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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被认为应该退休颐养天年的时候,笹本恒子再次拿起相机,将镜头对准她想讲述的人和事物,直至今日。
编译|钱童
2016年9月6日,刚刚庆祝过自己102岁生日不久的笹本恒子女士得知,自己成为了2016年露西奖终身成就奖得主(露西奖被誉为摄影界的奥斯卡,以嘉奖在摄影界作出突出贡献的人)。
一副红色宽框眼镜,一头俏皮的短发,穿着自己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布料亲手缝制的连衣裙,连指甲和香水都不落下,仔细地与心情搭配。笹本恒子永远都笑眯眯地,眼睛眯成两道飞扬的弧度。71岁,在一般被认为应该退休颐养天年的时候,笹本恒子再次拿起相机,将镜头对准她想讲述的人和事物,直至今日。
出生在1914年的她被认为是日本第一位女性摄影记者,自25岁拿起相机开始,超过75年来,她用相机见证了日本近一个世纪的兴衰起伏。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运用美术功底赋予的独特构图,她的镜头底下既有日本首相、美军司令、各国首脑和群众运动领袖,但更有许多在困难的明治昭和时代挣扎着寻求自身独立的女性的身影,如同她自身的映射。
笹本恒子现在每天都保持规律的作息。早晨5点起床,打开电视收看英语口语节目,然后跟着「大家的体操」节目活动睡了一晚僵硬的身体,之后看当天的晨报,寻找感兴趣的新闻线索。从1980年开始,她把每天发生的事、想要采访的人或是新学会的英语短语都记录在笔记本上,这样的本子已经积累了30多本。英语对她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尽管蹩脚,却让她最早得以从一众畏惧采访外国人的男记者当中脱颖而出,使她在对女性持有很大偏见的时代能够以「职业女性」的身份生存下来。8点左右,吃完自己做的早餐,穿上用自己从世界各地收集的布料并亲手缝制的连衣裙,化上淡妆,仔细搭配香水,深吸一口气,正式迎接新的一天。
还是少女的笹本恒子就向往自由的表达,梦想成为「画家、小说家或者新闻记者」中的其中之一。但曾经的日本社会对职业女性的严苛程度可从文字记述中略窥一斑。曾担任日本经济联合会第一代专务理事的前田一在1929年的著作《职业妇女物语》中这样写道:「即使是过去被当作神圣领域禁止女性涉足的职业也逐渐遭受了女性的侵蚀。」那是一个女性外出工作本身都会被当作乌烟瘴气的时期,因而笹本恒子的职业理想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也不出意外地受到了来自父兄的强烈反对,正如同他们此前反对她以绘画为业一般。在漫长的人生经历中,笹本恒子有数次不得不离开摄影的时刻,「有两次甚至都想要自杀」。见证了诸多历史变故,数次变更职业,历经两次婚姻,不变的或许只有她拼尽全力在时代潮流中掌握命运的决心与对世界持久不衰的好奇。
年轻时的笹本恒子
笹本恒子是东京一家和服店老板的次女,名字里的「恒」字寄寓着双亲「恒久平和」的期盼,但她的人生轨迹却在之后显露出意料外的跌宕模样。间接把新闻摄影介绍给恒子的是当时(1925年左右)借住在笹本家的记者小坂新夫夫妇。「当时,因为作家和新闻记者被视为下等的工作,因而很难租到房子住」,笹本恒子说到。正是这个小坂给当时从女子高中退学回家自学画画的笹本介绍了在报社绘制社会版面插图的工作。到了1939年,小坂还将记者林谦一介绍给了笹本,后者正是恒子走上新闻摄影道路的引路人。「日本仅有很少能进行新闻报道的摄影师,女性新闻摄影家更是一个都没有,你要不要成为第一个女性摄影家?」
随着摄影术在技术层面不断提高,莱卡相机的诞生之后,许多社会性的「图片杂志」也应运而生。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创刊自1936年美国新闻摄影杂志《生活》。拍摄了《生活》杂志创刊号封面照的正是美国女性摄影家玛格丽特·伯克·怀特(Margaret Bourke-White),怀特的作品给当时正因信心不足而犹豫的恒子注入了一剂强心剂,让这个在认准了目标就决不放弃的年轻女孩决心投入摄影报道的世界,在她27岁那年。
从加入摄影世界的那天开始,笹本恒子就一直通过充满好奇的镜头探索着这个世界。她不知疲倦地前往各地拍摄,无论是假日还是夜晚,只要有事件发生她总愿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并在拍摄后连夜迅速将照片洗印出来。尤其是因为敢于与外国人用英语搭话,使她被委任了大量拍摄外国人的摄影工作,笹本恒子逐渐在纯男性的摄影圈中赢得了同行的尊重。
但因为家人的激烈反对,1940年秋天,她不得不从摄影协会退出。这是笹本恒子横跨75年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与相机暂时分离。但她没有被驯服,所以她坚持嫁给了一名摄影记者。战争结束后,笹本恒子又再度回到图片报道的最前线,历经在地方报纸和妇女报纸就职的经验之后,从1947年开始,恒子与摄影师丈夫一起开始了自由摄影师的职业经历。他们幸运地赶上了日本战后的出版热潮,即使不用自己主动去寻找,工作也自动涌到面前,恒子每一天都因为工作而忙碌充实着。
艺妓学校 |笹本恒子 摄
日本政治家、社会党人浅沼稻次郎 |笹本恒子 摄
日本著名作家、记者和历史学家德富苏峰 |笹本恒子 摄
在她眼中,第一任丈夫是个非常杰出的人。不仅在工作上给她提出了诸多建议,并对她的工作给予了最大限度的理解,并告诉她「能干的人就应该尽可能多地做事」。但也正因为工作过度忙碌,笹本恒子在后来主动选择为这段关系画上终止符。「他非常好,但无论是工作的事还是家务事,都太忙太忙了,那时的我只想能逃到某个地方去。」恒子说。
不久,工作上也出现了重大曲折。伴随每天爬上卡车拍摄「1960年的反对日美安保条约游行」的结束,长期刊载自己摄影作品的杂志相继倒闭。那个时候,随着日本皇太子夫妇的大婚游行,电视机也逐渐成为了一般家庭的组成部分,而摄影记者也因为人数增多而竞争愈发激烈。僧多粥少,仅仅依靠摄影的收入,生活愈发难以为继。
进驻美军接受炮火轰炸后的银座,一位穿着新时代服装的女性经过 |笹本恒子 摄
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馆 |笹本恒子 摄
Soya号南极观测船 |笹本恒子 摄
为了维持生计,1962年,49岁的笹本恒子开了一家服装定制沙龙,取名「笹本设计室」,凭借的是在女子高中就读时学会的裁缝手艺。「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学到的东西早晚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恒子说。接下来的三年时间,恒子的设计工作室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还雇佣了两名店员做帮手。但随着机械化生产的成衣大量涌入市场,利润愈发微薄而难以维持。
是时候寻找下一份工作了。52岁的笹本恒子开始到设计学校学习,从零开始学习欧美传入的「鲜花设计」,「那时的我花了别人三倍多的精力来学习」。随着争相向她学习的人数增多,1967年的时候,53岁的恒子出版了《鲜花设计教室》。
搭乘着鲜花设计的热潮,相应的教职工作也随之而来,于是在接下来的10年时间里,笹本恒子还教授摄影方法和后期调色等方面的课程。当鲜花设计热消退的时候,恒子就转向依靠首饰制作为生,逐渐掌握了更多技能,等到1970年的时候,恒子突然意识到她离摄影的世界越来越远了。
笹本恒子45岁的时候,她与第二任丈夫结了婚。被迫纠缠在种种家庭事务和人际纠葛中,因此在之后的20年里,她在精神上十分痛苦难耐。1980年,恒子摄影道路上的领路人林谦一的去世给了她重大打击,复出的念头开始盘绕在脑海中。1985年,恒子71岁的时候,第二任丈夫因为癌症去世,恒子在这一年选择重新出发,以昭和时代拍摄的大量杰出女性的照片为素材举办了摄影展《照亮昭和史的人们》,展览一经推出,热度迅速上升,并赢得了大量打破了她长达20年的沉寂。
恒子的「昭和年代」摄影展
以此为契机,笹本恒子再次以自由摄影师的身份复出,复出之后的第一个摄影计划里,她把镜头对准了在不显眼的地方从事着杰出工作的人们。她还希望在明治时期出生的女性依然健在的时候记录和讲述她们的故事。「过去的女性生活在极端苛刻的男尊女卑环境里,即使那样也能拼尽全力让才能之花绽放,我觉得那个非常了不起」,恒子说到。这个想法在她1992年出版的摄影集《璀璨的明治女性》里得到了实现。2011年日本大地震发生后,着急于灾区复建进程的缓慢,笹本恒子还乘船前往灾区,运用自己掌握的裁缝手艺在当地开设服装制作教室。凭借独特的审美品味和制衣手法,恒子还意外地与福原爱、宫泽理惠和铃木亮平等人一起获得了2014年日本「最佳着装奖」,那年她100岁。
出名之后纷至沓来的媒体约访和演讲也给笹本恒子带来了额外的烦恼,「每天都太忙碌了,连从事自己本职的摄影时间都没有了。」于是在2012年9月下旬,她趁着兴头,从满满的行程当中插进巴黎的行程。前往巴黎郊外采访了面向艺术家的养老院,一家不论国籍,只要对巴黎作出过贡献都能入住的老人之家。
「做与自己年龄相符合的事这样可亏大了!幸好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起来像26岁一样年轻呢。」笹本恒子带着她一贯笑眯眯地表情说。「只要好奇心还在,心情还在,无论多少岁总是能有新的开始。难得活着,我总觉得有想要见的人,哪里都想去,哪有工夫去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