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一如儿时的家。
门前的水,寂寂地流着。
偶尔行过的船,轻轻搅乱水的平静。大的,小的涟漪荡出去,荡出去,破碎了,又细细地散回来。
河两岸或长或短的水码头,虽早已没有了洗菜,淘米,捣衣,浣衣的女子,但那安然的气味,却被不慌不忙地浸润到了时光深处。
只要在河边站一站,那些远离的岁月便清清晰晰地如同一尾又一尾的鱼,缓缓地溯游到身边。
妈妈在河边淘洗圆圆的糯米,只等晒干了,水磨成粉,做好吃的年糕,元宵,酒酿圆子。
邻居新婚不久的婶婶,浣洗着那挂了还没多久的夏布帐子。 年轻的女子,面容红润,浅笑宴宴。
你又仿佛看见了自己。小小的人儿,正俯着身子,在浅水边摸着那诱人的小螺蛳。只等够了分量,淘洗干净,用葱姜蒜料酒青红椒爆炒了吃。咝,重重地嗦一声,满嘴里便全是幸福了。
站着,站着,你又看见了许多熟悉的人,熟悉的情景。那是你记忆深处,最动人的和乐。此刻,就随着这流了千年百年的水,一起安静地轻吟低唱着……
墙头上的花开了。
蔷薇是春天最后的缱绻与眷恋。
茂茂丛丛的蔷薇静静地开在老去人家的门头上。顿时,那老去的屋子,老去的时光,再也不那么落拓,可怕。
不论落魄衰落到何种境地,总有一些年轻,活力,会无声无息,悄然而至,人生到底没有那么可怖,没有那么生无眷恋。
年年花开,年年倒也值得期待。
墙头上的花开了,篱笆上的花也开了。
“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数枝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总觉得花比人更加有情。“忍冬”,忍过寒冬,来年还来会你,会春,会人间。不忍不来,就怕那伤心的人再也见不到年年熟悉的花色。
篱笆上,多了些这些花儿,岁月便也多了些温柔以待。
伤了心,动了情的时候,摘下一两朵忍冬花泡水喝,倒也清心解毒。这世间一切愁苦郁闷,莫不是心乱。心清了,心也就静了。这人世万分爱恨痴怨癫狂便半分不在心上了。那还哪来纷纷扰扰,凄凄切切。
回转身,才讶异地惊觉,河边小块小块碎地上的葱,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鲜嫩的白色小花儿,连豌豆也娇娇气气地把自己藏着掖的花儿绽放了出来。
用不了多久了吧。那白色的葱花,会凋零,会结成一粒一粒芝麻似的黑种子。
那些种子,可以收起来,换块地方再播撒下去,也可以不理它们,兀自让它们自结,自落,再自生,繁衍出一大片新生命,新希望出来。
这田野间的葱,倒是活的自在,看得清明啊!
豌豆总是要空出点地方种的,哪怕只是角角落落小小的一块土地。
除夕,年初一,要吃嫩嫩的豌豆尖。吃了豌豆尖,一年平平安安。豌豆苗,是平安菜。
过了年,它倒开始尝尽备受冷落的滋味了。曾被捧在手心里的人,此时倒真是弃如敝履了。
但它却也不在意,乡野的生命,没有那么娇弱,敏感,不堪一击。生命总是会有浮沉,坦然做好自己就已足够。
春天到了,哪怕那花再柔弱,总是要开的。生命,是拥有享受一个完整地从生到死的过程。其它,只是一场一场不可预期的遭遇,而所有遭遇都会结束。
牵牛花旁坐着的两个老人,都快七八十岁了吧。
老去的男子,拿一把牛角梳,温柔地,慢慢地,一下,一下,替老去的妇人梳理着满头的白发。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一生的情话都藏在了这岁月的无言中。
此时,心头受了感动的她,回过头,轻轻挽起身边那个人的手臂,缓缓地把头靠过去。
岁月祥和,今生只想牵一个人的手,风平浪静,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俗世小日子。
一起,看水寂寂地流,看墙头篱笆上的花静静地开,看小葱豌豆喜悦地结实。等年老时,也在那牵牛花边,慢慢地替那个老去的人,轻轻地,一下,一下,温柔地梳着满头如雪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