厚非,即使喝得敞开膀子,撩开裙子,这也不失为锤炼着的生存技能。
对于大多有眼力劲儿、口吐莲花的人们,以酒为媒,以身为介,伺机而动。我暗自揣度这不是酒的灵魂,酒的风骨,而是酒的曲解,酒的隐秘。
在酒桌上,可能我眼拙口拙,人情世故不练达。但酒后,我十分清醒,喜欢敲打着文字,设置一些玄机以显示自己高深莫测。
我喜欢写很多地方的微妙和荒诞,时时有襟怀可抒,处处有腔调可作。
如果想多写一些文字,需要心思和情怀,这都是深推细敲的学问。
越写越爱写,越写越觉得自己的功底实在浅薄,洋洋洒洒走笔至此,只能说是无心插柳。
写东西就像吃饭,我注目的不是皇室盛筵,钟情的是烧饼和葱花小油条。三五个小烧饼,密密实实地下了肚,再来两根油条,肚皮像被填充的气球,撅起来乱窜。
我喜欢在文字中呈现没有受过伤的眼神,还原真相,尽力打造一个真谆美好的世界。文字里的人生欲求本来就轻易能满足,而我们有时却眼睛朝天,内心无限膨胀。
我在写作的时候,总是未触景,已生情,笔下很多东西让我动容,让我内省。
烧饼油条,本是最简朴的食材,口感扎实单调,即使是技艺精湛的大厨,类似这样单纯的面点,也做不到花狸狐哨。
我所惦念的故乡,质朴得像一摊大饼,满足不了我挑剔的味蕾。我轻点脚尖,秋水望穿的远方,有各种美味,但我可能又吃不起。
人们各自从故乡出逃,我也不例外。离乡、返乡、离乡……成了五味杂陈的循环,鸦群般盘旋的情愫,粉刺般唐突的肉痛,个中滋味,唯有切身体会。
我见识过浮华,也曾联翩地浮想,做虚妄的梦,关于旅行、写作、因缘际会。我常走进预设的死胡同,酝酿孤独,把它酿成一壶酒,熏熏然。
我没那么浓烈,亦不清淡。一个折中的人,纠缠了心肠。梦想,孤独,伴着疼痛,这些被用滥的措辞,翻滚着无数的唾沫。
它们是生根的。抑或说,它们是长脚的,盘桓走动,让人哽咽。
我常嫌疑自己的狭小,拿掇不起,放弃不下。错综庞杂的世相,像奔突而来的扬沙,迷了眼,神情局促。
生命是一场放逐。我们都在寻找安身立命的地方。那是流金之地,也是流蜜之地。当然我也会目击流血、流脓的时刻。
就像莫言极端热爱、极端仇恨的高密东北乡,我将继续与身边的远方的每片土地痴缠下去,直至我沸腾的双眼化作枯井,直至我涌动的身体长出了新绿。
感谢每一个阅读的人,生命必须有一种牵记,笔端必须有大江大河,即使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我们也时常就像在写获奖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