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说小陈是个“兔子”。我认识他,从他还没作票友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很瘦弱,很聪明,很要强,很年轻,眉眼并不怎么特别的秀气,不过脸上还白净。
他真聪明。公司办纪念会,他唱了一出《红鸾喜》,那出《红鸾喜》的成功,引起他学戏的兴趣。他拜了俞先生为师,俞先生为人正直规矩,一点票友们的恶习都没有,老先生得意的对我说,“再有半年,他的嗓子就能出来!真有味!”俞先生拿小陈真当个徒弟对待。
小陈,因为聪明,贪快贪多,恨不能一个星期就学完一出戏。
俞先生可是不忙。
他知道小陈聪明,但是不愿意教他贪多嚼不烂。
经过这么几次,老先生可就背地里对我说了:“我看哪,大概这个徒弟要教不长久。
自然喽,我并不要他什么,教不教都没多大关系。
我怕的是,他学坏了,戏学坏了倒还是小事,品行,品行……不放心!我是真爱这个小人儿,太聪明!聪明人可容易上当!”
后来,俞先生和小陈因为一双票友送给小陈的花鞋闹掰了。俞先生玩票二十多年了,票友儿们的那些花样都瞒不了他。他们随便吐着舌头笑,把天好的人也说成一个小钱不值。小陈却说俞先生的玩艺都太老了,他有工夫还去学点新的呢。
小陈开始在春芳阁茶楼清唱,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人说他是“兔子”。我不能相信。春芳阁茶楼里最惹我注意的,是个黑脸大汉。这个黑汉老跟着小陈,就好象老鸨子跟着妓女那么寸步不离。小陈的“戏码”,我在后台看见,永远是由他给排。
小陈知道能变成个职业的伶人是多么好的希望。
资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几千的包银,干什么不往这条路上走呢!什么再比这个更现成更有出息呢?要走这条路,黑汉是个宝贝。
职业的,玩票的,“使黑杵的”,全得听他的调动。
他可以把谁捧起来,也可以把谁摔下去;他不但懂戏,他也懂“事”。
小陈没法不听他的话,没法不和他亲近。
想指着唱戏挣钱,谈何容易呢!我晓得这个,可是不便去劝告他。
不久,我听说他被公司辞了出来,原因是他私造了收据,使了一些钱。
我去找小陈,小陈的屋里有三四个人,都看着他作“活”呢。
好容易把他们耗走,我开始说我所要说的话,“你该当想一想,现在你欠他的,那么你要是‘下海’,就还得向他借。
他呢,就可以管辖你一辈子,不论你挣多少钱,也永远还不清他的债,你的命就交给他了。
捧起你来的人,也就是会要你命的人。
你要是认为我不是吓噱你,想法子还他的钱,我帮助你,找个事作,我帮助你,从此不再玩这一套。
你想想看。
”“为艺术是值得牺牲的!”他没看我,说出这么一没再说什么,我无奈走了出去。
后来楚总长看上了小陈的妹妹,楚总长出钱,黑汉办事。
小陈住着总长的别墅,有了自己的衣箱,钻石戒指,汽车。
他只是摸不着钱,一切都由黑汉经手。
楚总长得到个美人,黑汉落下了不少的钱,小陈得去唱戏,而且被人叫做“兔子”。
大局是这么定好了,无论是谁也无法把小陈从火坑里拉出来了。
他得死在他们手里,俞先生一点也没说错。
我后来遇见了俞先生,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小陈,俞先生的耳朵比我的灵通,刚一提起小陈,他便叹了口气:“完喽!妹妹被那个什么总长给扔下不管了,姑娘不姑娘,太太不太太的在家里闷着。
他呢,给那个黑小子挣够了钱,黑小子撒手不再管他了,连行头还让黑小子拿去多一半。
谁不知道唱戏能挣钱呢,可是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容易。
玩票,能被人吃光了;使黑杵,混不上粥喝;下海,谁的气也得受着,能吃饱就算不离。
后来,我到济南有点事。
小陈正在那里唱呢,他挂头牌,我决定去看他的戏,到九点半我到了戏园,里里外外全清锅子冷灶,由老远就听到锣鼓响,可就是看不见什么人。
他瘦得已不成样子。
因为瘦,所以显着身量高,就象一条打扮好的刀鱼似的。
戏散后,我跟小陈回到他的住处,一进屋,他连我也不顾得招待了,躺在床上,手哆嗦着,点上了烟灯。
吸了两大口,他缓了缓气:“没这个,我简直活不了啦!”
回到北平不久,我在小报上看到小陈死去的消息。他至多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