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子,你是小虞子对不对?”
看着眼前这捧着我的左手,突然就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本来一张俊朗面容的男子,我只觉得胸骨间那被山风穿过的地方慌乱得很,腿骨一软便跌坐了在地上。
其实我这般经不住事也怨不得我,毕竟我只得一副嶙峋的骨架,也就是人间话本子里被一只猴子棒打了三次的白骨精,脆弱得很。
我来到这翠屏山十年了,每次在山上不慎遇到人类,不外乎就两种情形:
其一便是惨叫一声“有鬼”,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往山下滚了下去。因我心善,在月黑风高之夜,也会送上灵火两团一路跟随着他们,以作照明之用。
其二便是各种法器往我身上招呼,嘴里吆喝着“妖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我也就遵循敬衡的教导,意思意思招架上几下,便寻了空隙遁走了。
这第三种情形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原先眼前这男子见了我也是挥剑就砍,然就在我抬手挡了他那三尺青峰的时候,那剑竟在将要砍上我手臂时堪堪顿住了。那男子目光狐疑不定地看着我左手那六根白森森的指骨,接着把剑一扔,就抱着我的左手哭了起来。
我觉得这人委实莫名其妙得很。
被他丢在地上那把剑,清光湛湛,兀自在地上颤动着,一看便知是把斩妖除魔的利刃。
作为一个妖邪,一个经不住事的妖邪,我实在是不想和一个莫名其妙并且看起来法力高强的人类,有一丝丝的纠缠。
我试图把左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可他握得确实是有些紧。我只能用右手去戳了戳他的手掌,带着讨好的语气和他商量,“这位公子……”我突然想起人间话本子里,只有书生才能被称呼为公子,他们这些带剑的江湖少年,都喜欢别人叫他们少侠,便急急改口,“不不不,这位少侠,有话好好说,你能否先放开我?”
我遁地术练得甚好,等你一松手,我保证你看不到我一根手指骨!
谁知这话一出,这人却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的样子似乎要随时喘不过气来,“小……小虞子,果真不记得我了……我……我是小渊子啊,曾经和你拜过堂的小渊子啊。”
这一句实在是有些惊天动地了。
虽然我的确单名一个虞字,但是,我也的的确确明明白白是个黄花闺妖啊,何曾和他拜过堂?
更何况,我心里还有一轮窗前白月光。
我被吓得语无伦次,“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而这人握着我的手还迟迟不愿松开,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我尚能活动自如的右手摸了身后一块石头,砸在他后脑上,把人砸晕了。
匆忙跑了回家,敬衡正在院子里摆弄他那宝贝药材,我便拉着他的手一五一十说了,重点表述了一番这人说和我拜过堂的事,他嗯了一声,然后问我:“死了没?”
我摇了摇脑袋,敬衡便把手抽了出来继续摆弄他那药材去了。
对于他这般平淡的反应,我很是伤感的。
2
我先前觉得那个小渊子莫名其妙,最好和他不要沾染上半分关系,这委实是十分有先见之明。他竟然找上了门,还对我的白月光敬衡出言不逊。
那天,我叼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爬上了屋顶晒太阳。春日阳光和煦,院子里晒着的药材清香混在风里,我躺着躺着便有些昏昏欲睡。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敬衡在和谁交谈,我坐起来一看,便看到那个小渊子正一脸怒色,“先前在师门的时候,三师叔便是宸渊心中的高山明月,仰慕得很。
即使后来小虞子犯了大错,三师叔罚她,我心底虽是难过,但也不敢怨怼三师叔半分。
但现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平息堪堪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的怒火,“你把小虞子变成了什么?人不人,鬼不鬼,不在三界中,也不在五行里,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然后,我听到了敬衡说:“这又有什么干系。”
声音轻飘飘的,云淡风轻。
宸渊被他轻飘飘的语气激怒了,手上一动剑已出鞘,湛湛清光在空中划了半个圈便朝他肩膀大穴刺了过去,剑势来得急且猛。但敬衡不退反进,把肩膀迎向剑尖,在与剑尖交汇处,他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小片五彩光芒。宸渊收剑,剑尖在地上一点,身体借力而起,剑身大放光芒,眼看就要劈了下来。
宸渊的剑的确是神兵,和第一剑相比,这一剑他怕是用上了十分的力,敬衡的护体神光恐怕经不住!
我连忙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幽幽两团灵火就向宸渊剑上飞去,试图延一延他的剑势,若能带偏更是最好不过。
敬衡这次却是躲了,也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他忽地就退出了剑光的攻击范围,手上捏了个决,一束白光从他手上出现,化作短剑,挡住了劈下来的清光。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的,挡在了敬衡和宸渊中间。
宸渊定定地看着我,我觉得他再看下去,眼泪又要滚下来了。
敬衡收了光剑,脸上神色依然是淡淡的,“我能让她再活一次。”
“这又有什么干系,我能让她再活一次。”
这句话,我不是第一回听到的。
那时候,敬衡把我从地底刨了出来,他是这样问我,“我能让你再活一次。如此,你可愿跟我走?”
宸渊却是一声嗤笑,终于不再定定地看着我,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敬衡,“活死人肉白骨这等缥缈之事,三师叔也拿来糊弄我?”他嘴上虽说不信,但眼睛里却有慑人的光,“那我且留在此地,看三师叔本领了。”
这人,不但莫名其妙,还不要脸至极了,谁同意他留下了?
我真真后悔日前翠屏山上没一石头把他拍死。
3
我是被敬衡从地底刨出来的。
不记得自己在那一片狭窄腐臭的黑暗空间待了多久,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山间青松、清风明月是因为敬衡。
他把我从棺材里抱出来,丝毫不畏我身上污垢沾染了他的白色衣袍。
那一晚,山间的风从林间刮过,树叶沙沙作响,天上的明月映照溪流,溪水流光溢彩。他抱着我,从泥土中走出来,一步一步走进风里,走进月色里。
从此,敬衡便是我的山间风,窗前月。
我说过的,我是只经不起事的妖,我怕苦得很。
但偏偏,要再活一次这件事,也苦得很。
每一日,我必须要在煮沸的药汁浸泡一夜,同时配以阿衡教导的口诀修炼,如此已经持续了十年。
为了去除我身上的阴气,药鼎下熊熊延烧的是纯阳三昧真火,药汁是端正平和的药材熬煮而成,全都与我身上的阴气相冲。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我身体里互不相让地争夺地盘,怕是人间最严酷的刑罚,也比不上这痛苦半分。
这些苦,我都紧咬牙关承受了下来了:谁叫我肖想我的窗前月呢?不成人,如何配得起他?
我问宸渊:“我还是人的时候,是个好看的姑娘吗?”
宸渊点头,眼里熠熠生辉,“好看,小虞子是整个门派里最好看的姑娘。”
他的确是喜欢他口中那个小虞子的,喜欢到一提起她,眼里满载星辰。
我问敬衡:“哎,以前那个小虞子,真的和宸渊拜过堂?”
敬衡摇头,眼里带了点无奈,“敬虞她,和全门派差不多年纪的男弟子都拜过堂。”
我很是敬佩,“看来我是比不上她的了。”
敬衡说:“不,你这十年来看的话本子比得上她了,你只是缺玩伴和你过家家。”
我想成为像小虞子一样好看的姑娘,但我只和敬衡一人拜堂。
小虞子,确实是多情得有点过分了。
这一夜是照常的“熬骨”,当我按着口诀把法力运行了两个周天后,凝聚在周围的水雾四下散开。我竟看到宸渊抱臂倚在门前,微亮的天光穿过窗棂投射进来,看来天色已要大亮。
我不由诧异,你怎在这里?
却见他苦涩一笑,道:“小虞子,我不过在一旁站了个把时辰,都觉得难受得很。你从前娇弱最爱哭鼻子,如今竟连这等苦楚都能忍受了。”
我最爱哭鼻子?我看他倒是快要哭鼻子了。
青铜鼎里的乌黑药汁尤在沸腾不已,我竟觉得他神情颇为凄楚,便刻意逗他笑,“我这样,可像在炖一锅大补的药膳骨头汤,估摸着喝了能延寿千年,来一碗吗?”
他果然极给面子地笑了,“小虞子似乎没有变,但似乎又变了。”
我只是变了吗?
我轻声问他:“宸渊,我还是她吗?”
有时我觉得我应该是她,因而我会和宸渊说“从前我”此类用语;有时我又想她不应是我,所以我和敬衡说“那个小虞子”。
4
敬衡说要带我回泽曜山,助我重塑肉身。
泽曜是天下第一修仙门派,敬衡、宸渊以及曾经的敬虞,都是泽曜的弟子。
这是在翠屏山的最后一日了,宸渊约我屋顶上看他喝酒。
我无聊得很,看他一口口地往嘴里灌酒,便又想到了那个让他眼里满载星辰的小虞子。
掰着指骨来回算了几次,我着实管不住手,一掌拍在宸渊脑门上。
他转头看我,眼神委屈得很,“又想拍晕我?”
我这次拍他,可是有理有据的,谁叫他目无尊长,“你叫敬衡三师叔,可敬衡和敬虞……显然是同辈,那她也该是你师叔,你还叫人小虞子?”
却见他爽朗一笑,本就英挺的剑眉这下更是飞扬入鬓了,然明亮的眼神里始终带来一抹陈黯,“你还说你不是她?从前小虞子也时常揍我,就因为我不肯叫她小师叔。”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去擦嘴角的酒渍,声音有些低沉,“她明明比我小……明明还那么小,我该保护好她的。”
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关系的,这没什么值得自责的。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做,我不愿意再提醒他一次:敬虞,是咎由自取。
天下第一修仙门派泽曜山掌门最小的女弟子,被妖邪迷惑偷了泽曜至宝混沌珠,事败后自毁元神。
这是敬衡和我说的。对于他们口中那个从前的我,我无法不在意,因而缠了他问了多次,才得了他这个答案。
我原本却是不信的——
如果只是这样简单,为何还要执着于让我再活一次?
“因为,她原本是不用死的。
”敬衡说这话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他一贯清冷的脸上看到了困惑之色。
他又重复了一遍,“她原本是不用死的,那时候在山上,她年纪小性情又活泼,最是受宠不过。
我们都想她或是年幼无知被妖邪利用,只要她说出来,便散了她的修为,让她下山去罢了。
但她却怎么也不肯说,我……我便想着用返真丸问一问,返真丸一入嘴便只能说真话。
谁料,她竟然自爆元神了。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逼她太甚,她才死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迷惑她的妖邪,找到了吗?
“没有,七十年了,似乎是销声匿迹了。”
若换了常人,听闻这是过去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应是愤怒或是羞愧,然我却只想哭鼻子。
原来这世上,当真是无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敬衡对我好,只是为了赎罪,所以也才给我起名叫阿虞。
他就是觉得是自己逼死了敬虞。
如若不是因我只得一副骨架,应当是哭得像话本子里说的珠泪涟涟了。
想起话本子,我更是又气又难过。
我第一次知道有话本子这东西,就是敬衡在山下给我捎上来的,想来是敬虞爱看,他便当我也爱看。
我跺了跺脚,气得想对皇天后土立誓:我不喜欢看话本子了,从此我都不看了!
5
泽曜离翠屏山有千里之遥,我原以为就算用上缩地术也得几个时辰,谁料敬衡随手在虚空中画了几笔后,强烈白光笼罩下来,竟是转瞬即达。
双脚踩在泽曜山上坚硬的青石板上,我却觉得腿虚气也虚,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这……这是传送法阵啊?”
敬衡却不理会我,转头吩咐宸渊,“你看好阿虞,带着四处逛逛亦可,我先去见过掌门。”说罢便一阵白光起,人便消失了。
我口瞪目呆,“敬衡竟这般厉害!”
他一脸不可思议看我,“你不知道?三师叔二十年前就已顺利飞升,如今是人间唯一的仙体。你别看我那天敢向他拔剑,我那是气急了,现在给我十个胆子,我却也是不敢了。”
窗前月把我当成他人赎罪也就算了,窗前月竟然还是天上月。
我觉得我可能是配不上他了。
我垂头丧气地跟着宸渊身后,听他给我介绍泽曜。
千年仙宗果真气派非凡,高山巍峨云雾笼罩,亭台楼宇依山而建,檐牙高啄仿佛楼宇亦要飘然而去直奔青天。
宸渊大概也看出我有些兴致缺缺了,便说要带我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是靠近悬崖边的一个小平台,长宽约十尺,除了脚下悬崖缠绕的云雾,别无他物。
“喜欢这里吗?”他眼神里有满满的期待,我却摇了摇头,“并无特别之处。”
“怎会?”他有些急了,“你从前一个人,便能在这待上一日,想来是极喜爱此地的。”
我气极反笑,“你们修仙的,对自欺欺人果然都十分擅长,敬衡如此,你亦如此。敬虞不是自毁元神了么?半点魂魄都不剩了,我怎会是她?我充其量,也就是她一副骨架,她的喜好,着实不是我的喜好。”
宸渊看着我,怔怔地站了半晌,才艰难开口,“我知道小虞子魂飞魄散了,但……但我总盼着她能有一线生机。
你不知道,当时小虞子自爆元神后,尸体第二日就不见了,我想着,说不定是有高人救了小虞子。
我找了她七十年,在翠屏山见到你的时候,我是既欢喜又失落的。
欢喜的是我终于找到她了,失落的是,也不再是她了。
”他顿了顿,“但你不能否认,你有一部分确确实实是小虞子。
”
我不欲与他继续争辩这个话题,因我本体的确是敬虞一身骨架的缘故,我自己都不能清楚分辨我到底是不是她。更何况,我知道我是在迁怒于他,把对敬衡的气撒在他身上。
于是便转身往来时路走,“走吧,敬衡该回来了。”
他在我身后说:“对面小洲峰的天灯尚未点起,三师叔该是未回来。”
我霍然回身,果真见悬崖对面一座高耸的山峰,山峰上小小一间精舍,精舍门前的两颗桃花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就像一树红云。
“小洲峰?”
“小洲是三师叔的住处。”
我似乎窥见了一个合该永远被掩藏的秘密。
6
我也住进了小洲峰。
只是回到泽曜后,敬衡似是极忙,一日见不到他一回也是常事,倒是宸渊常常来。
他摩挲着下巴打量我,嘴里啧啧有声,“阿虞,从前在翠屏山,地广人稀的倒也不觉得,现今在泽曜的人堆里一看,你每日一副骨架走来走去,倒像裸奔了。”
第二日过来的时候,便给我带了一袭斗篷,黑不溜秋的斗篷。
“你们泽曜人人都白衣飘飘,你倒给我找了一袭黑的来,是怕我还不够异类?”
“身为一个骷髅还穿一身白,我是怕你夜晚出没吓坏人。”
宸渊帮我系披风带子,边系边说:“我师父要见你,他这个人看上去颇为严峻,不过你不用怕,他就样子凶。”说罢后退一步,端详了半晌,无奈道,“现在也颇为吓人,还是把风帽戴上吧。”
我:“……”
敢情你是怕我吓到你师父,才给我找来了这斗篷。
宸渊的师父是泽曜现任掌门,名敬严,长得果真颇为威严。
我想他或许也是要和我叙个旧之类,毕竟他们人人都当我是敬虞。
谁知他却和我谈起了给我重塑肉身的事,“敬衡说十五那日便给施法重塑肉身,很多事他没告诉你,但我想,还是得和你说一说。”
离十五不过就两天时间。
我点了点头,“请掌门赐教。”
“那便先从混沌珠说起吧。混沌珠是我泽曜开山祖师仙逝后留下来的,天下人皆认为这是祖师留给门人的福泽,却不知这是他留给天下人的福泽。泽曜山下封印着一头上古妖兽,这是祖师当年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封印的,而混沌珠就是维系此封印的源源动力。”
这不对!上山以来,我偶尔也听到泽曜其他弟子闲聊,混沌珠他们偶尔也有提及,但说的都是混沌珠蕴含天地间最为原始的灵气,福泽泽曜,因而泽曜中人修行起来便事半功倍,从未提及封印一事。
“所以敬虞当年一动这混沌珠,封印的妖兽也出现异动,她意图盗珠一事,也就暴露了。”
我问:“敬虞不知道混沌珠和封印的事?”
他答:“不知,此事算是泽曜机密,只有掌门及亲传弟子可知,敬虞虽是亲传弟子,可那时年纪尚小,便没有告诉她。”
分明是和我谈重塑肉身之事,但却先从混沌珠谈起,我恍然大悟,“所以,替我重塑肉身,需要混沌珠?”
敬严矜持地点了点头,“活死人肉白骨虽说是缥缈之事,但有仙人血和混沌珠,倒不是不能一试。仙人血洗髓重造血脉,混沌珠化作心脏为血肉生长提供灵气。敬衡此前已用仙人血替你洗髓十年之久,现在只需混沌珠与你合为一体了。”
仙人血?
我想起来翠屏山十年来,夜夜浸泡的药汁,不由颤声问:“仙人血,可是敬衡他……”
他的血。
7
敬衡素来是不大说话的,在翠屏山十年,除了偶尔言简意赅地吩咐我做事以外,从不多说一句。
但只要我问他,他必定知无不言。
没想到的是,他还是瞒了我许多事。
譬如混沌珠给了我,泽曜山下封印的妖兽该如何是好?
他这样恨不得把天下苍生都当做自己责任的人,怎么会忍看因他一己之私,妖兽祸害人间?
连敬虞的死,其实和他并无多大干系,他都能耿耿于怀七十载,更何况是天下人。
七十年前,敬衡第一次飞升。
他当时是泽曜开宗立派以来,最年轻便能飞升的弟子,更何况泽曜,除了千年前的开山祖师之外,已经多年不见弟子飞升成功。因此泽曜上上下下都对他寄以厚望。
但他的第一次飞升,失败了。
所有人都对他失望至极,因为飞升这事,也极其讲究机缘,抑或一次成功,抑或穷尽一生一世,都不得其门而入。
修道者的有生之年是极其漫长,但再漫长,也总有走到尽头的一天。
他们都以为,自己的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仙人了。
但是敬衡,在他第一次飞升失败后的第五十年,第二次飞升。
这次,他成功了。
敬严说:“或许敬虞的死,便是敬衡飞升的机缘吧。虽然他不说,可我知道,他一心一意不过就是复活敬虞而已,世间难觅仙人血,他便自己成仙。所以他要混沌珠,我也不忍不给他,更何况——
“虽没了混沌珠,但以后六道封印阵由敬衡坐镇,他以自身灵力,用以维系封印,我更没有理由不给他了。”
“阿虞,你是叫阿虞吧!”敬严的声音似在很远的地方飘来,“这是他七十年的心愿,我无法阻拦他,但我也不忍,不忍……他是泽曜唯一的仙人,他本来应该来去天地自在无拘,从此只能枯守封印阵中。”
何止敬严不忍,我更是不忍。
原来我的元神也是敬衡给的,他飞升成仙后,便渡了一口气给敬虞的身体,小心翼翼守护了十年,却只得了一个蠢笨的阿虞。
然后便到了翠屏山,又是十年守护,日日以自身血液为我重造血脉。
原本我是极为贪心的,贪心地想要他这个人,但现在,却是不敢要了。
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再多的,我不敢要。
我推开小洲峰精舍的窗,能看到对面悬崖上的那一小片空地。
不知道当年的敬虞,每日在悬崖边一坐便是一日,能否等来敬衡推开窗来让她趁机看上一眼。
也不知道当年敬衡,偶尔修炼之余,能否发现他的小师妹,隔着大片大片的云雾,在悄悄守候着他。
8
一眨眼便到了十五那日。
敬严看到我和敬衡同时出现时,眼里是有些失望的。
他大概以为,我是舍不得这个变成人的机缘吧。
他却不知道,敬衡七十年的执念并不是我一句简单的拒绝就能了事,必须要有些血淋淋的、沉重的事实来让他心甘情愿地来接受。
泽曜山最高的地方,建有六道珍宝塔,塔中设有六道封印阵,混沌珠就在这里。
一颗淡红色珠子虚悬空中,散发出来的气息清软柔润。珠子下方是金光湛然的线交织而成的封印阵,阵法的另一头消失在墙上里,或许是沿着墙壁深入地下,笼罩整个泽曜山。
敬衡要动手取珠的时候,我轻轻按下了他的手。我仰头看着他,想尽量在我脸上表现出轻松的神色,“敬衡,没关系的,我不成人也没关系的。”
他很平静,似是知道了敬严找过我,只淡淡地说了声,“别闹。”
他还当我是翠屏山上那个胡闹不懂事的阿虞。
我继续说:“我不愿意这样。莫说我不是敬虞,就算我是她,她也不愿意这样,因为——
“她不是你逼死的,她只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罢了。”
“胡说!”敬严怒喝一声,“难道是敬衡指使她去偷的混沌珠?其心不正,所动悉邪,这又如何赖得别人?”
敬衡定定地看着我,只从唇间吐出两个字,“你说。”
没有人指使敬虞去偷混沌珠。
她是自己决定去偷的,不然泽曜山寻找了七十年迷惑她的妖邪,岂会半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
那一年的泽曜,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敬衡飞升失败,其二便是敬虞偷盗混沌珠。
但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就像永远没有人知道敬虞的一点隐晦心思。她天天守候在悬崖边上,只为了隔着缥缈的云雾,远远看上敬衡一眼。
敬衡飞升失败,便如同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自然是不敢有人当面说他,但背后议论甚至是诋毁,必定是少不了。
而敬虞都听到了,她便想着借助混沌珠的原始灵气助敬衡飞升。等他成仙了,看这些人还有脸背后嚼舌根不?
她喜欢他,便容不得人诋毁他一个字。
或许她知道混沌珠真正的作用,便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但这世间的悲剧,往往就是由无知无觉开始的。
混沌珠和封印金线的光投射在敬衡脸上,显得十分的变幻莫测,我只能从他有些低沉的声音里听出一丝黯然,“那她,为何不为自己分辨?”
我有点想笑,“她那一点隐晦细密的心思,你们男子都不懂。”
她的确是偷混沌珠了,这一点无从分辨。
若她还说是为了敬衡,脏水岂不是泼到敬衡身上了?到时必定无人在意她是否是一厢情愿,人人只会说,是敬衡为了飞升成仙打起了混沌珠的主意。
敬虞连别人背后说敬衡半句闲话都听不得,怎会让自己亲手把这一盆脏水泼在他身上?
更何况,一说出去,她喜欢敬衡的那一点心思不就暴露了?
而且还是,及其龌龊地暴露了。
所以,她宁死也不说。
敬虞,确实是深情得过分了。
最后,我说:“敬衡,敬虞已经为你而死了,你便不要让我为你而活吧,我不想为你的一点执念而活。我还是比较喜欢做妖啊,做人有什么好的,有七情六欲是会丢掉性命的。
“你管了我十年啦,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走。”
如果着实想你了,我便抬头看看天上明月。
后记
长岁镇最繁华的街上有家开了将近十年的酒坊,卖酒的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婆婆,似是长得颇为丑陋便天天拿黑布蒙了半张脸。好在酒坊客人皆是贩夫走卒,也不甚在意。
老婆婆自称姓白,来往客人便唤她一声白婆婆。没有人知道,这位白婆婆,是一位活了百年的白骨精,学了一点拙劣的幻术变幻成人,每隔十年便换了身份隐藏在人间生活。
白婆婆酒坊旁有一条深深的巷子,通往另一条街道。这条街道有间药店,每日早晨,药店主人都能隔着这条深深的巷子,看到酒坊悬挂上去的、表示开门营业的酒旗。
店主是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子,古板得很,连街上顽童都不敢在他门前嬉戏打闹。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古板老头,曾是泽曜山上白衣飘飘的仙人。明明应该是自由来往天地的人物,却也每隔十年便变换身份悄悄地跟在那位白婆婆身边,就是怕她有朝一日,遇上了哪位不长眼的修道之人,便把她收了。
妖怪想在人间自由自在地行走,哪能没有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