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是我毕业后教的第一届学生。
他身高一米七左右,壮壮实实的。方脸膛,面部有肉,不是软和的那种,是肌肉,给人感觉很紧绷,很结实。头发乌黑浓密,发根很粗,靠近脖颈子处新剃过的发茬,看着青乎乎的,摸起来硬硬的,扎手。
我站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小路,我一米六三,穿着五公分高的鞋子,站在二十五公分的台阶上,占着绝对的身高优势,加上我庄重而严肃的表情,足以对他形成一种威压。
这正是我想要的感觉。
一个月前,八月底,我拿着教育局分配通知,提前一天来学校报到。结果,办公室值班老师头都没抬,直接说:“复习班还没有开学,回家等通知,别在学校里晃悠。”
耻辱啊。
开学后,我刚巧和这位老师搭班带一个年级。他向我道歉,说:“谁让你看着小的?你这样的,等着挨学生欺负吧。”
不幸被他言中。
小路就是第一个欺负我的学生。
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新接手了初二(3)班班主任。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改组了班委,重新选举了班长。班级里有三名新团员,所以,又新成立了团支部,增设了支部书记。但是,除了班长和团支书,班委会几乎没什么变动。
小路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和班委谈心的时候,我看他人长得结实,很能干的样子。一个月下来,小路在我面前表现不错,上课很认真听,作业也能完成,卫生扫除也很积极认真。我在班会课上还表扬他两次。
可是,总有学生来告小路的状:小路在英语课上随便说话啦;小路做班委值日的时候打人啦;小路数学作业没交啦;小路扫除的时候把洒扫工具扔来扔去啦;小路还画了个乌龟贴在生物老师的后背上了。等等。还有学生直接说:“老师,小路最会阳奉阴违,你还表扬他。”
我想:就算他阳奉阴违,难得有个“阳”字,说明他还是有向善的积极性的。我去咨询一下英语和数学老师,果然,小路的作业是隔三差五交一回的。我又去请教他初一时的班主任,这位老师笑了笑,说:“小路啊,还行。”
还行。
句子很短,但解读起来却含义复杂。
我决定跟小路开诚布公地谈谈。
为了慎重起见,我没有喊他到办公室来,而是把他喊出来,在教室的门口,我觉得这样做显得更像谈心。就有了我开头描写的那一幕。
我高高的站在台阶上,表情严肃又尽量面带微笑的看着面前的小路。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他出来,明显显得紧张,——这正是我想要的氛围。为了让自己显得既严肃又亲切,我抬手想摸摸他的脑袋,他以为我要打他,本能的一躲,我就摸着了他的脖颈子。
他脸涨得通红,气恼的说:“你打我干什么?”
这样的开场完全脱离了我设想好的思路,如同公开课上,学生的回答超越了我备课的范围。
我到底还是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问他:“是啊,我打你干什么?”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亲切了,——我轻柔的摸头杀也释放了足够的善意。
可是,小路接下来的一句话是——
你要想整我,我死给你看!
虽然当时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我却有暴雨即至雷电在我头顶“咔——嚓”一声的感觉。
我的手几次想抬起来,拍他一个嘴巴子。终于,还是忍住了。半晌,我问他:“你觉得你死了会怎样?”
他有些得意,挑衅的看着我,说:“反正我死了你就倒霉。”
我感觉有一个世纪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接下来,都是小路自言自语:“我知道好多人告我的状,他们自己也不好,为什么管我?我不学习不写作业碍他们什么事儿啊?”
我什么也没有说,让他回去了。
我内心的郁闷和挫败就别提了。
那时候,作为新入职的年轻老师,学校里要求,在期中考试前要对班级学生做到一半家访一半来访,以便了解学生的家庭和社会生活情况。
我去了小路家。见到了小路的父亲和母亲。两个老实人,通情达理,爱子心切。小路上面有四个姐姐,小路是这个四代单传的家庭的第四代唯一的男丁,从小是爷爷奶奶的眼珠子。
我半含半露说起小路那天的话,小路妈妈眼泪哗啦就流下来了,一个劲儿赔礼道歉。边骂边说边哭:“谁知道这个兔崽子跟谁学了这句话,好不好就说出来威胁别人。跟我也是,跟他爹也是,跟小学里的老师也是,吓得哪个老师都不管他。因为这,不知挨了我多少揍。”
我说:“他有自寻短见过吗?”
小路妈妈说:“哪有?”
临走的时候,小路妈妈拉着我的手,一再说:“老师,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老师,我放心交给你,只管把他当自己孩子,打也罢,骂也罢,随便你,留他一条命回家就行。你要给我管好了,我给你磕头。”
说得我很是沉重。
小路这么突然在我面前撒了一回野,接下来在我的课堂上依然很老实,但是,上其他老师的课就随心所欲了,老师们都知道了他的口头禅:“谁要逼我,我就死了让他倒霉。”谁也不想自找倒霉。
要命的是,小路觉得自己拿到了武功秘籍,开始把任何人不放在眼里。而且,自习课上,开始用这句话威胁记录他违纪的班长大人了。
下课后,班长带着一众班委来办公室抗议,说这样下去大家都不干了。数学老师英语老师生物老师一律建议我上报学校,干脆开除算了。
我想了再想,决定和小路一样,当一回二百五:豁出去了,谁怕谁呀。
我让班委出去每人给我找一样自杀的工具来,孩子们热情高涨,在学校的各个角落以及住校的老师家里撬门别锁,翻箱倒柜,带来了一大堆:剪刀,切菜刀,水果刀,尼龙绳子,草绳子,铁锤子,铁锹,大铁叉,健身棒,铅球。
我把小路叫来,跟他说:“我现在给你闹得也觉得生活没意思了。我当着这么多班委宣布,我现在决定自杀让你倒霉,我要是死了,他们立刻就去报警,说是你逼的。”
小路被我突然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立刻说:“我又没杀你,凭什么我倒霉?”
我说:“反正你死都不怕,还怕倒霉?”
我说着就让班长带人把面前的一大堆东西拿着,往教学楼顶上去,我跟小路说:“你要是怕倒霉,索性今天你死让我倒霉。班委作证,你一死,我就去派出所自首,说是我逼你的。”
小路走几步就不走了。我催他快点,说:“想死快得很,几分钟。绳子能上吊,刀能割腕。”
小路说:“我也不想上吊,也不想割腕。”
我说:“跳楼也不错。从三楼往下一跳,不一定能摔死,肯定胳膊腿儿会缺一样。不过,那样才好,你不用死,我还倒霉了,一举两得,你太划算了。”
小路说:“我也不想跳楼。”
我说:“要不,我陪着你一起死好了。”
小路说:“我不想死。”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看着他,很有些恶毒的说:“小路,你是个胆小鬼。我看不起你。”
小路脸涨得通红,哼哧了半天,低声嘟囔一句:“你看不起我,拉倒。”
班长火上浇油,大声跟上:“我也看不起你。”
看热闹不嫌事小的一帮学生,架秧子起哄:
"mi too"
“mi too”
小路恼了,张口说了脏话怒怼:“你们说得轻巧,你们怎么不跳楼?”
我反手给了小路一个大耳巴子。
小路被我一巴掌煽得有点蒙。周围的学生也是第一次看我发脾气,也都安静下来。
“以后,做不到的事不要挂在嘴边说。”
“嗯。”
“你死不死与别人有什么相干,你死了,别人倒不倒霉你知道?”
“嗯。”
从那以后,小路仍然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上课全凭喜好,交作业只看心情,可是在学校里再也没有以死要挟过任何人。在我的面前,他也表现出绝对的恭顺和服从。直到他初中毕业,我们都相处的很好,但是,我能感到他对我明显的疏离。
从他初中毕业到现在,我没有再见过他。
有一次,在火车上,我看到一个人很像他,再想仔细看时,那个人已经过去了。
那年,那个班的同学聚会,他没有参加,酒热之际,一个当年的班委同学过来说:“老师,小路那次被你整惨了。”
“还有呢?”
“他说恨死你了。”
我问这个学生:“小路,还好吗?”
“听说结婚了,生了两个儿子。”
我长出一口气,像卸下了重负一般,说:“那就很好。”
此后很多年,在我的教育教学工作中,不可避免地遇见过各种各样的的熊孩子,但是,再没有一个学生像小路当初那样,给我带来莫名的挫败感。当然,我再也没有使用过那样极端的方法。
或许,那是因为成为了老教师的职业圆融和人生从容吧,也或许,是因为没有了刚刚成为老师的时候,那种对职业的急迫的认同感和强烈的使命感。
【后记】
小路,原是小陆。小陆是我教师生涯成功拿下的第一块高地。成功的处理了小陆事件,增加了我对班级的掌控力,以后的许多年,我都置身于学校生活的第一线——当班主任,强力鹰派。
很多年之后的今天,出身于不断恶化的教育生态下,我也不断反思:当初,小陆以极端的方式对待这个世界,而年轻气盛的我,选择了以牙还牙,以极端的方式对待他,其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后来,我听不止一个当初的学生告诉我,小陆人前背后不止一次跟人说,他最恨的人是我,说我太狠了。
我不知道,如果时间重来,彼时彼地,我会不会换一种方法对待小陆。可能,如果小陆还是小陆,我一定还是我,我还会选择同样的方法。我好像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后悔过。但是,生活在逐渐恶化的教育生态里,我也的确真切的感到后怕过。如果是现在遇到小陆那样的学生,我一定会选择装聋作哑吧。修佛固然很难,可参禅谁又不会呢?
所以,我由衷的感谢小陆:感谢他到现在还活得很好,感谢他只是恨我而没有恨这个世界。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我会慎重而真诚地跟他说一声:很抱歉。
你看,辣椒长成这样,也很美观,不是吗?
语录网网友观点:辣椒️不一定非得是长的、绿的,然后熟透成红的,像我文中的图片上的那种圆圆辣椒,它存在,它即合理。
教育也是一样,对于人才的定义变了,所以,教育工作者要改变的不仅是教育方法,更是观念上的更新,要与时俱进,要超前创新。
这挫败感深有体会,虽然我不是老师。
小姑姐家的男孩放暑假来我家小住,去年暑假4个小孩,每人每天都有自己按排的课程表,我下班回来检查一下完成进度和完成质量。
小男孩各种理由不写一个字,我取消了他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出去外面办事时接到家里电话,才12岁的小男孩在我家吼要是我再逼他写作业,他就从我家4楼跳下去?我急慌慌跑回家……一言难尽,他哭我也哭,那晚上一夜难睡,深深被挫败,今年暑假到现在还没来,我也不敢主动邀请,来了不管难受,要管又担不起。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