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网随笔 短篇古风小说:心间雪

短篇古风小说:心间雪

楔子

没有药,没有水,没有食物。

在坚持了三天后,陈文锦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倒在了那阴暗潮湿的柴房里。她发了高烧,还做了梦。

梦中是漫天的鹅毛大雪和无数只展翅飞翔的白鸽,白鸽和白雪交融在一起,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雪花落在她瘦削的肩头,羽毛落在她小小的掌心,那年她七岁。

她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向那柄架在娘和妹妹脖子上的,正在滴血的屠刀下跪,看着马上那面无表情的年轻面孔坚定地道:“只要大王肯放我娘和妹妹一条生路,草民愿竭尽全力将它们训练成信鸽,生生世世为大王效力!”

那一个头重重地磕下去,便再也没了退路。

1

一片雪花悠悠地落在她的掌心,顷刻间化成片水渍。陈文锦抬起头来望着天空中大朵大朵的洁白,微微叹了口气。又是一年冬,而她,已经在萧王宮里待了十年。

她的身后并非宮殿,而是如殿般大小的巨大的铁牢笼。她取名为雪笼,里面养着无数只久经训练的信鸽。她也住在里边,萧寒煜多次希望她能搬出来,她却一口回绝了。

偌大的王官,这里是她唯一有安全感的地方,仿佛那些洁白的羽毛可以给她庇佑。她躲在羽翼下,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村庄,跟娘、妹妹起养鸽子。然而叛乱发生后,萧寒煜杀光了所有人。而她凭借养鸽子的能力救了娘和妹妹的命自己被萧寒煜帯进了王宮,专职驯养信鸽,为他传递前线的最新情报。可娘和妹妹至今下落不明。

正当她冥想之际,一声“王上驾到”从门口传来。随后便看到那一袭明黄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转眼便在她的面前站定。陈文锦不敢直视他的容貌,不卑不亢地跪了下去:“参见大王。”

萧寒煜似乎了她很久,良久后才命她起身。随即令侍从捧着一个暗红色锦盒送给她,语气平静地道:“这是今年的解药。”

“谢大王。”她垂着头,双手接过那个锦盒,里面装着萧寒煜为了防止她逃跑下的毒的解药。一年解,一旦逾期,三天内必死。她无数次倒在大漠边疆,又无数次扎着爬起,回到萧塞煜身边。她还不想死,她还想再见到娘和妹妹。

萧寒煜望着她平静的面容,缓缓开口道:“有封孤王的亲笔信要送到东炎,一会儿我派人送来。”

“谨遵圣命。”陈文锦首道。

萧寒煜没再说什么,伸手替她扫了扫落到肩头的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确定他彻底走远,陈文锦呼出一口气。她回到室内,坐在火炉旁边,就着茶水吞下了锦盒中那粒乌黑的药丸。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她步入鸽舍,想要挑出一只最强壮的鸽子来完成这个使命。不一会儿信使到来,陈文锦接过那张薄纸塞到竹筒里,然后绑到了鸽子腿上,将它带到窗边,双手托举得很高。白鸽会意,立即扑扇着翅膀冲进了茫茫白雪中。

雪笼中的一角堆满了各种赏赐,华丽的服饰和名贵的珠宝,至今仍安静地堆在那儿,有的甚至蒙了层薄灰。陈文锦十六岁那年,萧寒煜夜宴群臣喝多了酒,跌跌撞撞闯入雪笼,醉眼惺忪地勾起陈文锦的下巴,问她要不要入宫为妃。

陈文锦则是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声音响亮而坚決:“大王和奴婢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您依靠我与各国联络,我拜您所赐活下去,我们是各取所需。在文锦看来,这便够了。”

响亮的声音引来了侍卫,他们架走了正在发呆的萧寒煜。自那以后,源源不断的赏赐涌入雪笼,堆放在墙角。陈文锦则是盯着鱼贯而入的侍从苦笑,体内的毒一日不除,给她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

2

一把谷子撒到地上,引得白鸽纷纷前来啄食。陈文锦低头抚摸那洁白柔软的羽毛,嘴角下意识地勾起。

今日的太阳格外温暖,回升的温度使雪笼中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一滴一滴落在松弛的泥土上,形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水坑,一片羽毛缓缓漂浮在水上,宛若静止。

陈文锦是在打扫雪笼时无意间听到宫女的谈话,了解到大王通过选秀新得一妃,在大殿百人之中眼看中,对其百般宠爱,赏赐有加。

下午,一声“秀妃娘娘驾到”便从雪笼十丈之外传来。白鸽受惊纷纷起飞,陈文锦面无表情地从雪笼中走出,像对着萧煜一样低头福身:“参见秀妃娘娘。”

陈文锦没有抬头看一眼这位秀妃娘娘,不久后,一双做工精致的暗红色绣鞋便出现在陈文锦的视野里。秀妃娘娘迟迟没有答话,身体却有些轻微的晃动,随即两个轻得仿佛一阵风般的字眼传到陈文锦的耳中,令她为之一震。

“姐姐……”

陈文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缓缓抬头,在对上那十年未见依旧熟悉的容貌时彻底僵住。

这位新晋的秀妃娘娘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妹妹陈文秀她对妹妹的最后印象便是那日自己跟随萧寒煜的军队离去,坐在马上望着那小小的蜷在娘亲的怀中噙着泪水望着自己的情景。

那满是伤痕的小脸和如今站在面前娇艳如花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只有那熟悉的眉眼能让她确认此人的确是自己的妹妹。

她上前两步又停下,陈文秀一身华服以及头上的金钗与清雅的雪笼格格不入,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刺痛了她的心。沉默片刻后,她缓缓开口“你,竟嫁他为妃?”

陈文秀也红了眼眶,咬着涂了胭脂的嘴唇哽咽道:“我……好容易才打听到你。”

“娘呢?”陈文锦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她早已意识到了什么,倘若娘还在,怎会容忍她进嫁萧寒煜为妃。

果不其然,她痛苦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一股怒火直胸口,陈文锦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愤怒,压抑之下发出的声音沙哑无:“你是说你为了找我而入宮?你来找我做什么?”

陈文秀接过一旁婢女递来的帕子不停地擦拭着眼泪道:“娘死了,我自己独自在外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恰好看到了选秀的告示,我便去了。”

见陈文锦沉默不语,她又鼓起勇气,上前一步牵住陈文锦的手,柔声道:“我们是亲姐妹,无论谁过得更好,另一个总也不会差。”

“够了。”陈文锦转身背对陈文秀朝着雪笼走去声音万分坚決冷漠,“如果这种荣华富贵是拜萧寒煜所赐,我宁可不要。”

她不知道那天陈文秀在雪笼外站了多久,就像站在十年前那场被血染红的大雪中,整个村子上百号人均死在萧寒煜的手下,陈文锦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鲜血顺着他手中长刀滴落的场景。

那一天是人间炼狱,那一天她见到了杀红了眼的人间阎罗。十年来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而今天,仿佛又是一个新的噩梦的开端。

3

自那日后,陈文锦便再也没有见过陈文秀,只是从路过的宫女的闲言碎语中得知陈文秀的得宠程度。

今日上元节,萧寒煜在御花园中大肆举行宴会,听说还请来了东災的国君。宫中人人皆得了赏赐,萧寒煜派人传信来邀陈文锦出席,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

她安静地誊抄着需要送往各地的书信,然后挑选最熟路的信鸽去送信。每日都有信鸽从笼中飞出,每日都有信鸽从外界返回每日都有信鸽因各种状况死在途中,她将这些细细记录下来,十年来已然积攒了厚厚一本。

宫婢皆因上元节忙碌纷纷,唯有陈文锦悠闲自在。夜幕降临之际,她去御膳房讨了一壸清酒就着月光和烟花自斟自饮。硕大的牡丹自空中绽开,又在顷刻间陨落,烟火映在她清冷的眸中忽明忽暗。

杯清酒下肚,她撑着额头伏在石桌上,脸有些发烫。

“好雅兴。”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令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四下张望后,很快发现披一身黑色斗篷的男子悠然站在不远处的桃树下笑吟吟地盯着她看。

陈文锦一怔,又放心来。天下平定后,萧寒煜怕历史重现,四处拉拢建交,谁晓得他会请来什么奇怪的客人。

“不请自来,非君子所为。”陈文锦开口道。

那男子微微作揖道:“请姑娘恕罪,在下路过此地,看到姑娘殿上白鸽覆顶,景象十分美妙,忍不住前来查看。敢问姑娘可是萧国信鸽使?”

陈文锦微微点了点头,那男子瞬间眼中流光,看向陈文锦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赞许和不可思议“久仰

接着一朵绽开的牡丹,陈文锦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一身黑色斗篷遮住修长挺拔的身躯,面容清俊宛如青莲雕琢而成,周身散发出一股儒雅之气,就连白鸽都忍不住落在他的肩头与他亲近。

那男子伸手挑逗着白鸽道:“鸽子是好鸽子,人是美人,只是屈身于这清冷幽寂的空殿內,未免太过束缚。”

“此言差矣。”陈文锦苦笑道,“公子不知,笼中鸟,反而最安全。

那男子微微一怔,随即开口大笑,顺手抄起陈文锦刚刚那个酒杯将其斟满道:“说得好,姑娘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在下凌淮,姑娘可否告知在下芳名。”

他话音未落,大门却忽然被人打开,一队侍卫拥进来站在两侧,随后萧煜便醉眼惺忪地走进来,在看到二人时,神情颇为不自在。

“我当你哪里去了,原来借着透气的名义跑来调戏我的小女。”萧寒煜面无表情道。

“参见大王。”陈文锦回过神来,微微俯身,却被萧寒煜伸出一指勾起下巴。四目相对,他的眼晴深不见底,宛若寒潭,声音戏谑地道“文锦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吗?他可是东炎的国君,如若在你这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说你几条命够赔?”

凌淮盯着萧寒煜那不礼貌的食指,神情不由得阴沉下来,微微上前两步道:“不关姑娘的事,是我看这儿白鸽聚集,一时好奇才前来查看,萧兄莫要伤及无辜,放开这位姑娘吧。”

萧煜缓缓收回手,下一刻便拔出腰间佩剑,在众人措手不及之际朝空中飞快地一划,一道寒光闪过,那唤“云柏”的信鸽抽了两下,便倒在了血泊之中。陈文锦凄凉地望了云柏一眼,平静地下跪道:“大王息怒,文锦知错了。”

她永远都是这副平静淡漠的神情,萧塞煜握剑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她对他仿佛永远都是这般毕恭毕敬,得到赏赐时没有欣喜,受到恐吓时没有恐惧,他相信就算这一刻他要砍掉她的头,也只会得到一个无畏的眼神。

刚刚在门外听到她与凌淮的对话令他有些嫉妒她从没有那般自在随意地与自己说过话,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最终,他带着侍从转身离去,神情仿佛吃了败仗一般萎靡。凌淮走在他身侧,在即将走出大门时还是忍不佳回头给了她一个复杂的眼神。那女子仍旧不卑不亢地站在鸽群中,焰火在她头顶大朵绽开,使他看清了她身处的巨大牢笼,再想起她刚刚的话,微微収了口气。

笼中鸟,雪中身。

4

秀妃入宮一月后,身怀龙种的消息便随着春风飄到了雪笼中。陈文锦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透过斑驳的栅栏望着天空,嘴角无意识地勾起,形成抹苦笑。

大概真的是人各有命,她花了十年都未能走出去的牢笼,陈文秀却释然得飞快。她不清楚选秀当天的情景,但可以想象萧塞煜在万千少女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命她抬起头来时的场景。那种眼神,是所有女孩都无法抵抗的。

细碎的步声自门口响起,轻声叩响雪笼的门,站在门外的婢女毕恭毕敬道:“我家娘娘称自己在宫中养胎太过无聊,特差我来请姑娘前往作陪。”

陈文锦咬断了手中的针线,缓缓起身:“走吧。”

陈文秀斜倚绣榻之上,一副慵赖闲散的神情。她身段依旧苗条,看不出丝毫孕相。即使如此,萧寒煜仍旧派人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赏赐和补品,陈文锦怔了怔,微微俯身道:“参见秀妃娘娘。”

榻上人从混沌中清醒,连忙起身走至陈文锦面前将其扶起,柔声道:“姐姐何须对我行此大礼大王日理万机没空陪我,我独自一人太过无聊只得差人将姐姐请来与我说说话。”

陈文锦低头看了一眼陈文秀微微隆起还不明显的小腹,即使是萧寒煜的孩子,至少也是自己未出世的侄儿。想到这儿,她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得精致的兜肚交到陈文秀手中,听她大喜道:“姐姐的手艺还是如此精巧,我代孩儿谢过姐姐了。”

下午的聊天,姐妹二人的隔少了许多。陈文秀谈到独自在外的艰难,几度潸然泪下。陈文锦则是安静地听,只是在听到娘亲病死在客栈的后院时,红了眼眶。

直到タ阳西下,即将晚膳之际,陈文锦婉拒了共膳的请求,在天黑之际回到了雪笼,从架子上取下ー大把鸽食撒到地上。

陈文秀独自站在窗前,抚着自己的小腹,手中紧紧握着那精致的兜肚,目光望着雪笼的方向,眼中波光粼粼。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选秀那天的场景,萧寒煜站在她面前,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她被他年轻英俊的容貌所折服,他看向她的眼神并无传说中那般冷酷,反而夹杂着些许温柔,紧接着听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道“真像.陈文锦是你什么人?”

就这样,她在万千秀女中脱颖而出,一举被封为秀妃,享受着无穷的荣华富贵,被万人所羨慕。然而萧寒煜之后的态度却让她苦不堪言,他对她的一切都丝没有兴趣,反而经常问起陈文锦,询问她小时候的一切。

当她跟他说起的时候,会看到他扬起的嘴角和满足的神情,她心中已然一片昭然,却始终没有点破。他对她的爱那般明显,就连在她这为数不多的几晚,睡梦中也会不经意地叫出她的名字,文锦,这两个字足以令她痛彻心扉。

次日天还未亮,陈文锦便从睡梦中惊醒,一道枷锁牢牢地扣在手腕上,她就这样睡眼惺忪地被拖出了房,被重重地推倒在大殿之上,坐在高处的萧寒煜一脸严肃,声音冰冷地道:“你对文秀做了什么?”

陈文锦愕然:“什么也没做。”

萧寒煜大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停在她面前,双眼冰冷得如同寒潭:“她小产了。”

5

直到被关进柴房,陈文锦的大脑仍一片空白仍旧没有从文秀小产这件事中回过神来。昨日还谈笑风生的场面怎么就变成了当下的局面,回忆起萧寒煜的话,陈文锦更是十分不解。

萧寒煜说秀妃的贴身婢女声称屋内发生了争吵,还亲眼看见自己将秀妃推倒在地。看似无稽之谈却因秀妃的小产令萧寒煜大怒,当即下令将她关进柴房等候发落。

屋漏偏逢连阴雨,单薄的春衣挡不住冰凉的雨水,三日之后,当本门终于被打开,萧寒煜看到的便是陈文锦倒在墙角,面色惨白、不省人事的状态。

萧寒煜如今放她出来是有原因的,不久前传来战报,声称西冥在萧国边境大肆部署军队,白日还经常对萧国附近村落进行骚扰,进行些盗匪勾当,百姓苦不堪言,如今的萧国日益强大,成了许多邻国的眼中钉。自古以来便有成王败寇这么一说,当年萧寒煜南征百战,靠着满手鲜血为萧国打下一片江山,假以时日被人以同样的手段得去,他自然无话可说。

战报接连传来,西冥想要开战的意图越来越明显。而萧寒煜纵然将才盖世,短时间内也很难从萧国十年的和睦安详中快速集结精兵进入备战状态。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请求东炎的帮助,凌准作为他的挚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然而事与愿违,西冥派兵将东炎层层包围,书信俱被西冥截下,将其扔回城内向百姓展示。时间萧国人心大乱,谣言四起。

陈文锦披着一条暗红色披风站在城墙上,望着外围黑压压的一片西冥军队怔住,久久说不出话。兵临城下的压迫感令她喘不过气来,萧寒煜站在她旁边,神情冷峻地道:“怎样,能送出去吗?”

“不知道。”陈文锦摇摇头,“只能试一试。”

当日,自萧国城墙上飞出十几只白鸽,俱被弓箭击落,无一幸免。当晚,阵阵肉香便自城外传来,令人垂涎不止,雪笼中的白鸽眼神惊恐,茫然地四下环视,唯恐下一个便要轮到自己,陈文锦呆呆地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仿若石化。

直坐到下午,终于等来了萧寒煜的口信,只有两个字,却足以令陈文锦和雪笼中所有白鸽战栗。

继续。

这是代表死亡的命令,他就是如此执着,相信总会有漏网之鱼能将信安安全全地送到东炎。每一只信鸽在放飞前陈文锦都会为其仔细地梳理羽毛,喂最好的饲料,几日后,雪笼空了下来徒留一人。

萧寒煜站在那近乎呆滞的女子前,伸手轻轻抚着她凉得不带一丝温度的脸颊低声道:“文锦,如今你是萧国的最后一只信鸽了。”

陈文锦扮作一个逃难的难民跟随大批百姓被放出了城,经历了严格的搜身后只身踏上了前往东炎的路。萧寒煜明知这一路充满艰难险阻,却仍旧选择让她前往东炎。

为使信鸽认路,她数次前往东炎,却无一次如这次般艰辛。在身上的盘缠被尽数搜刮后,她只得带着萧煜的口信徒步而行。脚一深一浅地踩在泥地里,迎着烈日,迎着暴雨,她整个人已然麻木,耳边盘旋的是萧塞煜最后的交代。

“答应我,活着回来。”

6

陈文锦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红床顶,淡粉色纱幔层层垂下,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纹丝不动。

陈文锦请咳了两声,挣扎着掀开帘子便要下床那男子被惊动,回过神来才令陈文锦怔住,片刻后缓缓俯身:“参见……大王……”

凌淮快步上前将她扶住,开口道:“不必多礼,你为何如此狼狈地倒在宮门前,若不是巡城将军发现得及时,恐怕命都要没了。”

陈文锦无所谓地笑笑,声音沙哑地道:“大王命我来向您求救,如今西冥将与萧国开战,将萧国层层包围,任何消息都无法送出。无奈只得命我扮成难民前来,还望大王早日发兵援救。”

凌淮的神情却冷了下来,盯着陈文锦一字一顿道:“他让你自己前来东炎送求救信?”

陈文锦怔了怔,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曾为了训练信鸽来过东炎数次,只是未曾与大王谋面。假如有护卫护送,很容易被西冥发现。”

“你为何对他如此忠心?”凌淮话锋一转,一个问题猝不及防地与陈文锦打了照面。她眼中有一丝茫然划过,迟退没有开口。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他如此忠心的呢?真的仅仅是因为体内的毒吗?她不敢再想下去。假如能有一束光照到她的心底,便会看到那颗上了枷锁的心猛烈地跳动着,然而越是挣扎,却是勒得越紧。

放不下那场杀戮,放不下那场红雪,放不下那重重的一跪,陈文锦有些失神,不知不觉竟红了眼眶,声音却仍旧柔和:“我本是大王的一名俘房,替萧国驯养信鸽谋得生路,大王在我体内下了一年一解的毒,我自当替大王卖命。”

凌淮久久未能开口说话,指腹摩挲着茶杯上的浮雕。满脸悲怆。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雪笼中她笑容温婉地告诉他,雪笼是最安全的地方。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今日得以了解,却是如此悲痛。

看凌淮久久不语,陈文锦再次起身跪到了凌淮面前。这是她除了萧煜外跪的第二个人,下跪的原因,还是为了萧煜。

“请大王尽快发兵援救。”

凌淮将她扶起,眼神中似是多了几分坚定:“发不发兵不在于我,不在于他。”说罢他便走出了屋子,徒留陈文锦一人愣在原地。

在东炎的时日是陈文锦从未体会过的,每日三餐精致,均由侍女送来,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凌淮怕她闷,还特意给她送来一只通体雪白的鹦她终于笑得有些自然,那是某人最希望看到的天。

凌乱的书信被拿在手里翻看了无数次,最终被揉成一团大力扔到了角落里。萧寒煜颓然地靠在窗边,信上是凌淮的回信,只有寥寥数字,却字字割心。

东炎可即刻发兵援救,条件只有一个,他要他为送口信来的婢女解毒,并要她永远留下。

7

也许是这个要求彻底触到了萧寒煜的底线,他拒绝了凌淮的要求,亲自上军营操练起军队来,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正值热血南征北战的年纪把长刀纵横天下,血四溢,平定在一场大雪和一个女孩噙泪的目光里。

萧煜重新穿上那沉重的盔甲,在西冥越来越小的包围中显得十分镇定。每日公鸡尚未啼鸣便前往军营练兵,圆月高挂疲惫归来,合衣倒头睡去。

即使如此,萧国还是败了。

这一仗使萧国死伤无数,元气大伤,萧寒煜仍日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迎战,绝口不提凌淮的要求当晚,一个斗篷覆面的女人匆匆进了军营。

斗篷被掀开,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让萧塞煜微微失了神,继而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陈文秀噙着泪,重重地跪在萧煜面前,声音颤抖道:“臣妾恳请大王……答应东炎国君的要求。”

萧寒煜冷笑一声道:“要她永远留在东炎吗,从此你便可高枕无忧?”

陈文秀奋力地摇着头,泪如雨下道:“臣妾只是为萧国考虑,为大王考虑。如今国之将亡,大王凭借一己私欲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可忍心?假如是姐姐,她也会答应留在东炎,就当是看在姐姐的分上,请大王答应了吧。”

萧煜缓缓闭上眼睛,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又缓松开。那般无奈,那般无力,那般无可奈何。

即日,东炎便派了精兵良将前往萧国进行援救捷报阵阵传来,萧国百姓俱是欣喜万分。萧煜独居宫殿中,却面无表情。偶尔他会只身来到雪笼,那里现在宛如一座废宫,徒留一地的羽毛深陷入泥。

大败西冥后,凌淮派来的将军在萧国的宫殿内吃了庆功酒,顺便带走了萧塞煜拿出的解药,临行时分还被告知了萧煜的口信。

秀妃与侍卫有染,萧王大怒,将二人打入死牢等候发落。

消息传到东炎,陈文锦不顾凌淮的阻拦,立即起身便要回去萧国。凌淮无奈,只得派人准备快马,并且由亲信护送。

萧寒煜站在城楼上看着那身骑快马飞而来的熟悉的身影,嘴角缓缓勾起,形成一抹不经意的浅笑。他就知道她会回来,陈文秀是她唯一的妹妹,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是万万不能看着她丧命的。

城墙之上,两人相对,久久无言。陈文锦不相信自己的妹会做这种事,但如今站在萧煜面前,她还是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单凭一句“放了她”,未免太过无力。

辞别了萧寒煜,她独自回了雪笼中,看着物是人非的景象几度潸然泪下,下定決心想着明日无论如何也要让萧寒煜放了自己,从此互不干涉,再无牵连。

次日清晨,死牢之中一片晔,噩耗传到萧寒煜耳中之前,先到达了雪笼。

秀妃不堪受辱,昨夜将红木发簪磨得锋利如针含泪划了喉咙,被发现之时血早已干涸,身体冰凉多时。

8

萧寒煜赶到死牢时,陈文锦早已抱着陈文秀冰凉的身体流干了汨,那尖锐的红木簪子仍然被紧紧攒在手上,甚至无法取下。萧寒煜看着这副场景,万念俱灰,大概再没有什么能留住她了吧。

在陈文锦收好包裏前,萧煜再一次站在雪笼前,盯着那从容不迫的女子,神情有些动容“文锦,别走。”

陈文锦漠然地摇了摇头,与萧寒煜擦肩而过。她正要走出大门,却被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牢牢环住。他用力如此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耳边传来的声音有些戏谑,又有些试探。

“我骗了凌淮,你服下的解药是假的。”

陈文锦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知道是假的,吃了十年,怎么可能连味道都分辨不出。”

萧寒煜僵住,任凭那人挣开怀抱。看着萧寒煜落寞的神情,陈文锦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她福身,朝萧寒煜行了一个礼道:“大王,自始至终我们都只是互相利用罢了,请不要再对文锦别有他想。如若真的疼爱文锦,那便放我出笼吧。

自始至终,她不过是他精心驯养的一只信鸽罢了。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转角,萧煜仍怔在原地,良久后仰天大笑,直到笑出眼泪。他是那么喜欢她,从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又怎么舍得给她下毒药呢?那不过是对身体有益的补丸罢了。

只是意念催生的毒药已经在她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早已化成一根毒蔓攀爬进她身体的每角落,无法脱了。

空了的雪笼仍静静伫立在宫殿的一角,里面的鸟儿自由了,却有一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望着阴郁的天空发呆。良久后,一滴泪水落下,打湿了明黄色的长衫。他笑了,原来他心里的那场大雪,久隔多年,始终未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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