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是他固定的表情。
无论何时见到,他的脸上,都堆满了笑。
一笑起来,他的眼角,便微微有些下垂,鱼尾纹也奓开来,越笑,那纹路就越密,也越深。他总是抿着嘴,嘴角与鼻翅儿之间,便拉出两道“法令纹儿”来,猛一瞅,那张嘴,就像双引号里横着写了个“一”。
按照他当年的岁数,算算,我估摸着,如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依然那么清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说起周叔叔,其实,我讲不出他更多的故事,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何村何庄,是何来历。确实,谁都可能是这样:想要跟人讲明白一个人,却突然发现,要证明自己心中的那个评价,举出三个两个恰当的事例,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现在让我讲这位周叔叔的故事,就面临着这样一种尴尬。因为,年深日久,如今,我印象最深的,就只剩下他那副可掬的笑容了。
初见周叔叔那会儿,我的父亲还活着。
那时,周叔叔几乎每天都到我家来,就如同工人早晨上班晚上下班。进了门,他照例先是一番客气,然后坐在外屋的炕沿上,扭过身子和坐在炕里的爷爷奶奶说话。他说,他关里老家的庄子离我们老家的庄子很近很近,近得连早晨鸡鸣狗叫都听得真真切切。他说,庄子离得这么近,人当然就格外亲了,这庄那庄,沾着亲,挂着拐,也都说不定呢。他还说,如今都来到了关外,离老家那么远,谁不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他跟爷爷奶奶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说关里家的人,说关里家的事儿,当然,也说起来到关外的日子,真是太难了!说着说着,有一天,奶奶就向我父亲发话了。她让我父亲收留下他家的“小”:“都是乡亲嘛!有了难处,咱还能瞅着?快去给他办办……”父亲当着一家工厂的头儿,便连忙按照奶奶的吩咐,替周叔叔去跑主管局。没多久,周叔叔的儿子就进了厂,当了工人,而且,还是个正式工呢!这下子,周叔叔脸上的笑容就更显得喜兴了,一笑,就像一朵盛开的晚菊。
打那以后,他来得更勤快了。有时赶上了饭口,让让,他就回过身儿来,俩腿一盘,便坐到了饭桌前,如同家族里一个多年的老亲。不仅如此,每年初一的头晌,他一准儿要来给爷爷奶奶拜年。只见他手里提着两包点心,笑咪咪地走进门来。那点心,或是槽子糕,或是牛舌糕,或是酥皮儿杂瓣一类,用黄纸包得四棱四角的,顶上盖一张油光红纸,印着苹果鸭梨的图案,用纸绳扎定。两包点心并排,放在一尺见方的软蒲草片儿上,外面用纸绳十字花捆扎两道,提上,就成了一个“礼盒”。他拎着“礼盒”进了门,笑容满面,嘴里一边说着吉祥话儿,一边倒身跪在炕沿下的地板上,给爷爷奶奶磕三个头。父亲闻声,赶忙从里屋出来,一边拱手还礼,一边弯腰扶他起身,笑着说:“大兄弟,又不是外人,这么多礼干啥呀……”娘也随后出来,见个面,便到灶间忙活饭菜去了。父亲好喝两盅,自然要置酒款待。于是俩人盘腿坐在炕上,越喝,越说,越显得亲近。周叔叔不耐酒,一边喝,一边笑着,很快就红了脸,声音也高了许多:“大哥,咱老哥俩,说起来,也就多个脑袋差个姓……”
酒桌上这老哥俩,亲热得比亲兄弟还亲!
但好景不长。先是爷爷,接着是奶奶,都相继过世了。大约又过两年,轮到了父亲,他也突然去世了,是脑溢血。
父亲去世的时候周叔叔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前,他来我家,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跟上班下班似的了,有时,好多天也见不到他的踪影。对此,他曾笑着跟父亲解释:“大哥!你可别见怪!这人一老哇,腿脚就发懒,也不爱动了……”母亲听见这话,特别赞同,就接过来说:“可不是咋的!人老腿先老嘛!不服老,可不中啊!”
如今他听说我父亲去世了,急忙赶了过来。他脸上的笑容一时不见了,进了门,低声跟我母亲说:“老嫂子,大哥走的时候,咋也不给个信儿啊?知道了,说啥也得来送一程!”母亲连忙解释,说事出突然,哪曾想啊;说人一天工夫就没了,亲朋故旧都没来得及给信儿;说早先家里有啥事儿,都是孩子他爹张罗,自己一个女人家,哪顾得周全;说如今孩子都还年轻,也没经过这么大事儿,可不就慌了手脚,乱了方寸嘛……
周叔叔听了,低下头,长叹了一声:“唉,也是啊,是啊……”
于是,从这天开始,周叔叔便又跟往常似的,像上下班,每天都来我家。一来,还是坐在外屋炕沿的老地方,还是满脸堆着笑容。只是这会儿爷爷奶奶都没了,他也不再回过身子说话了。他坐在那儿,东一句西一句的,跟母亲拉着话。母亲开始几天还站在屋地上,陪他说这说那,但家里活多,后来只好一边里外忙着家务,一边长一句短一句的应和着。但常是说着说着,就断了话茬儿,有时后语也不搭前言。但即便如此,他并不忙着离开,依旧坐在炕沿上,依旧露出一脸的笑容,依旧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走出去,走进来。到了第二天,他一准儿还来,依旧这样坐在炕沿上,依旧瞅着我们进进出出。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昔日他那些老哥们儿,早就无人登门了,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而此刻,只有周叔叔一个人,仍然这样天天过来看看,这让我内心十分感动,暗想:“父亲这辈子,毕竟还是交下了一个像周叔叔这样有情有义的朋友!”
自从父亲走了,家里一下子像塌了天。原本就有点拮据的日子,如今更是捉襟见肘了。母亲一个人,领着我们兄妹五个,真有点顾得了里,顾不了外,顾了上,又顾不了下,她整天起五更爬半夜地劳碌着,两鬓很快染上了秋霜。
我们和母亲的日子,在周叔叔默默的注视下,一天天过着。开始我并没觉出什么,但渐渐的,我看出来,母亲的神情越来越不安了,甚至有点焦躁。她从里屋出来,经过外屋,脚步总是很快。周叔叔耷拉着双腿,坐在炕沿上,要跟母亲搭话,她也只匆匆应对两句,就慌忙去到院子里做活。来到院子里,便不愿再进屋,要用什么东西,总是支使弟弟妹妹进屋去拿。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见母亲辗转反侧睡不着,有两回,还听见她在偷偷饮泣。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拿了我爷爷那只白瓷壶,在外间灶台上灌了水,端进屋,去给周叔叔倒茶。一进门,竟将茶杯掉在了地板上,“咣”的一声,很响,母亲的脸登时就白了,慌忙捡起来,连声跟周叔叔说:“瞅瞅,瞅瞅,真是老了……”我看见,母亲倒茶的手也不稳,茶水洒在了杯外面。周叔叔默默地瞅着,不置可否,只是一脸的晚菊。
然而我却不以为意,心里,反倒为刚刚有了工作感到兴奋,天天中午下班回家,见到周叔叔的笑容,也越发觉得和蔼可亲了。
有一天,母亲买回来两只猪羔儿,把院子里过去装煤的小仓子收拾一下,当作猪圈,养起猪来。有了猪,母亲也就多了不少活儿。有时,她推着自行车(她不会骑车),到十几里以外的野地去采野菜;有时,等菜市场的小贩们都收了摊,她就去捡剩下的菜叶子,背回来烀了喂猪。一次,她正蹲在地上挑拣一堆烂土豆,一辆往市场里送货的大卡车把母亲轧伤了。司机吓得不行,说要赔钱。但母亲不要,说:“我儿子是大夫,能治。”就让他走了。她不待伤好,就又要到菜市场去捡菜叶。我和母亲说:“干啥这么不要命啊,又没谁逼着你……”
母亲看了我一眼,笑笑说:“这不是谁逼的事儿。快点把猪养大,卖了钱,凑凑,也好早点儿还上账。欠人家的,连觉都睡不踏实……”
我问:“咱家还欠谁的钱呢?”
“唉!你爸活着的时候,欠你周叔叔二百块!到现在也没还上!”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人家的日子也不宽绰,过得紧巴巴的……这年月,谁家不等钱花呀?……”
我听了,眼前立时就浮现出周叔叔那一脸的笑容。笑容凝固着,像一朵盛开的晚菊。他一直就是这么笑着,每天都坐在外屋的炕沿上,默默地瞅着我们走过来,走过去……
那个月,我发了工资,什么都不敢买,又把以前积攒的几个钱也都拿出来,好不容易凑够了二百元,交给了母亲,让她还给周叔叔。
自那以后,转眼又是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周叔叔的笑容了。
作者简介:李汉君
李汉君,自幼喜书,但读得多,写得少。及长,不过数年知青,数年医生,数年编辑,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转任文吏,缝裁嫁衣,方坐得几年小吉普,转眼又成田舍翁。于是复又埋首书堆,重操楮墨;煮字炼词心缱绻,纸上谈兵意沛然,无他,性本书生。