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01
站在小院的二楼,楼前那棵大梧桐的叶子片片飘落下来,落地清脆的沙沙声。是秋天了!在房间帮他整理行囊,又是一阵疾风来,窗外的树冠猛一阵摇晃。我感觉风也在告诉我一些什么,像一个摇旗呐喊的仪式,说婆婆真的离开了。
是吃完晚饭接到的电话,项目部每天准时六点半开饭。而好巧不巧,这时消息弹出来,又有新的地方被封了。封控地和封控点偏偏是江夏、18点,有点宿命的味道。疫情当前,恐怕最后的送别亦难实现。
早上在商讨回去的安排,看着视频里羸弱的老人已经坐上了轮椅,奄奄一息,头耷拉着歪到一边,跟以往硬朗的形象判若两人,真正风烛残年的写照。
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对于亲人来说,再多的时间,再多的心理建设,还是没有做好准备。这种情绪叫无法割舍。破碎的家庭,祖辈难得的温情,代替了移位了的父母的陪伴,弥补了被留守的童年光景。
向又在叹息着:应该早上就走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时又没走。他甚至悔不当初:如果那会儿我不来上班就对了,那时本来就想回家呆一段时间的。如果回去了,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可能婆婆不会捱那么久没发现是阑尾炎,也不会因为拖严重了,又做了七七八八、无数次大小手术。
按我说,命运的事,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如果注定是劫,怎么都绕不过。
恍惚忆起年幼时外婆给我讲过的事了。如果命里没有此劫,连菩萨托梦都能拯救你。菩萨托梦给外婆还是哪个善心人,说明天几时我要从你家借道,你回避一下。这个人就外出了,后来回家看到自己茅草屋被一把大火烧光了。他恸哭之余想起来,原来菩萨托梦借道就是救了他,避开此劫。
我劝他,世事如此,不要责怪自己。你的愧疚,你的遗憾是比愤怒还要伤人的情绪,让自己痛不欲生。
启程,家里来电话说政策很严,得隔离。
我洗完澡在敷面膜,他进来房间,我立马把香皂、洗发水装盆里,说,你把毛巾拿出来,去洗澡吧。之后是一晚上的静默,不想安慰,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默默陪着他。
他突然说了一句,自己暴脾气,差点和家人吵起来了。我才立马坐起来抱着他,他说,你等一下,我发条短信道歉。又挣脱开我环绕他的手臂。
很晚了,他说睡吧。我们都睡不着,以往难过的时候会抓住他的手,但是我动也不敢动,忍着不翻身,怕他刚一入睡被我惊动了。他的嗓子又开始难受起来,坐起来咳嗽。最后终于听到了他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他应该是累极了。等他睡着不久,我也能安心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却在上班,应该是政策的问题,我还是忍着没有问他。
下午饭后他给我看了相亲相爱一家群里发的照片和视频。现场冷冷清清,零星的一点人,棺椁已经封上了,最后一眼我们是已经看不到了。
也看到了灵堂,几个花圈围绕,婆婆的照片是好看的,她真的一直很上相,拍照的时候总是微笑,拍出来的笑容生动感染人。
比我以往见过的我们当地的纯黑的不同,婆婆的棺椁外面还有红色黄色的布盖着,红色镶金,看起来是丝绒质地的,很温暖又很讲究,又体面又华贵的感觉,没有我们当地那种森严肃穆的氛围。
是了!婆婆一直也是一个讲究的人,也是细节控。第一次见她就对她物归原位,万物有序印象深刻,还跟在杂乱无章的儿媳妇屁股后面收拾。这点秩序感与我家倒是不谋而合。
花圈是彩色的,非常鲜艳的红色绿色黄色相间。也是我爷爷过世时听说,高寿的人都用彩色,因为象征一个好的结局,所以用色喜庆。
有些遗憾,一开始就注定了。而今真的,我竟然发现,和小时候一些画面算是重合了。他爸一个人处一方,他和他妈、他姐在一处。
最后是,除了他爸独自陪着婆婆,走完全程。他、他姐和他妈,都没有参与送终。缘来缘去?造化弄人。
尤其是他妈,和他婆婆,真的算死生不复相见。
一转眼是上上个月的事了。那次听说婆婆又手术了,出来还进了重症监护室,我跟向说,立马买机票,你从长沙,我从武汉,分头起飞,不留遗憾。
到了婆婆已经苏醒,精神状态还不错,有了病人的撒娇,每天盘点着,她想见谁,还有谁没来看望她。
她说到了一个人,他妈。给婆婆看果儿,视频时,竟一度把我妈认成了他妈。
买饭回来,我问向,他们婆媳俩会有怎样的对话。
视频接通,婆婆先开口:幺女子(他妈的昵称),还是你好啊!带着点羡慕,带着点自嘲,有一点自怜。
他妈叫婆婆别多想,好好听医生的,养好身体。眼里还泛着点泪光,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婆媳之间,尽管互相嫌弃埋怨了一辈子,相爱相杀,生命尽头也会存一点恻隐之心,在一起那么多的时光不管快乐与否也确是陪伴啊!
婆婆说:家里的庄稼哪里的草还没有锄,苞谷还没有收,猪也没有养了。交代了一通,也是遗憾自己而今没有那个条件去身体力行了。
向说的很对,他羡慕婆婆的一生。是踏踏实实劳动的一生,是与土地,自然相伴的一生,是一辈子临了才进一次医院的一生。是自由的一生,是自己喜欢的一生。真美好。
我不愿看到婆婆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有点庆幸没有去送她,我希望记忆里的她都如照片里一样笑靥如花。
在她尚精神的时候专门回去看了她,帮她擦背,握了她的手,跟她笑着聊天,听她撒娇一会儿闹着要喝水,帮她漱口,用棉签润口,闹着要翻身。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02
我从小到大参加过的葬礼屈指可数,目前为止就三场。
第一位是小时候的邻居曾祖母,她也是我邻家小妹的曾祖母。我们村里都是胡氏姓居多,祖上的祖上都是一家,一脉相承的分支传下来,多多少少带点牵连。
我和表弟很喜欢去她那里,她总是在黑黑的小屋里等着我们。去了就是留着的点心或糖拿出来给我们。她屋旁有一颗高大的树,巨大的葡萄藤顺着树干向上缠绕,每到蝉鸣的盛夏,满树的葡萄一串串晶莹饱满,快被太阳晒得汁水炸裂出来似的。午后我和表弟就在旁边的洗衣台上蹲着吃葡萄,一直吃到饱。
当然,我们也给曾祖母做一些事,有时候是提水,大部分时候是穿针,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有时候是跑腿去商店买点东西。
她去世的时候再去到她的院子,比以往的冷清不知道热闹了多少倍,熙熙攘攘的人坐满了,一桌挨一桌,很多人不停的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喧哗声和哀乐声与黑漆漆的棺木,肃杀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拿着黑色的筷子,不敢动手夹菜。闻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心里直犯恶心,瞬间觉得饭菜也有味道了。想到他们还在讨论更衣的细节,就觉得帮忙的这些手从摸过她的身上到饭菜。丢了碗筷就跑回家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活着的时候比死了有意义。那些过场与我无关。记忆里都是鲜活的陪伴相处。
03
2009年那个夏秋,爷爷外婆相继离开了我们。
和我妈吵架了,我一气跑到了学校。过了几天她给我打电话,我正好奇,她怎么会想通了主动来和好,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说,你快回来,你爷爷快不行了!
幸好学校离我家不远,立马飞奔了回去。
爷爷躺在我家的堂屋中央,睡在沙发上,吊着氧气袋,他闭着眼睛。我立马扑到他身边叫他,他微微蠕动了一下喉咙,眼睛很吃力的撑开,又闭上了。我把爷爷抱在怀里,这时候奶奶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来看他了。
奶奶说,一早起来爷爷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去医院看了。医院给挂了水,爷爷说不想待在医院,想回家。后面医生说器官衰竭,就挂了氧气救护车送回家,他一直在等着我们。
天快黑的时候,人都到齐了。爷爷好像想说什么,努力的张开嘴,但是我把耳朵贴过去也只听到了嘀嘀咕咕的声音。我们猜到了,就宽慰爷爷,放心吧!你走了我们会好好照顾奶奶的。
爷爷身世比较坎坷,他是孤儿出身,很小就没了父母,帮别人家看牛为生。长大娶了一个老婆也得病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爷爷30多岁的时候娶了小他十几岁的奶奶,从此像个暖男一样把奶奶捧在手心里宠着。重活累活都不让奶奶干,洗衣做饭件件爷爷都很拿手。
爷爷喜欢吃甜食,汤圆奶奶也不会搓,每年过年,十五都是爷爷来做。看他们晚年生活特别让人羡慕,一辆老年三轮车爷爷载着奶奶,潇洒满街走。他们的日子过的清贫而简单。
爷爷参加过八路军,最喜欢看的是西游记和战争片。就算他离开后,奶奶也一直受他的福荫,领了很多年的军人生活补贴。
爷爷听了我们的保证,满意的闭上了眼。接着很大一股气流从喉咙哗然而下,流向气管,声响很大。人活一口气,这一口气再没有上来。
爷爷头歪向一边,瘫软到我怀里,我摸着他的颈项,他的手,都还是温热的。此起彼伏的嚎啕哭声,他去了。
好在爷爷走的干干脆脆,没有受一点苦,像一台老旧的机器终于转不动了。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手转温凉,大家叫我把他放下,平躺到一个拆下来门板上。
我在他头顶下方点了一盏灯,一晚上都在守着这盏灯,不让它熄灭。
爷爷害怕火葬,村里的政策不允许土葬了,托人给爷爷买了一块青龙山的地,在我的高中那边,青山绿水相伴。
然后是各种仪式,我只参与了道士让跪拜以及下葬那天领头走山路的过程。
我们剪了指甲放到爷爷的棺木里面,说是可以陪伴他。
封棺以后我不用熬夜点灯,困极去睡了一觉,直到天亮敲锣打鼓要出发才醒来。在哀乐中睡了非常沉稳踏实的一觉,一夜居然无梦。这个哀乐再也没有恐怖之感,就像街边叫卖的小喇叭一样。
从来没想到爷爷人气这么高涨。
我们当地婚事要邀请邻居才来参加,丧礼都不邀请的。当天晚上就来了好多人,四邻八方的邻居,有的人我从没见过他们来过我家。第二天几乎是村里人都到了,包括平时和我们有一些过节的,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也来了。
我大概才知道爷爷为人低调,但人品贵重。
把爷爷安葬入土,站在山腰一望,青山绿水好地方,爷爷应该满意。
老家有老家的规矩,新坟三年不让上坟,第四年去的时候,坟上杂草丛生。从此,爷爷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04
八月爷爷新去,九月外婆也随风飘零。
我从学校去的时候,外婆已经躺在棺椁里了,记不得看她最后一眼是什么样的面容了。
晚上大家趴在屋外的桌子上休息。我进屋去看了一下油灯,出来的时候看到墙壁上有一条蛇,吓得我大叫起来,亲属们说,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你外婆醒来了。
外婆是悲苦凄清的一生,菩萨一样的心肠,可惜世间也并不是好人有好报的。命运大概还是要靠自己争取,但是放到时代面前,她连争取的机会也没有。
也是孤儿出身,从小寄养在婶婶家,可是叔婶待她不好,总是打骂加干不完的活还有饿不尽的肚子。长大后就到了镇上帮佣。
据说我外公脾气很暴躁,尤其是参加抗美援朝回来,断掉了两节手指之后,更是嗜酒如命,酗酒买醉回家就是对着外婆大打出手,对孩子也是怒骂。我妈在家呆的时间最长,所以受的影响也最大。
我外婆就这样忍受了他一生,直到我表妹出生,外婆搬去舅舅家照顾孙女,也是他年纪越大,打不动了,也需要人照顾了,后面他俩又一起过。
外婆年老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大姨家住,我每年寒暑假都去大姨家,住在外婆住过的那间二楼的客房。房间有外婆熟悉的味道,我记得这个味道,因为外婆也来我家小住过一段时间。
我想起她皮肤起皱,但是特别干燥,摸上去滑滑的凉凉的,像蛇的皮肤一样。
我小时候总是咳嗽,外婆就会给我嗓子刮痧,她懂很多中草药。也给我爸找了很多的草药。
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说起我小时候去她家的事,她背着我上山下田,端午包粽子,我给粽子安了一个“wuzui”的名字,把他们乐坏了。
她总说我妈很苦。多子女真的很难平衡,总会有人觉得偏心。说到底还是那些年岁太穷了!但每个人际遇不同,她总是希望最差的那个能把日子过好一点。
外婆救济我们的真不少,平心而论,大姨对外公外婆的照顾最多。等到整个时代都快变好,我们家也有能力照顾她的时候,外婆她却等不到了。
我那一生苦命的外婆。跟您相处的时光还是太少了,离得还是太远了。
等我长大,才慢慢听说了一些些关于过去的故事。
05
外公是亲属里最早去世的,那时我在上高中,具体高二还是高三我已经记不清了。他的葬礼我没有参加。当时我妈叫我不用去,继续上学。
对于外公的记忆很少,仿佛他跟我就是几面之缘。
他的故事都是前两年回家找大姨聊天才得知的。
每次过年去舅舅家,有时会去几里开外的他的小屋坐一下。
记忆里,他只来过我们家两次。每次奶奶就会拉着我说,你外公是个暴脾气。我心里就会离他敬而远之,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也许是他老了,在我家短暂的几天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就是一般老头的模样,在门廊下坐着喝茶,一坐一下午,不苟言笑也寡言少语。
如果没有陪伴,没有爱的浇筑,连接,血缘也就只剩下冰冷的血缘。至于上坟,可能去过一次吧。
对于酒席,比如婚礼,比如丧礼,乃至满月宴,升学宴,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仪式感,毫无意义。真正发光的是那些活着的时候用心陪伴的日子,那些温情和爱溢出的瞬间。那些共度的余生,接下去走过的踏实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