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的海(15)
李本深
筏子客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才知道郭老爷经常来这狂野里听白牡丹唱花儿。郭老爷又是郭家堡至高无上有绝对权威的统治者,所以,他不方便在堡子里他唱花儿,那样会失去在族里失去他的威信,更怕乱了堡子里的约法。在这狂野的尽管高唱,无伤大雅。筏子客还知道了,这个办法并不是郭老爷喜爱听白牡丹的花儿,而是白牡丹不唱花儿,就郭老爷闹腾,郭老爷用尽了多种办法也没有制服了她的野性,也就只好由着她的性子来满足她唱花儿的欲望。对此,另外几房姨太太满肚子嫉恨这白牡丹,却又不敢在郭老爷面前表现出一点不悦。
迎风伫立的白牡丹唱了些什么,筏子客一句也没有听进心里,只是眼巴巴看着她聘婷的 影子发呆,他简直不能将白牡丹同郭老爷联系在一起。他只能看到她的侧面,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她的歌声里没有一丝幸福的感觉,只有说不出的忧伤,筏子客太熟悉她的声音了。
躺在摇椅里的郭老爷长长地打了三个哈欠,坐起伸懒腰,朝白牡丹说:“唱够了吧!”
于是,草滩上的九个家丁就麻利地整理马鞍,收拾阳伞,他们把郭老爷扶上马背上时,白牡丹已在前面走了,衣袂翩翩,连头也没回……
藏在灌木丛里的筏子客急切地站起来,真想大声朝她呼喊,却不敢喊出声,一直目送白牡丹的身影转过草坡去,才觉得自己的肘关节间隐隐作痛,心里唱起了:
殷纣王烧死在摘星楼,
武王把天下给占了,
尕妹是阿哥心上的肉,
刀子也割不断了!
他霜杀般踅回窝棚时,罗锅子“哑巴”正横斜跨在窝棚门口,将一块明晃晃的大洋在手里抛上去接住,接住抛上去,好像在寻乐,又好像用这个方法确定自己的安排……
以后许多天的日子,筏子客过得十分郁闷。苦水沟的大片罂粟花越开越红火,筏子客的心却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滋味。罗锅子从来也没有一句半句话,一天上午,两个汉子在火红的花海里莳弄盛开的罂粟花,彼此谁也不理谁,到了歇饷的工夫,便生起火来,用一个烟熏过的黑铁锅煮饭吃。筏子客没来之前,自然是罗锅子一人煮饭一人吃,筏子客来了之后煮饭的事自然就成筏子客的事了,筏子客倒不在乎谁干多干少,但罗锅子横跨在门口,嘴里咬根草茎儿的悠闲样儿,实在叫他看不入眼。没办法,先来者为王,何况是在这迷倒人的罂粟花海里。
每次煮好饭,筏子客也不抬头地招呼一声罗锅子:“哎!老哥,吃吧!”罗锅子就过来吃,脸上一点儿没有感谢的意思。日子多了,筏子客不再招呼,罗锅子也不管天招呼不招呼,照吃。太阳一落山,罗锅子便早早往虱子成堆的蒲草上睡去了,并且很快就打起呼噜。筏子客却睡不着。
罗锅子在莲花山的花儿会上被一帮兄弟们劫走的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被神奇侠客接走了。过后却销声匿迹了。没料到这帮侠客般的强人怎么闹腾的,居然让罗锅子隐姓埋名地装哑巴进了苦水沟给郭老爷种大烟来了。也不怕人被识破马脚?这真是刀刃上行走!他究竟图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苟活?不可能!再说这里也不是躲祸的地方啊。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罗锅子对随后来到苦水沟的筏子客格外留心,别看罗锅子的呼噜打得山响,筏子客觉得他其实是醒着的。筏子客更担心在他熟睡的时候,罗锅子的一双大手会从黑暗里伸过来猛然拤住他的脖子。
筏子客到这里来,绝不是为罗锅子,而是为了心里的白牡丹。
白牡丹并非每天都能来这草坡上唱花儿。有时候,一连七八天都看不见她来。这七八天对筏子客来说,便是苦苦的煎熬了。在月光明亮的夜晚,筏子客悄悄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梦游般地爬过那条山梁,游荡在那片草地上,站在白牡丹唱歌的地方来来回回地徜徉,长长短短的叹息一阵子,凭他的直觉,至少有一天夜里,那“哑巴”如一只猎狗般跟踪在他后面……
那天半夜,筏子客被一泡尿憋醒来,发现“哑巴”不见了。他把手一摸草铺,还是热乎的。一直等到五更天时,“哑巴”才回来。脚步声音特小,只听见有微微的喘息。筏子客一动不动地躺着,就感觉着“哑巴”很近地摸到他身边来了,他嗅到了他那从嘴里呼出来的浓烈烟草味儿,热呼呼的气儿吹扑在了他的脸上。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如果这时候他猛睁开眼睛,一定会看到那狰狞的面孔正俯下身来用一双刀准备刺向他的肩膀……
直到后来,郭老爷派出去押运鸦片的一支“跑土客”马队在十八里堡附近遭到突然袭击,有两驮子烟土被劫走的消息传来,筏子客才恍然猜到八成儿是“哑巴”所做的勾当。
那天,白牡丹由一个丫鬟陪着,到苦水沟里采摘罂粟花,筏子客正在地里干活,罗锅子则懒洋洋仰躺在窝棚旁边的一片草丛里看天上的云,筏子客干活干得憋闷,由不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唱起了花儿。忽听有个女子的脆脆的声音喊:
“太太,往这面来!这面的花儿开得又多又好看呀!”
筏子客一抬头,他日思夜想的白牡丹就几乎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眼前一亮 ,竟像是泥塑的模样。白牡丹更没有料到,忍不住叫出了一个低声………
“太太!太太!快来呀!”小丫鬟在火红的花海里蹿动着喊。
白牡丹翕了一下双唇,要对筏子客声什么,眼里却只有泪花闪烁。
“可见上你的人了……”筏子客喃喃,同时朝罗锅子躺着的地方瞅了一眼眼,罗锅子将破草帽把脸扣得更严实了!
“……五哥,你是收我魂来了,我知道!”白牡丹强抑住心来颤粟,一咬牙:“你就当白牡丹死了吧!”
白牡丹丢下这句话,赶紧转头往浓密的罂粟海里跑去了,筏子客却大着胆子唱起来:
连走了三年的口外,
没到过循化和保安,
连背了三年的空皮袋,
没装给一撮撮豆炒面………
丫鬟回头朝筏子客吆喊:“哎!烟客子!你还唱得美哩!要是让我家郭老爷听见,会把自己的头取下来呢!尕命不想要了么?”
筏子客自管一笑,又唱:
周瑜的兵书孔明的计,
草船上借了箭了,
自从得了想你的病,
想死者再不能见了……
小丫鬟臊噪地喊;“你再胡唱!你再胡唱!”
筏子客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这是从来到这苦水沟之后从心里笑出来的头一声。白牡丹和丫鬟就在他的笑声里走远了。走到山梁上还回头望了一望,只见筏子客将手里的铁铲子往空中高高地抛了起来
做饷午饭的时候,筏子客异常勤快,边用只火皮袋扇火,边哼唱着:
羊毛的筏子着下来了,
三三儿六嘛六六儿三牙,
山边的花儿们都笑了……
偶一抬头,筏子客脸上得意的笑容便骤然凝固住了——罗锅子正朝他冷笑!那笑声里明晃晃藏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