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道318线在西南经过一个小镇,顺着这个小镇往西再走1公里,有一座修在山顶的庙,庙里供奉着三清和玉帝,常年香火不断,常来这里祭拜的,都是山脚下那个小村的村民。每逢初一十五,都有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提着大米或是香蜡纸张,顺着爬满青苔的红岩路,慢慢挪到山顶,捐下米钱,点燃香蜡,虔诚的在各种佛像前三跪九叩,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祈祷着子孙平安。岁月,在他们脸上镌刻下了记忆,就一如他们身上深蓝或深绿的衣服,见证他们从哪个时代走来。
每次庙会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一群老头老太太在这山顶忙碌,有时候也会有几个小孩子在这里奔来跑去,在烟雾缭绕和清脆的钟鸣中度过闲暇时光。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哑巴,那个在这一群老头老太太中为数不多的年轻人,总是东奔西走忙里忙外的年轻人,总是将各种重物抗来抗去的年轻人。
哑巴是村子东头的雷家人,他并不是天生聋哑,只是因为小时候生病误了医,所以落下了哑巴这个后遗症,父母早亡,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活在父母留下的泥瓦房里,靠着几亩薄地,自己辛苦的耕种,勉强能混个温饱,只是经常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庙里的庙祝见他可怜,就让他农闲时候就来庙里帮忙,包他吃住,帮他缝缝补补,浆洗衣服,让他干干净净看起来精精神神的。
我第一次见到哑巴,是在某一次的庙会,爷爷带着我一早就爬到了庙里。初冬的清晨,雾气缭绕,当哑巴打开门的时候,浓雾随着门而去,哑巴就从这雾气中咧着嘴笑着迎我们进门。我当时很好奇哑巴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在有限的见识里,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哑巴。爷爷虔诚的去拜佛,而我终于有机会认真打量哑巴:牛仔裤,洗的发白的夹克外套,褐色的毛衣,解放鞋,还有一头似乎被鸡抓过的卷短发,小眼睛,高鼻梁,眉毛很粗,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看到我在打量他,哑巴温暖的对我咧嘴笑,唔唔唔的对我比划了一气。庙祝婆婆告诉我,哑巴是在问我吃饭了吗,外面冷,去那边火盆边坐着暖暖吧。那时候小,刚刚从北方的城市来到南方,怕生,一句话不敢说,只是慌张的跑到爷爷身边。
第二次看到哑巴,是伯父家里杀猪,哑巴被请来帮忙。哑巴很勤快,从捆脚到掉绳,最后刮毛,都利利索索的配合杀猪匠弄完,最后才洗洗手,坐在一边看着。这时我已经并不怕他了,就坐在他旁边,眼巴巴的看着杀猪匠麻利的剔骨分肉,哑巴看到我,就在我旁边一直比划唔唔唔的说着什么,堂哥看他说了半天,对我说,哑巴说小孩子不应该看这么暴力的东西,你们是读书人,不适合看这个,然后堂哥转头问哑巴是不是这个意思。哑巴咧着嘴,挠着后脑勺,不住的点头。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刚刚哑巴总是有意无意的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第一次觉得哑巴人挺不错,而更后的后来,我才知道村里的无论大小红白喜事,哑巴都会主动去帮忙,勤快任劳任怨,而且几乎都是分文不取,心地善良的会好久好肉招待,当然也会有一些人仅仅只是感谢的话或是一碗白水面,哑巴也都只是咧嘴笑笑。
后来混熟了,哑巴只要看到我,就会主动上来和我比划一番。夏天,周末或放假天气不太热的时候,堂哥带着我经常在村里的池塘边,架一根鱼竿,撒一把酒米,抱一本书,安静的看一本小说,一混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哑巴看着我在,会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安静的和我坐一会,有时候也会躺着看着天空中的飞鸟飞过,有时候也会看着我出神,当鱼儿咬勾的时候才惊醒过来,帮我拉起一条鱼,兴高采烈的好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一样。有时候会有隔壁的小孩子来玩,哑巴总是比比划划叫他们小心别下水,这片池塘水不深,但也足够淹没小孩子的了。哑巴有时候会央求我给他读书里的内容,他会静静的躺着听,就像天空飘过的云,思绪难以理解。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思绪其实是羡慕。
哑巴总是很忙,从春天一直到下一 个春天,帮人耕田种水稻,看山摘果子,犁地收麦子,帮庙祝挑水送粮食,几乎村里大大小小的事他都会帮忙。有人对哑巴说,你这个傻子,别人又不给你钱,你帮他们做什么。哑巴只是咧着嘴笑,手舞足蹈咿咿唔唔的比划着,比划完之后也不管对方听懂没听懂,总是兴高采烈的走掉。哑巴的亲戚也曾和他说让他下次帮忙的时候收钱,哑巴也总是咧着嘴笑着点头,可最后却依然没收过。哑巴的家里依然简单,甚至简陋,可他却过的很开心,似乎从不曾被那些艰难岁月所侵蚀。
有一年的夏天,下大雨,村里本来就泥泞不堪的土路被冲的七零八落,很多人特别是去上学的小孩都在这条土路上磕磕碰碰,村尾有个老太太甚至摔骨折了。哑巴知道后,一个人扛着锄头铁锹,背着背篓,从山脚挖下碎岩,用铁锹平整土路,然后将石子铺下,一段一段路的平整过去,将泥泞的路暂时驯服。村里人只是默默的看着,有的感谢他,有的说他傻,无论怎样,哑巴都只是咧着嘴笑,似乎怎样的评价都与他无关一样。后来村里要推平土路修水泥路,哑巴也是第一个参加,从早到黑出力最多的那个人。也许,在他的心里,只是单纯的觉得应该这样做吧。
后来因为读书,偶尔才回去一次,就很少在见到哑巴了,只是有时候会听妈妈说起这件衣服不要了,送给哑巴吧。有时候过年,会见到哑巴,他还是那样经常咧着嘴笑,衣服依然洗的发白,但却干净,直到我去外地读大学后,就再也没有了哑巴的消息了。
再一次见到哑巴,是很多年后的今天了,还是爱咧着嘴笑,爱比划的哑巴,衣服却已经不再整洁了,头发也花白了,连脸上都已经多了岁月侵蚀的痕迹,恍然一下从青年步入了老年。周围很喧闹,而哑巴却安静的听着父辈聊天,默默的喝着茶,有时候亦会比划唔唔唔的发表自己的观点。白发匆匆,以前我们眼里的父辈,都在这时光里老去,剩下的,或许只是年轻时候的一些记忆了。
有时候,也会在想,如果哑巴生在这个年代,会怎样?也会想如果他没有变成哑巴,他的人生会怎样?或许一个善良的生命,总会或多或少有些上帝的眷顾,也许就是我们所谓的坎坷。
时光,请你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