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记作品要写出传主的一生事迹并不太难，但要写出传主复杂幽微的内心世界则殊为不易。所谓“传神阿堵，颊上三毫”，人物传记之可贵，在于通过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等多种表达方式的交互作用，写出传主的神韵，使读者有“神明殊胜”的感觉。安徽作家徐霁旻善于写人物传记，前有《乌以风传》《刘王立明传》，后有《京剧创始人程长庚传》（以下简称《程长庚传》），此三人皆皖籍闻人，生平事功交传可感，所以以皖籍后人写皖籍先贤，不特有贴身搜罗、使其生平含弘彰光的雅意，更有通过生平事功的再次传播，达到传教后来的目的，实在是功莫大焉。但要为程长庚作传，实在并非易事。程长庚是京剧创始人，是老生泰斗、徽班领袖、三庆帮主，集多种身份于一身，颇具传奇色彩。近年来，以他为传主或主要聚焦对象的人物传记作品已经有很多了。徐霁旻要为程长庚作传，势必要走和已有作品不同的写作之路，方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另外，京剧表演艺术堂奥颇深，即便是多年票友，也未必能从艺术评析角度深中艺术之精魂，所以，由表及里，由人及艺，或反其道而行之，由里溯表、由艺及人，都应是写程长庚传的题中应有之义。我读徐霁旻所著《京剧创始人程长庚传》，发现其独特笔法，正在于他舍弃了由表及里或由里溯表、由人及艺或由艺及人的非此即彼写法，而是走人物和艺术、表里互通的融合阐述之路，平实的写作中见出了举重若轻的人物传记写作功力。首先，《程长庚传》抛弃了评传的写法，而是讲评论融合在传主的人生经历之中。这样表达的好处在于，既规避了作者对京剧表演艺术评析欠精到的不足，又不致过多的评析影响了对传主生平的叙述。对于希望通过一部书了解传主生平事迹的读者，这样的写作选择当然不是投机取巧，而是投其所好。专业的京剧表演艺术评论，是少数票友需要的，他们自然能够在其他的书籍里，找到志同道合的快感。徐霁旻要做的，是普及传播。即便是融合性的评论，也是点到为止，并不纠缠。其次，《程长庚传》的取材，做到了有条不紊、多而不乱。写人物传记，最忌虚构，或不加审慎地调度来源不实、信源不可靠的材料。虚构一旦形成或者错误信源的一旦引入，传神传主的宗旨便只会越行越远。作者徐霁旻紧扣清宫画师沈容圃老先生所绘《同光名伶十三绝》中的程长庚带妆形象，从其出生戏曲世家开始架构人物经历，综合调度和运用了可靠史料和人物传记以及地方文献，以相互印证传主的生平事功，其中海量材料的裁取选择，既见作者的严谨认真态度，也可略窥他小历史写作的旨趣。他综合运用顺序、倒叙、插叙等叙事手法，使引用的材料脉络清晰，多而不乱，更为关键的是，他的取材，重点在于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突出了重点材料，避免了平铺直叙。如他参考的材料，既有《伶史》《清末内廷演剧始末考》等权威史料，也有《程氏族族谱》《潜阳程氏汇谱》等民间资料，其相互印证，相互融合，不仅让程长庚的人物生平清晰可见，也让其个人面目在京剧的大历史中更加清晰。另外一点，作者徐霁旻所选用的传记材料，与主题密切相关。对表达程长庚这个人物精神面貌的材料，在他看来，就是中心有用的，是主要内容，所以需要浓墨重彩地渲染，要详细写；而那些与传神传主主题关系不很密切的材料，对他而言，则是次要内容，轻描淡写，甚至一笔带过。这种富于变化的叙事手法，使得传主的人生经历更有一波三折之效。比如书中第八章《奠定京剧》，已经写到程长庚成名成家的高峰阶段，却突然插入一段他年少时回乡表演京剧时“偷声减字”被长者察觉并最终认错的往事，不仅使叙事生出波折之韵，更通过对此一材料的展开，为烘托程长庚的艺德增色不少，实在是全书中最见功力的篇章。第三，《程长庚传》保持了很好的通俗性。书中除了少量京剧表演艺术的专用术语外，其余很少使用普通读者很难理解的专业艺术语言，一些舞台、唱念、服化道以及场景的写作，甚至刻意追求平民化和通俗化。人物之间的对话，也尽量使用大众耳熟能详的浅白语言，而没有使用安徽地方方言或官话、京剧切口，即便是历史背景、场景描写，也简明易懂，用读者容易接受和理解的语言。这种质朴、平易的文风，使读者对传主的生平事迹的了解，大有回顾自家亲人一生的亲切感和亲近感。大神也是人，徐霁旻的本意，并不是要给程长庚造神，而是把他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从效果来看，他的通俗化写作，不但没有让程长庚这个传主形象弱化，反而得到了最大化的烘托。尤其是他“击鼓骂曹”、不屈淫威的艺德艺风，以及整肃班会的威严、倡建义园的善举，尤其是请辞庙首的高风亮节，血洒红毡的谢幕演出，都通过通俗化的写作，使其精神世界入木三分，使读者每读至此，不得不发出其艺境也高、其人境更高的赞叹。作为一部通俗的人物传记作品，《程长庚传》的确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如图像资料的处理不够精致、由人及艺的评析稍嫌浅陋等问题，在客观上影响了它成为“人物传记经典”的可能。尤其是对传主程长庚处于晚清大变局的前夜，如何在徽班进京之后的数十年时间里，以一人之身而致一门艺术成为国粹的复杂背景，缺乏更为深刻精到的观察。但这并不影响这是一部成功的人物传记作品，它的人物普及和京剧艺术传播价值，必将在这本书的广泛发行里得到证明。（《京剧创始人程长庚传》，徐霁旻著，成都时代出版社，2021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