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网随笔 对于陪伴自己数十年的毛绒玩具,他们有着不同的定义:朋友、家人、可以吐露心事的树洞,甚至用爱供奉的神灵

对于陪伴自己数十年的毛绒玩具,他们有着不同的定义:朋友、家人、可以吐露心事的树洞,甚至用爱供奉的神灵

采写/张锦

编辑/计巍 宋建华

已经或正在等待被修复的“绝版”毛绒玩具

离开主人去见那个“唯一的玩具修复师”时,娃娃们的身上还带着主人们各自的气味:“阿弗”沾染了曹婷的烟味、“菲妮”散发着杜子悦的头油味,“小狗”有卷子家里空气的味道……

这些娃娃主人大多已经成年,有的已经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还有的有了自己的孩子。对于陪伴自己数十年的毛绒玩具,他们有着不同的定义:朋友、家人、可以吐露心事的树洞,甚至用爱供奉的神灵。

娃娃们见证着主人的成长,是他们心中无法割舍的“永恒”的存在。然而,它们比自己的主人更快地走向“衰老”:张小希的小狗熊少了一只眼睛。卷子已经一年多没给21岁的“小狗”洗过澡了,每一次清洗,掉毛愈发严重。圣诞熊“阿弗”嘴边的毛被曹婷亲得发黑,体型也不似当年那样健壮。

无论是对娃娃主人,还是对72岁的修复师朱伯明来说,修复娃娃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是娃娃嘴边一个褶皱的消失,或是鼻子大小0.3毫米的误差,都有可能被视作一种“失败”。因为这不仅关乎着娃娃的外表,更关乎着娃娃主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修复师朱伯明与那些等待被他修复的毛绒玩具们

相遇

在上海一座50年代老式公房的楼道里,嘴角掉了毛的圣诞熊“阿弗”和灰头土脸的兔子“Kaka”,正随着曹婷一起穿过一条七八米长的黑暗逼仄的走廊。她们来到一扇有些发黑的黄色木门前,准备与屋内那位“传说中”的“毛绒玩具修复师”朱伯明见面。

对于这个28岁上海姑娘而言,这一对看上去不再那么神采奕奕的毛绒玩具始终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2013年初在澳洲发生的那场惨烈的车祸,这个强势的、自尊心极强的女孩或许从不曾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车祸后,曹婷发现自己前后半年的记忆似乎被抹去,生活无法自理。21岁便硕士毕业的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人生仿佛就这样回到了原点。

直到遇见圣诞熊“阿弗”。

2013年12月的一天,在护工的陪伴下,曹婷在布满圣诞气息的超市里一眼相中了“Alfred(阿弗)”,一只斜戴圣诞帽、胸口扎着红色条纹蝴蝶结的焦糖色小熊,“这个熊可能有成千上万个,可我觉得就是他。”

“阿弗”承载了曹婷的倾诉欲,分担了她的无助,当她留下委屈的泪水,“‘阿弗”会亲亲我抱抱我呀,然后跟我说不要跟那个人一般见识,你有‘阿弗’。”提到“阿弗”,曹婷的语气变得可爱。从小懂得察言观色的“社会人”曹婷擅长与不同的人相处时切换成不同的性格,只有在“阿弗”面前她才可以卸下那些面具,任性做自己。

曹婷喜欢和“阿弗”说话,那是她觉得最放松的时候,像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一样。“我觉得他一定能听得到。”曹婷说。

她常常和“阿弗”讲话讲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哦,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啊,可是没关系。” 然后接着继续讲下去。

“阿弗”的老婆“Kaka”小他几个月,是一只圆滚滚、粉嫩嫩的复活节兔子,曹婷将“她”作为陪伴“阿弗”的存在。曹婷觉得“Kaka”高高竖起的耳朵擅长倾听,“虽然她不声不响,但是她什么都知道”,“就像电视剧的剧本,我的娃娃们也是有人设的。” 曹婷说。

“阿弗”是曹婷“话痨”的那一面。“非常聒噪,特别爱炫耀”,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强行加入到曹婷和好友叶晴的对话中。只要曹婷突然变换成一种可爱的声音,叶晴就会问,“诶?是‘阿弗’吗?怎么又出来啦?”

曹婷和叶晴的微信对话是在一个名为“The Secret Life of Pets”的五人群聊中进行,群成员除了她们两个,还有“阿弗”、“Kaka”以及叶晴送给曹婷的另一只玩偶。在娃娃们需要出场的时候,曹婷忙着切换四个微信账号,给三只娃娃分别配音,“要做的逼真一点”。

“这是一些可能大多数人会觉得很无聊的事情。”曹婷说,“但却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希望,即将见到的这位“玩具修复师”也可以把这两只娃娃当成“很重要的东西”来对待。

曹婷带着“阿弗”和“Kaka”走进朱伯明的家中,身后的黄色木门徐徐合上。

客厅中间的书柜以及上面放着的两部音响和一台约30英寸的电视,把15平米的客厅一分为二。朱伯明一家四口挤在这套父亲留下来的一室一厅的老公房里。32岁的儿子和百岁高龄的母亲住在15平米的卧室,他和妻子的“卧室”就是客厅书柜背后的一张木质双人床,而书柜的另一面紧贴着的长桌,就是朱伯明的“工作台”。

长桌上堆放着十几只褪色、破损的毛绒玩具——旧得发白的粉色小熊、身上布满线头的紫色玩具狗、填充物干瘪的蓝色毛绒熊——它们倚靠在书柜与墙壁的夹角里,堆叠成一座小山,蔓延到朱伯明面前。

在开始动手修补前,朱伯明通常都会对着手中的娃娃发会儿呆,他得想清楚怎样才能把它修复成它在主人心中的那个样子。

每个娃娃的背后都是一个成年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独家记忆

半年前,山西的大二学生张小希把浑身是伤的小狗熊“呆呆”寄给朱伯明修复。

张小希对 “呆呆”发过誓:“这辈子不会再养别的熊了”。十七年来,每天出门之前,张小希都把“呆呆”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回家后第一时间再把她抱出来。除了上厕所怕臭着她,吃饭怕食物溅到她身上惹她生气, “呆呆”几乎从不离手,更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床上听音乐时,张小希也要和小狗熊共享喜欢的旋律。她让“呆呆”躺在自己的手臂上,用手扶着一只耳机贴近“呆呆”的耳朵,另一只连接自己,“我觉得我们两个喜欢的应该是一样的”。

有时,张小希和“呆呆”说的话会映射她内心真实的想法。每当小狗熊被相差八岁的妹妹欺负,找到张小希“哭诉”时,张小希常常感到“分裂出一个受委屈的自己”,那个“本我”想方设法地哄小熊开心。平时自己受委屈时,她常常无人倾诉,爸爸妈妈也不会特别在意。

25岁的李书平从小就是放养状态,父母早出晚归,也不愿意听她讲每天发生的那些事,“那我就只有跟‘樱樱’讲了。喜悦的、担忧的、害怕的、委屈的,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也不会嘲笑我。”

“樱樱”是李书平十几岁时给小熊玩偶起的“非主流”名字。她小时候胆子很小,不敢一个人睡觉。七岁生日那天,一只“小小的一团”的白色小熊闯进李书平的世界,激起了她的保护欲。从此,李书平睡觉时紧紧地把小熊搂在怀里,“因为要保护她,就不能怕睡着后出现的怪物。”

之后的岁月里,李书平一直把“樱樱”当作女儿看待。

现在,她有了自己两岁半的女儿。有一次女儿不小心拉坏了“樱樱”的嘴巴,她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跟女儿讲好道理再去处理小熊的“伤口”,可越看越心疼,边哭边说对不起。

结婚两年的赵梦早已把陪伴自己14年的“臭臭”视为家里的一份子。

婆婆起初不理解为什么儿媳妇已经成家,还要抱着一只熊睡觉。

赵梦告诉她:他跟了我好多年,是我的家人,我不可以把他放弃。

后来,婆婆也会帮忙缝合“臭臭”身上屡次裂开的伤口。

赵梦从不避讳向外人展示她的宝贝,不管是向客人隆重介绍还是在朋友圈晒出和“臭臭”的自拍,“身边的朋友都习惯了,也不会有人说我幼稚的。

周末的上午,赵梦的丈夫通常不是睡懒觉就是有事要忙,她迎来和“臭臭”的独处:一起说说话、看看电视,时间一晃而过。吃到好吃的小樱桃和姑娘果,她也会塞到“臭臭”嘴边:“你也吃吃看哦”,发现把他弄脏了再拿餐巾纸擦擦。

赵梦默认“臭臭”是男生,为了给他壮大“后宫”,赵梦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给“臭臭”带一个毛绒玩具作为礼物。毛里求斯的渡渡鸟、韩国的布朗熊……天气好的时候,赵梦把她们一个个摆在飘窗上,环绕着正中央的“臭臭”。“臭臭”双臂微张,坐拥“佳丽三千”。

杜子悦的梦想是:以后好好赚钱给“菲妮”打造一个黄金做的小床。她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菲妮”就可以让她一夜暴富。

杜子悦对这只巴掌大小的流氓兔玩偶有一种“敬畏”之情:“说来可笑,我觉得她会对我的行为或是道德有一种约束的作用。”上课想玩手机的时候,杜子悦心想:我的“菲妮”应该会不高兴,于是打消了念头,专心听课。“比如说我干了一件坏事,相比较不敢让爸妈知道,我更不敢让‘菲妮’知道。”

这一切似乎源于初一那年的某个晚上,杜子悦发现洗澡晒干后的“菲妮”变形了,她心疼极了,可是任凭怎样用力按压都不管用。第二天早上醒来,杜子悦惊喜的发现“菲妮”竟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股神奇的力量。

就这样,“菲妮”成为她的“信仰”。

当年轻人在考试前疯狂转发锦鲤时,杜子悦想到的是她的小“菲妮”。PTE英语考试前,她把流氓兔和准考证摞在一起放进包里,静置几十秒,给准考证“赐予力量”。考试结束后,杜子悦感觉一团糟,可成绩出来时居然“神奇”地通过了。

“菲妮”也是杜子悦的软肋,她甚至不敢让男友知道这只流氓兔的存在。她怕一旦哪天起了争执,男友抓起“菲妮”的耳朵往楼下一扔,后果难以想象。“就是我消失了,她都不可以消失!”杜子悦说,“我觉得我到中年,到了老年,对她的这种情感还会在。”

嘉琪这样形容她和小熊“能能”的关系:“一个小朋友,她小时候有个朋友,一直陪着她,你总不可能说,他没有招你没有惹你,你要跟他绝交吧。”

当初的小朋友们长大了,时间也在他们的朋友身上留下痕迹。

张小希的小狗熊少了一只眼睛,毛绒多处磨损。卷子已经一年多没给21岁的“小狗”洗过澡了,每一次清洗,掉毛愈发严重。“阿弗”嘴边的毛被曹婷亲得发黑,体型也不似当年那样健壮。

其实,张小希并不在意小狗熊的样子,可当她去年10月在网上偶然发现修复旧娃娃的朱伯明,仍然“特别的惊喜”。”

卷子希望能看到小狗恢复初见时的模样。她向朱伯明提出的要求是尽量复原,“就像修文物,修旧如旧。”

朱伯明正在给娃娃主人录视频反馈当下的修复效果

修娃娃的那个“老头子”

“她这个要的蛮急的,毕竟国外过来一趟也不容易嘛,我只好先给她弄。”应主人的要求,朱伯明正在用挑线器一下一下地拆除一只英国来的毛绒兔后背的拉链,“这个是二十几年的东西,相当文物一样的。”

兔子的衣裳因长时间氧化而开裂,拉链拆除后的布料分成两片,看上去十分脆弱。主人坚持不更换旧布,这让朱伯明有些难以下手,“新布嘛裁剪好弄啊,小缝纫机一砸就行了,手工缝也比这个要快,像这个,你看看多麻烦,平整度什么的很难弄的叻。”

除了精确到毫米的娃娃修复,衣服的裁剪和缝纫也是朱伯明十分在行的事。

一本书页泛黄褶皱的手稿存放在客厅最顶层的书架上,里面记录着裁衣的草图和计算公式,男童海军装、女香港衫、三角裙……全是50年前流行的款式。朱伯明十几岁时,正值物资匮乏的60年代,国家按人头发放布票。为了省下边角料,为弟弟妹妹多添置一套新衣,身为家中老大的他自学了裁剪和缝纫。

这间拥挤的15平方米客厅里,许多东西都经过了朱伯明的“改造”。让门缓慢关合的闭门器、改装的音响,以及木质钟表内的指针与刻度……都出自这位72岁的老人之手。

“这是白钢刀,它的硬度是HRC60。 硬度分两种,一种是布氏硬度,一种叫洛氏硬度。那么这个刀比这个硬,它就对它进行切削,而它不会损坏。”说起金属切削的含义,朱伯明随即抓起桌上的白钢刀和镊子,一边解说,一边演示,“你看到吧,削下来了。”

朱伯明年轻时是一名从事金属切削的零件工,熟练操作车床、磨床、铣床等精密加工器械。50岁之后,他在研究所搞技术开发,成为一名模拟工程师。

退休后,朱伯明在朋友代理的进口玩具公司中担任售后总监,开始接触玩具的改装和修复工作,也涉及到少量毛绒玩具。2011年前后,朱伯明修复娃娃的信息出现在网络上。三年前,有一位女孩跟朱伯明提议,开一个中国的“毛绒玩具修复医院”。通过口口相传以及网上的帖文,越来越多的娃娃主人慕名而来。

“她跟我反复讲,国内没有人做。” 朱伯明说,“就是弥补空白嘛。”朱伯明没想到,自己做着做着就“上瘾”了。后来,不断有海外留学生特地回国找到朱伯明,称赞他比国外修得还好。“外国人做不到的事情我做到了。”在朱伯明看来,这是他最“有成就感”的地方。

第一次让朱伯明对修复娃娃产生挫败感的,却是二十年前为自己的儿子修那只叫“明明”的北极熊。本以为是件简单的事,随便一弄就行了,没想到儿子却埋怨他:小熊嘴巴的褶皱不见了。这是朱伯明第一次意识到,每一个娃娃在主人心中都有固有的神情,“所以我现在和小伙伴都是要沟通。”

“我把那个拉链拆除了,拉链里面那个布呢,我就不撤出了,它垫里面,这样呢,牢固一些哇。”朱伯明轻轻抚摸着刚刚“动完小手术”的兔子后背,录下小视频向那位英国留学生汇报,接着准备用内缝的方式将线头埋在里侧,美观又牢固,只是“费时间、费事、而且费眼睛”。

他计划先把缝好的样子展示给兔子主人,如果不满意再拆除。“她也是忙啊。”朱伯明说。

有一位28岁的小伙子修补小熊鼻子的要求令朱伯明印象深刻。小熊的鼻子没有了,朱伯明采购原材料,用锉刀锉出一个新鼻子,小伙子一开始说差不多,后来又说:还要再小0.3毫米。“0.3毫米?你知道什么概念啊?也就是五根头发丝的距离。” 朱伯明笑着说。

在朱伯明看来,五官定位是娃娃修复过程中最难的一项:“假如你有小孩,一个眼睛差了一点,鼻子上面有点痘痘,你马上看出来了吧。”

“还是不回复……”朱伯明滑动着微信的聊天列表,自言自语道。

因为得不到主人口头准许的“知情同意书”,朱伯明只好把“手术台”上“需要急诊”的兔子放回原位,再轻轻拿起另一只排好队的“病人”,用塑料泡沫的挡板作娃娃的靠背。蓝色小台灯增加光线,小视频一条接一条地发送,告知娃娃主人“手术进度”。

空气净化器在朱伯明的脚边朝上吹来微风,被汗水浸湿的灰白色头发软塌而凌乱,他时不时地拿起一块小方巾擦汗,动作迅速,“这个体积小嘛容易擦干,我做任何事情都要高效。”

他时刻盯紧左手边充着电的手机,黑屏亮起的瞬间总能引起他的注意。

依旧无人回应。

就这样,一下午的时间,朱伯明手中的玩娃娃更换了七、八只,“他们没有回复,我就先不做嘛。”

两个月来,纷至沓来的媒体和源源不断的订单打乱了原本“一个月只修一两只”的节奏,让上了年纪的朱伯明有些招架不住。最大的压力就是时间上来不及,本来跟一个人讲好五天完工的,可是两天后对方就开始因为没有这个娃娃睡不着觉了,“那我没办法,只好爬起来给他连夜干呀。”

主人催得紧,他心情烦躁时也难免下手略微粗鲁,“要修的快一点嘛,那么我就感觉到娃娃在疼,开刀就疼嘛,那我就讲轻一点轻一点,甚至于我眼泪都要掉下来。”

每修好一只娃娃,朱伯明能感觉到这个娃娃好像在“赞赏”他。他特别得意于微信聊天记录里的一个闪烁着的“竖着大拇指”的表情,那是一个客户发给他的。“(我这个)老头子也喜欢那个很萌的表情的。”朱伯明得意地说。这让他想起当年上班时,一个新产品开发出来,自己当时的师傅也喜欢给他竖大拇指:“哎呦这个好!”

“比我预想的效果好了太多。”朱伯明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来自一个他备注为“Ammo 7/29”的娃娃主人。朱伯明说:“这句话我能享用一辈子。”

正在修复中的毛绒玩具

“神秘”的修复

上午11点,距朱家骑行约十分钟的一家绒线店,朱伯明把上海永久牌自行车停放在门口,那是他近来频繁光顾的地方。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线材密密麻麻地码放在店内四周通天的柜子里,价格一斤几十至几百元不等。

朱伯明从布袋中拿出那只套着塑料袋的“英国”兔子,接着又从白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眼镜,右手捏起一根颜色相近的羊毛线隔着塑料袋贴在兔子身上比对,左手按住微信小视频的录制按钮,对屏幕那端的兔子主人说:“这个颜色偏白一点,你看一下。”

朱伯明对成色匹配度有一套标准,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解释,“七céng,眼睛看上去有色差,八céng,稍微有点色差,九céng,基本上没有色差。”

七成的材料费为200元,八成、九成分别在各自的基础上加价300元。为了找到最接近的颜色和材料,朱伯明几乎跑遍了上海所有的绒线店和古玩市场,常常需要骑车往返一两小时。

七成的料跑了八天,顶着高温、冒着大雨也收200元,没找到,钱就退回,朱伯明说,“一般我就九成当做八成七成,你懂吧,价格稍微少收一点,他们心里也好受一些。”

“九成的很难找的。”朱伯明一直重复,“我比方说走了七天、八天,找到了,我平均就收100块钱一天,我是这样计算的。”

网上有人指责朱伯明对成色的判断很主观,以手绘的两种黄色的对比图举例说明,称二者有明显的色差在朱伯明那里却被视为“九成”。

“这个不对的。”朱伯明主动做出回应,“比方这个粉红色的,植上去它就变成淡粉红色了。”他从粉红色线团中拉出一根,捻出更细的丝。为了配出最合适的颜色,他有时还会把两种不同颜色的毛调到一起,形成新的颜色。

每拿到一只娃娃,朱伯明的第一步是先观察,在脑海里构思出具体的操作方式,时间几小时到几天不定,再根据主人的需求进行清洗、配料、植毛、填充、缝合、裁剪衣服等步骤。

一般情况下,是否需要清洗,是朱伯明和娃娃主人沟通的第一道程序。而清洗前的准备过程他拒绝向外人展示。

淋浴器的水温调至40度左右,朱伯明将娃娃放到水盆里,水面上浮着未知清洗剂产生的泡沫。他用小刷子来回拂过一只绿色乌龟玩偶的表面,另一只手拍摄视频:“你看一下啊,现在我就不停地洗刷,那么大概三到五个小时以后发给你清洗以后的视频,因为现在我另外一只手还要不停地翻转揉搓。”

第二道工序灭菌,朱伯明会用到清洗假牙的泡腾片,在他看来,“灭菌要达到食品级,洗假牙的肯定是无毒无害的”。

“无损伤清洗+食品级灭菌+本色松毛……含十小时净化空气二档吹干+专业配方料费+人工费统一价格850元”——这是清洗环节全部结束后朱伯明发给多位娃娃主人的微信文案。

不少人被“人工费”误导,以为其中已经包含了修复娃娃的全部费用,因此在收到朱伯明的第二次报价时,感到费解。

朱伯明对于每一项修复分别收费的形式十分笃定,“肯定是这样,你去买菜,买青菜是一个费用,买豆腐是一个费用。”如果顾客对价格有异议,朱伯明会作出一些让步。

一只用“五点定位”的充棉方式、朱伯明承诺“两年不会变形”的蓝色小熊在“填充”这一项上本应收费700元,经过协商,主人最终支付了三分之一的价格。另一个项目植毛的收费方式为每平方厘米30元,朱伯明原本参考的是“台湾的标准”:每一个平方厘米100元。

一些娃娃主人对朱伯明“不透明”的定价方式——按修复时长和项目混合计费,陆续加价,具体费用不固定等——感到“不舒服”。

“都是好商量的事情,”朱伯明说,“一切都是建立在顾客认可的基础上。”

忙不过来时,妻子会和朱伯明一起修娃娃

总归会有一种残缺

“臭臭”的修复被一通语音通话中断。

“你说我是买什么东西吗?”赵梦对讨价还价的环节感到不解,“我不就是把我喜欢的娃娃送过来给你修复了,为什么会给我造成感觉很尴尬的那种局面呢?”

朱伯明告诉赵梦,清洗剂的“秘密配方”由两名博士生和硕士生独家研制,成本为450元,pH值仅有0.5,能够分解毛绒上的污渍汗渍且不会损伤毛绒,16小时服务的人工费为400元。

在通话中,朱伯明主动提出配色和植毛共计500元,后续无费用,二人最终达成一致。

“那只熊对我来说就是它买不到了,绝版了,就这么一只。”在修复过程中,赵梦也很担心“臭臭”的安危,“因为我怕朱伯伯会不会对他不好,只是把它当成一个商品。”

张小希则比较放心,她看到朱伯明发来的以前的修复前后对比图,还原度很高。

她的“呆呆”3月初修复时进行了清洗、植毛和填充,按照每天的工时以日结的方式付费。

“他说一般不会超过三千的,然后就寄过去了,后来花了四千多,我觉得还行吧。

”住在山西的张小希说,“可能是上海物价高吧,我完全理解。

”拿到小狗熊的瞬间,张小希很满意,即使手臂下方的磨损还有些许残留,但是“完全不影响”,因为“也没有说要十全十美。

卷子修复小狗最终的花费大概是四千多,虽然超出两千多的预算,但她还是做完了整个修复。“是不是他必须要一步一步的来?”卷子猜想,各个行业有它的特殊性,但是如果有价目表心里会更有底一点。

也有娃娃主人认为:“手艺人的手艺不能定价”。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是可以这样修娃娃的。”曹婷和朱伯明很合“眼缘”,从事工程相关工作的她,称呼朱伯明为“朱工”。她认为自己的工作方式与处事风格和朱工差不多,但朱工比她更细心,一步步都要得到确认。“他有很多东西都会问我,然后我都会跟他说,朱工,根据你的经验做,怎么修娃娃我不专业,我只是抱娃娃睡觉专业。”

“他应该是所有都是统一价,” 曹婷说,“只是当时我们没有聊这个问题。”

杜子悦和朱伯明预约了近期帮“菲妮”洗个澡,她并不介意价格多少、是否合理,“关键是中国做这行的只有他一个呀。”

替女儿修娃娃的杨先生在朱伯明第一次报价前以为他是公益性质的无偿服务。经历了清洗和填充两项修复后,杨先生对朱伯明的印象从“尊敬”一下跌到山谷了:“我虽然心里不满,但是绝没有说他做的修复娃娃这件事情是错的,也没有说他收钱有错,只是应该正规化。”

“我不准备做了,我为什么要去做价目表呢?”朱伯明说,“我怕烦呀,我不做了可以不啦?心情好了我就做下去,心情不好我就不做了。”

朱伯明早已记不清迄今为止修复了多少只娃娃,“大概修了四五百个,不计其数了。” 从六七岁的小孩到40岁的男性客户,群体差异性很大。遇到经济特别困难的顾客,他也曾无偿修复,条件是不能对时间和技术要求有限制。

最近一段时间,朱伯明的妻子也会抽空帮忙做一点简单的缝补。在她眼里,丈夫是个急性子、过于追求完美的人,“哪有十全十美都让人家说你好,不可能的呀。他这个人就不行。”

经过朱家同单元的底楼,常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声音。朱伯明觉得搓麻将虽然快乐但远不及自己现在的生活充实,“享享清福有什么意思?”

在朱伯明的儿子看来,很多人退休后会陷到一种没有认同感的失落中,修娃娃的过程也是在获得别人对父亲的认同。

“现在很多人找他修之后也会有抱怨,但他做的这件事是很感性,没有标准,也无法度量的。”朱伯明的儿子说,“因为你永远没办法达到对方想象中的那个情况,想象中的情况是去趋于无限完美的嘛,所以对你来说总归会有一种残缺的,但你实际上要接受这份残缺,是吧?”

朱伯明一直记得,有一位“不那么宽容的”娃娃主人取走娃娃时满口赞誉,后来却“把怨气发泄在网上”,原因是她觉得娃娃嘴巴的形状随着污渍被清洗而发生了改变。

“主人和修复好的娃娃一般会有两三天的适应期。”朱伯明说。

赵梦收到修复好的“臭臭”的时候,“他”躺在快递箱里,没穿衣服,变身“木乃伊”,双脚被塑料袋的拎口捆着。赵梦觉得,陪了自己14年的这个家人,现在看上去“有点委屈”。

而曹婷则接受了做完修复的“阿弗”身上毛色的差异。她看重的是,这样一个老人愿意花时间花精力全手工做这件事,把她觉得很重要的东西,也当成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阿弗”和“Kaka”又重新出现在曹婷和好朋友的那个“The Secret Life of Pets”的五人微信群中,他们在一起聊起了关于这次“修复”的故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小希、赵梦、卷子、李书平、叶晴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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