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城清扬
“兼资文武此全才”的将军,民主人士柳亚子先生这样评价陈毅。
陈毅23岁的时候,在遍地硝烟的战争年代就开始发表小说、诗词、散文、杂文等。直到和平年代,195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成为新中国第一位元帅作家。不仅如此,他还擅长书法和下棋,是名副其实的“儒将”。
陈毅将他的儒雅之风渗透在家庭生活中,对儿女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使家庭生活融洽和谐。
军大衣兜里的“情书”
陈毅出生在以耕读传家为信条的诗礼之家,父亲陈昌礼满腹诗书,且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耳濡目染以及父亲的教育,加之勤奋好学,使得陈毅颇似父亲,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儒雅气。
虽然投身了革命,但儒雅之气和将帅之风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使陈毅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青年陈毅
遇到张茜之前,陈毅有过两段短暂的婚姻,两个深爱着他的女人,都在残酷的斗争环境中不幸殒命。
这之后,血雨腥风,天地为家,他的感情生活一直在风雨飘摇中无以为继,直到1938年夏天,他遇到张茜。
其实,遇到张茜之前,陈毅就听说了张茜的名字。年轻漂亮、学习刻苦、做事认真的张茜,是战地服务团里的一枝花,也是很多年轻战士追求的对象。雪片似的情书,都未曾让张茜动心,她在等待志同道合的那个人。
那一天,时任新四军一支队司令员的陈毅,去云岭军部参加军政会议。会议结束后,政治部主任邓子恢邀请陈毅观看当晚战地服务团的演出,陈毅便留了下来。
谁知这一留,便和张茜有了后来的故事。
舞台上的张茜俏丽秀美、亭亭玉立,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这让台下的陈毅不由得怦然心动。演出结束后,他站起来带头鼓掌。
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陈毅决定大胆追求张茜。战地服务团团长朱克靖是陈毅老友,知道陈毅的想法后,主动牵线搭桥,可张茜低头不语,以至于朱克靖也摸不着她内心的想法。
陈毅像打仗一样,向张茜发起了攻势,他开始给张茜写情书,一封接一封,这让张茜有些惊慌失措,那么多青年人追求她,她都没有理睬,如今面对自己所敬仰的军首长,她很是担心被说成是攀高枝,她只好回信婉言拒绝。
可是过了不久,陈毅又寄来一张张茜的照片,背后是几行行云流水般的字:
“在人们面前,我感到惶惑,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摘自张茜来信。”
显而易见,这些题字是在告诉张茜:不要去在乎别人的看法。
张茜犹豫了。后来,张茜那个分队被派到一支队慰问演出,因演出需要用军大衣作服装,队长便让张茜去找陈毅借。
陈毅热情地接待了张茜,拿到军大衣的张茜并不多留转身回去了。
张茜一走,陈毅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自己放到大衣兜里一首写给张茜的诗歌《赞春兰》:
“小箭含胎初生岗,似是欲绽蕊吐黄。娇艳高雅世难受,万紫千红妒幽香。”
张茜乳名春兰,这是那天陈毅偶遇和团里的人洗衣回来的张茜时,和张茜聊天知道的。
陈毅很想把军大衣追回来,却收到了敌人包抄根据地的电报,于是率敌迎战,此事便抛之脑后。
张茜还真看到了军大衣兜里的那首诗,少女的心思发生了变化,在敬爱之中又多了一些倾慕,她的心不由地向陈毅靠近了。
不久,两人开始了第一次约会,整整谈了8个小时。他将前两次婚姻如数告知,那样坦诚,毫不保留。说完,一声长长的叹息,拨动了张茜的心弦。
月光洒在田埂上,也洒在两个人的心里。两个人的心思,如月色般纯净透明。
几天后,陈毅将他写的散文《月色》寄给张茜。那夜的倾心长谈,那夜的如水月色,都化作文采飞扬的文字,记录在彼此的心里。
“我爱这战斗的春天,我爱这春天的战斗。”
张茜在给陈毅的回信中,不由得也多了几分诗情。
这诗一般的语言打动了陈毅,他写战地通讯的时候,还引以为傲地引用了这两句话。
不久后,陈毅奔赴前线,书信便成了连结彼此情感的桥梁。一封封饱含激情又文采飞扬的书信飞到张茜手中,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和才华横溢的作家形象,从书信里走出来,屹立在她的面前。
1940年1月的一天,新四军一支队司令部的院子里,39岁的陈毅和17岁的张茜,举行了简朴的战地婚礼。
陈毅将一首诗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张茜:
“烛影摇红喜可知,催妆为赋小乔诗。
同心能偿浑遗梦,注目相看不语时。
一笑艰难成往事,共盟奋勉记佳期。
百年一吻叮咛后,明月来窥夜正迟。”
一首诗歌,是他们终生不渝的爱的序曲。
诗词交流,已成家风
1942年5月,大儿子陈昊苏出生。1943年9月,次子陈丹淮出生。两个月后,陈毅奉命奔赴延安,一去两年。
1945年抗战胜利,陈毅即将回苏北军区时却又接到命令转赴山东军区,重逢又遥遥无期。
张茜不由得感慨万千,写下:
“一别春夏已两度,幼儿成长双询父。”
1945年秋天,张茜带着两个儿子随军部来到山东临沂,聚少离多的一家人终于团聚。
1946年夏天,国民党全面进攻解放区,形势异常紧张。正是张茜生下三儿子陈小鲁不久,陈毅又要出发去前线。
写诗,是陈毅和张茜彼此表达思念的方式。那一首首诗歌里,将两颗思念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1947年,张茜带着三个儿子撤退到大连,陈毅听说当时在黑夜中抢渡危险重重,整个心都提了起来。1947年8月,一首《所思》,寄托了他对张茜的担忧以及思念:
“战争遮断音尘绝,日日相思鬓带雪。
朝朝暮暮理戎机,公义应将私情绝。
自宽自解来复去,惧将生离成死别。
誓祝再聚不分离,誓祝再会长欢悦!……”
而身在大连的张茜,也同样思念着战火硝烟中的陈毅,悠悠思念自胸中凝结成深情的诗句:
“君转战苏鲁,我偏安大连。隔沧海关山,彼此形影单。”
1949年仲春时节,陈毅率领部队打过长江,准备进攻上海。陈昊苏听说了这个消息,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他,别提有多高兴了。父亲打胜仗后,马上就能和一家人团聚了。他迫不及待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的末尾,抄上了他和弟弟们写的一首“诗歌”:
“嘻嘻哈哈笑呵呵,快快活活扭秧歌。
妈妈身体很健康,爸爸前方打胜仗。
打垮敌人反动派,一家大小团圆过,你说快活不快活?”
陈毅读后,哈哈大笑,诗礼传家的家风被孩子们很好地继承了,怎能不让他开怀呢?
从此后,一家人的交流沟通,自觉不自觉地都开始使用诗歌这种形式。
5月27日,陈毅率领第三野战军解放了上海。夏天,张茜和三个孩子来到上海,与他团聚。
1950年秋天,又迎来了女儿的出生,陈毅给她起名“姗姗”,意为姗姗来迟,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啊!
来到上海以后,张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对外文学联络委员会做编辑工作。陈毅非常支持她,建议她努力学习,这样,既能让自己很快胜任工作,还给儿女们做出了榜样。
1956年至1957年间,张茜以“耿星”为笔名,翻译了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奇的小说集《沙原》,和李昂诺夫的多幕话剧《平平常常的人》。圆了自己曾经的文学梦,陈毅和儿女们也都对她刮目相看。
1954年9月,陈毅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一家六口从上海迁到北京。日子踏实安定,陈毅也偶有闲暇和孩子们交流沟通,每当这时候,他谈得最多的就是古今诗词。也许在陈毅内心深处,沿袭了古人“诗教”这种教育方式吧?
1956年,毛泽东主席的18首诗词发表,陈毅被主席诗词里宏大的意境以及豪迈的情怀所感染,随即将孩子们招呼到一起,绘声绘色地讲解《水调歌头.游泳》,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孩子们:
“毛主席已逾60高龄,但他的革命豪情仍像中流击水的青年时期一样。你们这些孩子,要向毛主席学习,‘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在大风大浪中培养和锻炼革命意志。”
身教胜于言教,酷爱作诗的陈毅,常常和孩子们分享他作的诗,并且从中引导孩子们养成正确的人生观。
读完毛主席诗词后,陈毅自己也写了《冬夜杂咏》几首诗歌,并且和孩子们一同探讨其中的诗意。
其中《长江》一首,陈昊苏的解读很令陈毅满意。
“抒发了对毛主席的敬仰之情,‘云此得宽余,宇宙莽苍苍’一句,引用了《游泳》中的句子,赞扬了伟人高远宏阔的气度。”
陈毅还经常给儿女们讲解古诗,在古人创设的诗歌意境和提炼的思想中,渗透对儿女们的教育。
有一次,陈毅给昊苏讲解杜甫的《秋兴》八首。讲着讲着,他一下子联想到了朱德总司令曾用《秋兴》原韵,写过一组解放战争的战场即景诗。他说这组诗出自战场总司令的手笔,很有历史研究价值,一定要昊苏找来认真地读一读。
昊苏看到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里充满了对那段戎马生涯的留恋与怀念,也看出父亲对朱总司令这个并肩作战的老战友的真挚感情。昊苏很是感动,父亲就是这样诗里诗外都在感染着他们啊!
左起:朱德、董必武、刘少奇、陈毅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陈毅还曾用这两句唐诗,告诉儿女们革命成功来之不易,父母的功劳与地位永远不可倚赖,永远牢记自己只是普通百姓中的一员,要把人民群众放到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三子陈小鲁曾这样回忆当年父亲陈毅对他们的谆谆教诲。
1958年9月的一天,张茜随单位到当时很有名的一个公社去参观。头天晚上,陈毅到毛主席那里开会,深夜未归。
而张茜集合的时间是在半夜,她未敢深睡。听着窗外夜雨淅沥,便起身写下诗句,作为便条,留给陈毅:
“夜雨淅沥秋漏长,参观公社心意忙。为怕酣睡误时刻,未曾入眠即起床。”
见到张茜的留诗,陈毅会心一笑。
1961年夏,二儿子陈丹淮高中毕业,因品学兼优被保送到当时中国一流的军工院校------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习。
陈毅喜出望外,为儿子的出色表现而欣慰。但他因公务要到外地去,便将对儿子未来之路的告诫写进诗句里,对儿子的期盼也尽显笔端:
“小丹赴东北,升学入军工。写诗送汝行,永远记心中。汝是党之子,革命是吾风。汝是无产者,勤俭是吾宗。汝要学马列,政治多用功。汝要学技术,专业应精通。勿学纨绔儿,变成百痴聋。少年当初戒,阿飞客里空。身体要健壮,品德重谦恭。工作与学习,善始而善终。人民培养汝,报答立事功。祖国如有难,汝应作前锋。试看大风雪,独有立青松。又看耐严寒,篱边长忍冬。千锤百炼后,方见思想红。”
写完一首,还觉得意犹未尽,还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又尽情将内心所思诉于儿子:
“深夜拂纸笔,灯下细沉吟。再写几行诗,略表父子情。儿去靠学校,照顾胜家庭。儿去靠组织,培养汝成人。样样均放心,为何再叮咛?只为儿年幼,事理尚不明。应知天地宽,何处无风云。应知山水远,到处有不平。应知学问难,在乎点滴勤。尤其难上难,锻炼品德纯。人民培养汝,一切为人民。革命重坚定,永作座右铭。”
后来,陈毅给这两首诗起了题目《示丹淮、并告昊苏、小鲁、小姗》,从中可见,他告诫陈丹淮的,也正是他想告诉其他儿女的。一个父亲的爱子爱女之心,以及渴望他们投身社会为人民多做事的殷殷期望,都蕴含在诗里行间。
鼓励儿女们多读书,与儿子下棋常“悔棋”
用诗词交流的家庭,充满着浓浓的书香气。在陈毅和张茜的影响下,儿女们都养成了爱读书的好习惯。
陈毅的家里有一个书房,专门收录各种杂书,诸子百家无所不包。陈毅经常鼓励儿女们去书房读书,有一次,他看到二儿子陈丹淮正在书房,读郭化若用毛主席的军事思想讲的《孙子兵法》,便和儿子交流起来。
他告诉陈丹淮:毛主席的军事思想是从实践中总结提炼出来的,是毛主席打了许多仗,指挥了许多战役之后形成的独具特色的军事思想。
那时的陈丹淮正上初中,对父亲的话已经能够理解了,他知道父亲是在告诉他“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后来,陈毅送给陈丹淮一套《毛泽东选集》,这是陈毅送给儿子的第一份和文学有关的礼物。陈丹淮认真阅读,从中知道了什么是中国共产党,父亲陈毅所从事的是一份什么样的事业,他对父亲更加敬重了。
三儿子陈小鲁在陈毅的影响下,对古典文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高中以后,每月能有两三块的零花钱,陈小鲁全用来买了书,渐渐地,陈小鲁的房间里也有了自己的小书库。
看到儿子的小书库,陈毅像发现宝藏一样,高高兴兴地挑上一两本书,跟儿子打声招呼后拿回自己房间去看。
陈小鲁别提有多高兴了,能得到颇有文学素养的父亲的认可,他的书买得更勤了。
陈毅的文字功夫了得,殊不知,他的下棋功夫也了得。而且,他还会将下棋与诗词结合起来,在他心里,艺术都是贯通的。
1964年,陈毅出访回国途经贵阳,到花溪公园游览时,颇有兴致地到棋亭去观棋。回来后,有感而发写了一首七绝《花溪杂咏》:
“花溪棋亭位山腰,每人聚此费推敲。
劝君让他先一着,后发制人棋最高。”
由此可见,他对下棋的喜爱并且深谙其中的道理。
在刀光剑影的战争年代,难得的闲暇时间里,陈毅会呼朋引伴地杀几局。他专注于棋局的变化,善于从变化多端的棋局中总结经验教训,他常说下棋也如战场厮杀,充满了军事辩证法,以小见大,每一步棋里都藏着孙子兵法。
因此,每一盘棋,陈毅都认真对待,用心琢磨。胜不骄,败不馁,每一盘棋,都能从中得到经验教训,以利再战。
而且,下棋时严格遵守棋之道,落子无悔,也不允许对方悔棋。优良的棋风,有口皆碑。
在家中,兴致来时,也会与陈小鲁杀上几盘。不过,此时的陈毅,就像是一个老顽童,棋子落地,稍一犹豫又赶忙捡起来重下,悔棋之事时有发生。
陈小鲁也依样画葫芦,父亲悔一步,他悔两步,结果,一盘棋下成了拉锯战。陈小鲁笑话父亲耍赖皮,父亲笑话陈小鲁举棋不定,一场棋下得是“棋乐无穷”。
张茜实在看不下去了,调侃道:“和儿子下棋还赖皮!
小鲁应和道:“是啊!是啊!”
陈毅不动声色,装作没听见,照悔不误,可谁想,竟还是成了小鲁的手下败将,陈毅开怀大笑:“老了,不行了,下不过儿子啰!”
结果,“爱悔棋”的父亲,却看到了儿子捧回来的下棋比赛的奖状,高兴得合不拢嘴。
儒将陈毅,无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年代,就是用这样儒雅的方式与家人交流着,将家人团结得就像一个人。
1972年1月6日,身患癌症的儒将陈毅走完了71年的人生之路。就在陈毅去世70天后,张茜也被查出患有癌症。
生命无多,她要用有限的日子为丈夫整理诗词集。忙于工作的陈毅,一直都有一个愿望:整理出版诗词集。而这个愿望,只能靠张茜来完成了。
强撑病体,终日辛劳。终于在1972年的冬天,张茜将陈毅的全部诗稿都做了审定后,编成一部包含100篇作品的诗词选集。
张茜的病情不断恶化,在孩子们的劝说下,1937年3月17日,做了肺部切除手术。
孩子们都投入到父亲诗词集100多本打印本的打印和装订工作中,协助母亲一同完成父亲的遗愿。
在1974年元旦这一天,这些诗词集,作为新年献礼,呈献于母亲张茜面前,张茜禁不住热泪盈眶,她喃喃着:“太好了!太好了!”
回想32载与陈毅在一起的风雨历程,以及抱病编辑陈毅诗词集的情景,张茜以诗言情:
“同病堪悲惟自勉,理君遗作见生平。
持枪跃马经殊死,乘笔勤书记战程。
波澡流溪冬月影,风回碣石夏潮声。
残躯何幸逾寒暑,一卷编成慰我情。”
1974年3月20日,陈毅去世两年后,52岁的张茜也离开这个世界。
春兰凋谢,诗情永存。那些用诗词交流用诗词言情的岁月,始终在儿女们的回忆里,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